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章

第 15 章

很久之後，我邁動步子，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個陌生號碼。

“哪位？”

“房書逸嗎？”

“是我。”

“我是趙明哲，聽過你的課。”聽聲音是個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人，但我沒什麽印象。

他接着道，“我在課上問過你怎麽看待網絡購物對線下消費的影響，記得嗎？”

“哦。”我隐約想了起來，語氣仍平靜，“趙總有什麽事？”

“你辭職了？”

“對。”

“有興趣跟我一起幹嗎？”

我怔了一瞬，拿着手機走到一條安靜的巷子裏，“敢問趙總是做哪方面的？”

“百貨，麥樂百貨。”

我皺眉，沒有名氣，“我能做什麽？”

“據我了解，你做過主持人，做過市場，還是講師，形象又好，正是我想尋找的合作夥伴。”

我揉着眉頭，“我還是不了解，我能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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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選擇投資，也可以選擇被我聘用，工資不會比現在的少，至于做什麽……”他拉長聲音，“方便的話面聊，我可以向你詳細說出我的規劃。”

我沉默不語，他等了我片刻，接着道，“半年內，我保證燕平會有四家直營店。我很看好今年的百貨，也看好你，什麽時候想聊了，我等你電話。”

随後，他挂了電話。

我心裏泛起輕微的波瀾，要說在燕平混的這兩年多不是沒有結交人脈，只是自己是什麽樣的人結交的也是什麽樣的人，他期盼我能拉他一把，我期盼他能拉我一把，誰真的發達了另一個人又不見得真的會拉。

誠然有貴人相助的戲碼，但都只出現在別人的口中。

難道說，這次機會對于我來說，是貴人相助嗎？

我在逼仄的小巷子裏站了很久，終于出去時，發現出事的地方除了聞西，已經沒有一個人了。

我走近，低頭看着他的頭頂不說話。

突然發現，我好像很久沒有聞到他身上的香味了，久到根本記不起上次聞到是什麽時候。

模糊中只能回憶到初見時，那時的他笑容明媚，味道好聞，連頭發絲都是生機勃勃的。

可是現在，連頭發絲都已經了無生氣了。

“聞西。”我叫他的名字。

他身體微微動了動，擡起頭來，我看到他蒼白的臉，哭紅的眼睛，幹涸的淚痕，心裏猛然一顫。

突然，在我還沒想好怎麽開口時，聞西抱住我的腰，把頭埋在我的腹部，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我感受得到他的顫抖。

他在壓抑哭泣。

我的手放在他腦後一掌外，遲遲沒有攬上去。

“聞西。”他越來越顫抖，哭聲也逐漸洩露出來，我有些着急，不斷叫着他，“聞西，聞西，別這樣……”

話音才落，遠處傳來唢吶聲，凄厲震耳，仿佛在呼喊着誰回來。

我感覺得到聞西的身子僵住，趕緊雙手把他推開，“去吧，你還能送他一程。”

“他們說……”他的聲音低啞顫抖，“是祖宗顯靈了，祖宗在懲罰他，就因為他把我帶了回來……他們不會允許我…靠近他……”

“你……”他快要倒了，我只能扶住他的雙肩，“你得振作起來。”

他眼睛空洞地望着我，“你教教我，該怎麽辦……”

他為什麽總問我怎麽辦！我怎麽知道！

我自己的事情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你不要問我了。”我再次推開他，“聞西，我馬上要離開這裏了。”

“是嗎。”

他的眼睛好像再也對不上焦距，我不知道他在看哪裏，便在他面前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聞西，這是你的命運，你得自己面對。”

留下這句話，我離開了。

2014年，是我的事業蒸蒸日上的一年，年底，我終于有了自己的第一輛車，雖然還沒有房子，但我也只是糾結買在福藤還是燕平。

因為我跟着趙明哲實現了財富升級，階級轉換。

唯一後悔的是當初沒有選擇投資，所以現在手裏所擁有的總會有抓不牢的錯覺，直到我見到了趙明哲的妹妹。

在我看來她身材略胖，其貌不揚，但一雙眼睛會發光，望着我的時候，裏面都是笑意。

如今的我身高183，體重72公斤，體脂9左右，已經保持了很長時間，說實話，享受到了身材帶來的好處，自然有了自信，有了自信，臉什麽樣我已經不去在乎了。

我只知道，當趙明哲的妹妹對我笑了，我也對她笑了時，就明白只要抓住她，就能抓穩我手裏的財富。

2015年5月1日，段子聰結婚，我特意從燕平趕了回來，不過婚禮是在福藤舉行，酒店裏吃過飯就算結束，賓客們紛紛起身離開。

我走到酒店門口，段子聰和他的新娘熱情笑着說着客套話，“吃得還好吧？”“路上慢點。”

已經下了臺階，我突然忍不住回頭，剎那和段子聰眼神對視，他轉移視線，趕緊招呼別人。

段子聰這幾年一直在記者這條路上死磕，死磕到現在也沒當上主任，但這個時候不可能抽身，所以只能繼續死磕。

我去燕平之後和他的聯系便少了，知道我混得好了也沒上趕着攀附，我覺得這不像他，可又不知道什麽樣才該是他，大約人都是會變的吧。

其實對比我身邊的所有人，我是那個最不能吃苦的。

嫌棄做鄉廚累所以連碰都不碰，好好的電視臺工作嫌棄這個那個放棄了，說做個人紀錄片又像是一時興起，說要好好闖出名堂結果反複跳槽沒有成就，我的哥哥，我的朋友，甚至是聞西，他們哪一個都比我努力吃苦，可偏偏我這樣的爛人，只是因為幸運，成功了，賺錢了。

