4 章

第 4 章

為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我正式開啓了一天重複一天守攤拍攝的計劃。

起初不僅周邊的攤販有意見，客戶和路人偶爾也會被吓到，我只能将相機架在花壇處，隐沒在黑暗裏，沒有人注意到，也就沒有了那些聲音。

其實這些素材不用要太多，畢竟現在他的身上并沒有可以開發的有用信息，可是臨近年關，我又不打算找工作，既然決定了開始，趁這個時間把開端做好，以後的跟進就不會慌亂。

聞西有問過我，是不是還有問題問他。

有是有，只是這個時候我着急也沒有用了，除了守，沒有別的辦法。

果然讓我守到了有用的信息。

那天已經是2011年1月9日，農歷臘月初六。

聞西身上有領夾麥，我帶有監聽耳機，所以當一個男人聲音出現的時候，第一時間我便警覺。

“聞西有香？”他叫道，“是你？”

那是個穿着黑白紅相間的羽絨服的男人，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很高，頭發很短。

“溫柔鬼。”

“對喽！是我。”

什麽玩意？我撇了撇嘴，聽聲音也不是個溫柔的人。

“想不到這麽有緣啊，還能在這兒遇見你。”

“你來做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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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個朋友玩。”

“哦，那你去吧。”

“敘敘舊嘛。”男人拿出手機，“喏，幹脆給我貼個膜。”

聞西沒了聲音。

“哎我說，現在不怎麽見你說話了，是因為……我？”

“你想多了。”

“我就說嘛。”男人笑着，“都見過面了，沒事常聯系出來玩啊。”

“我時間很少，以前就說過了。”

“哎呀，時間嘛，擠擠總會有的。”

“再看吧。”

“別看了，這樣，我這朋友剛好在福裏花園，你做完這個就收攤別幹了，跟我過去玩。”

“不了。”聞西态度堅決，“我要賺錢。”

“啧，你這能賺多少錢啊。我跟你說，我那朋友條件不錯。”他聲音低了些，“我給你倆介紹介紹？”

“不用了。”聞西嘆息，“貼好了，十塊。”

“啧啧啧，你可真行。”男人聲音裏有着被拒絕後的不甘，“真行，唉，那我就不打擾了，啊。”

“等一下。”

“怎麽？想通了？”

“不是。”聞西停頓一下，“我和飛鳥一直有聯系。”

“那又怎麽了？”

“你好好對他。”

“呵，呵呵，哈哈哈哈……”男人的聲音逐漸消失。

我順着他消失的方向看，還是只能看見一個背影，到底沒看清他長什麽樣子。

回過頭來時，正和聞西的眼神相撞，我面無表情，他苦澀地笑了笑。

十點半，收攤。

“可以問問題嗎？”

“可以啊。”

“去你家吧。”我跟他說過以後采訪取景都在他家，他同意了。

“嗯。”

我剛幫他把最後的桌子折疊起來，他驚叫，“下雪了？”

“是嗎？”我擡頭，什麽也看不見，伸出手去，幾秒鐘後才看到一片雪花落在藍色羽絨服上，晶瑩的，剔透的，小小的一片，“還真是。”

“可算下雪了，現在冬天的雪好少。”

“你就不怕下大雪了出不了攤？”

“沒事，能欣賞雪景就值了啊。”

我錯愕地看了看他，不久前他還對一個認識的人說要賺錢，現在賺錢就沒有欣賞雪景重要了。

“什麽雪景啊！”旁邊賣衣服的大姐聽到雪景兩個字，五官都皺起來，“這雪可千萬別下大啊！”

“沒事，王姐，真下大了你在店裏還能賣，我就出不來了。”

“唉，那你就當歇歇喽，離過年也沒剩多久，要我說提前回家都行，反正過了十五這邊的人都開始陸續回家了。”

我接了一句，“過年的時候就沒什麽人了。”

