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
第 14 章
其實該說不說,靈堰的風景十分秀麗,群山錯落和煙霧缭繞間是青瓦白牆,小橋流水,而且自然的聲音大于人的聲音,十分容易産生放松惬意的心态。
劉欽在靈堰非常有老大哥的做派,一是他個子高,身材壯,嗓子粗,這本身已是百裏挑一了,二是他特立獨行,帶了個帶把的媳婦回來,這在村子裏傳開之後,沒人敢當面指責和訓斥,有的小孩子不懂事,更是敢直接叫劉欽和聞西大哥大嫂。
聞西制止了幾次,說是叫哥就行了,但好像無濟于事。
這些都是劉欽告訴我的。
正月初六,算是我來靈堰的第二天,也到了決定我是否離開的一天。
這一天,劉欽把我單獨叫了出來,坐在村裏一處臺階上遞煙,我擺了擺手,望了眼身後臺階大門上的“劉氏祠堂”四個大字,道,“有什麽話還得當你祖宗的面才能說?”
他笑了笑,“只是覺得這裏聞西不會過來。”
我知曉了他的心思,有些不屑,“你想說什麽?”
“現在沒有錄吧?”
“沒有。”
“那我就說了。”他用打火機點煙,後長舒一口氣道,“聞西跟我說過你之後,我去了解了紀錄片怎麽拍的,在我看來,你很不專業。”
他的眼睛像鷹一般盯着我,讓我無所遁形。
“我是不專業。”我承認了,且大有你能拿我怎麽辦的架勢。
“所以你別想靠近他問一些有的沒的了。”
我以為他到底有多了解,結果開口就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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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還是要問的。”我堅持道,“而且你還是不能在場。”
“那你別拍了。”劉欽皺着眉抽着煙,臉上的疤、手上的青筋,哪一處都彰顯出力量和蠻橫,這樣的人在聞西身側,一定非常有安全感吧。
“你說了沒用。”我無視他,“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
“呵。”他最後吐出煙圈,随後狠狠扔了煙蒂,“你放心,我會說服他。現在對你說是為了你好,你及時停手還能少些損失,免得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你背着他跟我說這些叫什麽?”我輕蔑地看着他冷哼。
“別逞強了。”他站起身,抖了抖腿道,“趕緊買票走吧。”
“你這麽說,我偏不走了。”我挑了挑眉毛,先于他轉身離開。
并且在晚飯前短暫的和聞西單獨說了幾句話。
“十五之後我再走。”
“是嗎?挺好的。”
“到時候我們一起走嗎?”
“唔……我們兩個還不确定。”
“你不着急回去?家裏不是還有朋友嗎?”
“小烏龜死了。後蘆的房子也退租了。”
兩句話讓我連梗了兩次,“那……楠楠?還是什麽……”
“諾諾。它在這裏呢。”
“這裏?”
“對,我把它帶在身邊了。”
“哦,哦。”
正月初七,我開始見證放龍燈的排練,感覺像是全村的青年壯丁集合在一起,排成長隊,沿着祠堂、巷子、廣場來回走、跳、跑,伴随着吆喝聲和鼓樂聲,整個村子熱鬧了起來。
作為龍頭的劉欽要去排練,我自然就靠近得了聞西了。
我們兩個站在一片喧嚣中,我看着熱鬧的人群,他看着劉欽。
“對了,你工作怎麽辦?”他問我。
“辭了。”
“什麽?”他終于看向我了。
“辭了,不幹了。”
“為什麽?”
“其實13年我換了好幾份工作。”我有些苦澀,“可能是燕平機會更多,我也就更想都嘗試一下吧。”
我從講師跳到主持人,後來又跳到講師,還兼了市場負責人,最後一份工作,依舊只是講師,不過群體由公司內部人員轉換為了企業老板。
說實話幹得還行,甚至不少人誇我年紀輕輕但成熟穩重,讓人十分信服。
但是我受夠了所有人裝腔作勢互相吹捧的樣子,明明都是些中小型企業,非要把他們恭維到行業頂尖。
“你呢?”我問他,“上次你說你們不确定回不回去,為什麽?不工作了嗎?”