“對對對，小夥說的對，到時候這麽大個後蘆根本沒剩幾個人，你想想，這原來就是個村啊，村裏人再多，能有個一兩百戶不得了了，這家夥城市一發展啊，家家蓋起高樓，一下子擠進來上萬人口，真是時代變了……”

大姐說話沒有讓人插進去的縫，好不容易喘口氣的時間，聞西笑着跟她道別，“我們先走了。”

“走吧走吧。”

雪漸漸大了。

到了家，他趕緊用燒水壺燒水，還說着，“上次家裏沒杯子，這次我特意買了，以後你來就能喝水了。”

“喝不喝都行。”我沒跟他客氣，一杯水而已，哪裏非要喝了。

“沒事。”

燒水的時候他就站在廚房，應該是望着窗外的雪花出神，我準備好了所有東西，站在相機旁等着。

啪地一聲，水燒好了，他回神，倒了水出來，“我先放桌子上。”

熱水的霧氣氤氲着，竟然有了暖意，可見這個屋子多麽冰涼。

“好，開始吧。”

“嗯。”他可能還是冷，把床上的一只毛絨小熊抱在了懷裏，臉還在小熊頭上蹭了蹭。

我看着他，他看向我，“你坐啊。”

“哦。”

我坐下的時候，他講，“這是樓下一個女生不要了我撿回來的。”

我半張了張嘴。

他趕緊搖頭，“不是，不是撿，她還沒扔，她之前住在三樓，正對着樓梯口，那天晚上我回來的時候，看見她開着門收拾東西，應該是要回老家，不再來了，這個小熊就和垃圾一起在門口，像是不要了，于是我就張口，她也同意給我了。”

“為什麽要它？”我不理解，“別人用過的……”

“我不介意啊。”聞西的眼睛又開始亮晶晶的，很漂亮。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了原來他是桃花眼，眼尾迷人上挑，眼珠黑亮清透，笑起來的時候，眼睛下方叫作卧蠶的東西比不笑更明顯，襯得眼睛彎彎，俊逸溫和。

“扔了它，這世上就多了一個可憐的小熊，我撿了它，這世上就多了一對非常好的好朋友。”他貼近小熊耳朵，“對不對？”

屋裏沒有空調，沒有暖氣，甚至沒有取暖器，所以在屋裏說話都有哈氣，他的哈氣在小熊臉上散開，那一刻我突然有種他度了口仙氣給它，然後它活了的錯覺。

“它有名字嗎？”

“諾諾。”

“原來的名字？”

“對。”

“你也不介意？”

“不介意啊。”他笑着看我，“快開始吧。”

“嗯。”我剛準備開口，他又不好意思打斷，“可以喝水了，你先喝一口吧。”

“好。”

看得出來，他回家後心情放松許多，也開心許多。

或許我們可以聊的更多。

“所以概括下來就是，明明是他在手機上說要和我試一試，結果我們三個見了面之後，他卻和飛鳥在一起了，之後又當作沒事一樣繼續和我說話，但是我統統不理了。”

“見面的時候，你有感覺到他們兩個……有來電嗎？”

“好像……有吧。”聞西想了想，“其實就算沒有別人，可能他也不會選擇我了。”

“為什麽？”

“他要互攻。”他撇了撇嘴，無奈地樣子，“我說我可以，可是他不信。”

我的表情有幾分呆愣。

“其實飛鳥以前才是只做下面的，不過他不知道，呵呵。”他的下巴支在諾諾頭上，“你能聽懂嗎？”

我張了張嘴，又抿了抿嘴，之後才道，“能。”

“很亂是吧？”他打趣笑道，“這個圈子就是很亂。”

我又愣住了。

他笑得更開懷了，緩了下來才問，“還要堅持拍嗎？”

“拍。”

他點點頭，不說話了。

“你怎麽認識他們的？就是……跟你一樣的人。”

“在網上啊。”他歪了歪腦袋，“貼吧什麽的，我們還有□□群，你要進嗎？”

“不了。”

“呵呵。”

“你們都不用真名嗎？”

“不用。”

“那，為什麽叫聞西有香？”

“可能就是因為我喜歡香味吧，确切地說是喜歡洗滌劑的味道，香皂肥皂、洗發膏、洗衣粉這種味道，我都很喜歡，好像上瘾一樣。”

“可以這樣說嗎？你的某些喜好、行為、說話方式，不像男人。”

“男人該什麽樣呢？”他的臉上沒有了表情，怔怔地看着我。

我頓時慌了神，“我的意思是，會有人說你不像男人吧？”

“當然。”他垂下眼睛捋着諾諾的耳朵，“剛才不還講了，哪怕和我一樣的人，還會覺得我不能在上面呢。”

“你覺得……是偏見嗎？”

“你覺得呢？”

采訪最怕主人公反問問題，我一時間腦袋卡殼，不知道如何作答，幸好他笑起來，“我自己都控制不了我的某些喜好、行為、說話方式，又怎麽控制別人腦袋裏在想什麽。”然後又像輕嘆一樣，“就這樣吧，沒必要跟自己作對。”

我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像是被什麽擊中，四肢百骸都震顫了下。

他擡眼看過來，眼底仿佛是經歷過驚濤駭浪的湖泊，沉澱了頑石和流沙，變得微波粼粼，平靜恬淡。

他問，“還有問題嗎？”

“哦。”我緩了心神，“你真的不怎麽和他們聯系了嗎？”

“是，現在只偶爾上去看看。”

“為什麽？你不想和……和你一樣的人待在一起嗎？不會覺得更舒服些嗎？”

其實這個問題他剛才算是有回應，可我還想正式問一下。

“之前的确會覺得舒服，後來覺得，還是一個人的時候更舒服吧。”

“可你還是撿了個別人不要的小熊，只為了想和它做朋友，這說明你一個人的時候內心孤獨，所以你說謊。”這是我想說的話，可我沒有說出口。

“那你有朋友嗎？我是說……比較好的哥們、兄弟，有嗎？”

他舒了一口氣，眼睛向側面看去，是在思索。

“小時候有很多關系好的女生朋友們，到了初中，高中，性別出現界限的時候，漸漸不聯系了，現在回家遇到了也只是打聲招呼而已，後來廠裏打工，都是男的，但也沒有關系特別好的，來了這裏……沒有交到朋友。”

真不應該，他這樣溫和有禮又帥氣突出，不是很容易交到朋友的嗎。

“應該很多女生喜歡你吧？”

“要有界限啊，我既然不能給她們什麽，又何必招惹，就算是做朋友，我也覺得……有負擔。”

“有什麽負擔，不是說男女之間可以有純友誼的嗎，在同……在你的身上出現不是更合理？”

“我不知道怎麽形容。”他側着臉，耳朵好像有些紅，“女生真的太美好了，她們是造物主最精心的傑作，她們有着最美好的身體、心靈，還有聲音，都很美，讓人不忍傷害，不敢靠近。”

他的這段話讓我震驚了足足一分鐘，不，不算震驚吧，應該說引發我的深思。

最後，我問了我十分關心的問題，“你想變性？”

“沒有。”他一下笑了，“原來你在想這個，呵呵，我沒有。”

可我不懂了，我有些急，“既然女生這麽美好，你又不想成為她們，那為什麽不去喜歡她們？”

“為什麽要有這兩種選擇呢？”他也不懂，“我看着她們開心不可以嗎？”

“我不理解，為什麽不去喜歡她們？”我又問。

他訝異地看着我，沒有回答。

“你有試過嗎？是不是試一試……”

“很晚了。”他拿起手機看了眼，“你該走了。”

那天晚上的雪漸漸覆滿了大地，入目之處皆是白色，晚歸的人在路燈下笑着拍照，在路上打着出溜滑，搓起汽車上的雪互相向衣領裏塞去，歡樂歸歡樂，但着實吵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