“我們想好好開始。”他的嘴角總是帶着淡淡的笑,眼睛裏的光好像黯淡了很多,不過看向劉欽的時候又會亮起來,我的心卻不舒服了起來。
“什麽叫好好開始?”我語氣不善。
心底好像有很多怨氣,怨我辛苦跑這麽遠過來,他卻從未對我有過多關照,怨我都辭了工作陪他在這裏,他也沒有對此感到感激或愧疚,怨我在這裏被冷落了這麽久,還被劉欽針對,可他一直像一個漠不關心的旁觀者,再也不會對我表達善意了。
“就是找一份踏實的工作好好幹。”他平靜解釋,眼睛又望向別處。
“之前的工作不順利嗎?”我又把話題拉回去。
沉默了片刻,他低下頭來輕笑,“是啊。有人被玩死了,我怕了。”
我所想象的工作不順利,是麻煩遍地,勾心鬥角,頂鍋背刺,肮髒龌龊,然而他的工作不順利,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
或許那不僅僅是不順利了。
其實,我應該再問些他和劉欽之間的故事,他們具體如何相識,如何相知,如何确認關系在一起,如何取得劉欽父母的同意,然而,我沒有問。
這天晚上,我在一樓東側房間輾轉反側,忍不住披了外套出門,夜半的靈堰格外安靜,月亮挂在空中,很快就要圓了。
我突然開始後悔為什麽留下。
這個年紀的我,做事依舊三番四複,哪裏有穩重的痕跡呢。
二樓是聞西的房間,我擡頭望了望,鬼使神差的向上走去,說不清心底激蕩的是什麽感覺,只是覺得,假如我明天突然決定要走,今晚是不是應該對他說些什麽。
當我走至門前,聽到裏面細微的動靜時,心猛然一空,身體僵硬在那裏。
我不是愣頭青,知道他們在做什麽,正常人的反應該是無語離開,我也該這樣。
可是……
我的右手反複握拳,直到心緒平靜,才選擇淡定轉身。
正月初八,我定好了票,晚上九點鐘的,打算睡一夜到燕平,重新開始找工作。
白天,劉欽又去排練了,聞西也跟着去了,我去了靈堰的高處進行俯拍,看着村落間游走的隊伍,不免感嘆如果當初我真的選擇消失的手藝人這個主題,正月十五的正式活動或許會是我的素材之一。
隊伍消失在視線之後,我收起相機,慢慢走着山路,突然,鼓樂聲變得非常急促起來,雖然距離遠,但這樣的頻率已經讓我感到不舒服,因為它像是催促,像是追命,讓人無端緊迫起來。
我不由自主跑了起來,然而不過片刻,鼓樂聲停止了,我停下來喘了口氣,改成大步往村裏面走。
初進來時看不到一個人,我就像進入了一個空的村子,可明明十分鐘前我看到這裏面是那樣熱鬧。
我心裏突突地跳起來,趕緊重新拿起相機拍攝,因為我感覺得到,似乎發生什麽事情了。
突然,有腳步聲闖入,我看向前方,右側巷子裏沖出兩個中年女人,面色倉皇地說着我聽不懂的話,轉過彎後在我之前繼續跑起來。
我跟在她們身後跑起來。
大約跑了三分鐘,我終于看到人了,而且是一群人,除了所有排練的青年聚集在這裏,還有很多老弱婦孺面容複雜地小聲說着什麽,正中心裏三層外三層的,有哭聲,有喊聲,龍燈蜿蜒着在人群中間,有的被踩壞了,場面十分壓抑。
我小心撥着人群走到了中心,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大龍頭,它剛才被遮擋住了,現在才發現它占據了一片位置,沒有人敢挪動。
龍頭的嘴邊仰面躺着一個人,他臉色白得像紙一樣,一動不動,一個紮着雙馬尾辮的年輕女生垂着頭跪坐在他左側頭部位置,另有兩個老人在她左右喊着什麽。
“沒救了,沒救了!”
我好像聽懂了“沒救”兩個字,是周圍的人又在旁邊對兩個老人喊的。
“真的沒救了嗎?”有一個聲音在叫喊聲中相對平靜,他用我聽得懂的語言問着對面的女生。
女生用同樣我聽得懂的語言回答,只是過于緊張,顫抖不停,“瞳…瞳…瞳孔固定散大,沒有……沒有呼吸,脈搏,心跳了…我…盡力了……”
聞西由原本的蹲姿改為了跪姿,雙手緊緊握着躺上的劉欽的手,低下頭去,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了。
接着,我開始聽到劉欽父母的哭天搶地,以及周圍人時不時的高談闊論。
大約聽懂了幾個詞,比如“感冒”、比如“120”,比如“活該”。
“活該”?
然後,像是輿論突然傳播開,人群裏傳出騷動,我被擠得站立不穩,為了保護相機,只能無奈向後退去,緊接着,我便聽到了聞西的叫聲。
我站在人群之外沒有動。
突然感覺自己像是跌進了某一個空間裏,這個空間不屬于真實的世界,一切都是虛假的。
而在這個虛假的空間裏有唯一一個我所熟悉的人,他此刻正面臨巨大危機,可是我不能救他,因為我一旦救了他,就暴露了自己,到時候我們兩個都回不去了。
我的思緒逐漸混亂,不知道什麽時候終于聽到了救護車的聲音,然後帶着擔架的醫護人員靠近,似乎是給了同樣的結論,哭聲、喊聲再次決堤。
周遭一切都是混亂無序的,我游離在邊緣外,無意看到雙馬尾辮女生在不遠處抹眼淚,我走了過去,“你害怕什麽?”
“我…我……本來不怕的。”她努力控制着哭泣,“我是醫學生,怎麽會怕呢。可是他們吓着我了…而且我過來得也晚了……我…我真的盡力了……”
“什麽原因?”
“應該是心源性猝死……”
我突然就想到了聞西曾經的話,“就算正值壯年的年輕人,有時候也是說沒就沒的。”
我不再問了,任由她自己平複情緒。
然後看着劉欽被蓋上白布,被擡走,人群有跟着去的,有逐漸散去的,也有留下不走,還在激動說着什麽的,看得出來是在重現當時的情景,當稀稀拉拉沒多少人的時候,我終于看到了聞西的身影。
他依舊跪坐在那裏,像一尊雕塑。
我幾乎不假思索地拿起相機錄下這一幕。
破碎的龍燈,指責的人們,青色的磚瓦,袅袅的炊煙,還有跪坐的聞西,組成了我認為鏡頭裏最有故事感的一幕。
只有我第一個明白,正是他的經歷才讓他有了故事感。
而他的經歷是失去。
初時失去父親和哥哥,後來失去初戀,再失去母親,失去小烏龜,現在失去了愛人。
他好像終于沒有什麽可以再失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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