呵，命運竟是這般由不得自己，我都替他們不值。

我又走上臺階，主動攬過他的肩膀，對他的新娘說，“借你老公說幾句話。”

我把段子聰帶走幾步，還沒開口，他先笑着問我，“還沒問你，怎麽沒帶嫂子過來？”

“你比我大，你忘了嗎？”

“嗐喲，差不多嘛。”

“等她明年畢業再說。”

“啊？”他好像自己忘了剛問我什麽了，回過神來才道，“哦，好，好。”

“老家不辦了嗎？”

“不了，現在都在外面辦。”

我看着他的眼神躲閃，直視他問，“我很可怕嗎？”

他裝不懂，“什麽啊。”

“還是你覺得我變了？”

之前有個校友想拿到福藤加盟店的資格，托了段子聰找我，我不僅回絕，還侮辱了他一把，只因為我記得他，大學時候他就和段子聰關系近，我吃過味，反正我不舒服，也不可能讓他舒服。

肯定因為這件事，段子聰更加主動拉遠和我的距離了吧。

“你沒變。”段子聰抿着嘴角，“你一直這樣。”

“呵呵。”我舔了舔嘴唇，切入正題，“聞西，你知道他怎麽樣了嗎？”

他表情微微變了變，“聞西？”接着問，“你……你還在拍他嗎？”

“沒有。”我撇向遠處。

“我說呢，你這身份還拍什麽紀錄片了。”

我回過頭，表情嚴肅，“聞西。”

“哦，哦，聞西啊。”他的臉上有了一絲從前的影子，“他現在傻了。”

他現在傻了。

因為這句話，我驅車去往聞西的家，腦海裏還是段子聰斷斷續續的話。

“他誰都不認識了，跟他說話也牛頭不對馬嘴，基本上整天待在家裏，出門也是去他家的墳頭走走，有一次半夜還吓着人了，現在他基本上喪失勞動能力，只能吃低保，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媽的老年癡呆遺傳，他要真是這個病，早晚不能自理，也沒個人照顧，他大伯根本不管……對了，有個人倒是偶爾會去看他……”

邢廟村，聞西的家。

我敲了敲門，沒有人應，于是直接推門而入。

院子裏沒有什麽擺設，看起來和印象中一樣，我不知道該去哪個房間找人，于是先站在了主屋的門前，隔着一扇門，聽到了裏面細碎的聲音。

我将耳朵貼上去，聽出來那是聞西的聲音，所以推開門。

客廳中央三張遺像最先映入眼簾，再是旁邊供奉的菩薩銅像，最後是地上跪拜着的聞西，他背對着我，懷裏好像還抱着什麽東西，低着頭斷斷續續說着。

“平安……健康……”

其實我依舊聽不清他具體說的什麽，只是偶爾能聽清幾個詞而已。

“聞西。”我叫他，他像是聽不見。

我走過去，從側面看清了他抱的是諾諾，多年不見，它看起來也跟上了年紀似的，臉耷拉着，絨毛也很破舊。

最後，他身邊竟然只剩下一個撿來的小熊娃娃。

“聞西。”我伸手在他面前擺了擺。

他終于感受到我的存在，停止默念後，擡頭看我。

他的眼睛不再清澈透亮，而是渾濁空洞，我瞬間覺得這不是我認識的聞西了。

“你能說話嗎？”

他張了張嘴，發出嘶啞地聲音，随後又低下頭來，一個勁在地上磕頭。

“你做什麽？”我向後退了一步。

他不理會我，就像不認識我一樣。

“是因為在靈堰他們欺負你了嗎？他們說什麽了嗎？你現在是在逃避嗎？”

無論我問什麽，他都不回答。

我呼了口氣，拿出手機，從網盤上翻找出視頻出來，播放。

“阿姨，這村上，聞西跟誰玩得好？”

“唉，其實他總是自己一個人，沒什麽朋友。”

聽到聲音，聞西也沒有任何反應，仍舊不斷在地上磕着頭。

我調大了音量。

“那阿姨你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嗎？”

“我大約知道吧……”短暫停頓後，“我不管他是什麽，他想成為什麽，他是我兒子，就永遠是我兒子。”

“您是說支持他的所有決定？”

“當然了。”裏面的人聲音低落下去，“我只有他了。”

視頻放完了，聞西還在磕頭。

“聞西，聞西！”我大聲叫他，“你聽不見嗎！”

就好像擡起胳膊狠狠敲在大鼓上，然而這個鼓是啞鼓，讓人産生無力又好笑的感覺。

這一刻，我是真的想把他拉出來，可惜他不要。

“聞西。”我不喜歡這裏香灰的味道，不喜歡陰冷潮濕的味道，還有四雙眼睛一齊看着我，讓我十分不舒服，“聞西！”

他不應，不理會我。

“好。”我咬了咬牙，“你就該這樣。這樣你就不用面對這個社會了。”

正是有他才顯得我、顯得這個社會多麽肮髒，所以他這種人不會被允許存在，他會被我、被一個個如我一般的人消滅、淘汰，然後襯出我們是出色超群的。

“你就該這樣。”我重複着，“像你們同性戀一樣見不得人，就該這樣。”

就算得到親人的支持和理解，他們的結局也總是滅亡，好像一個詛咒。

“所以紀錄片不會上了。”我看了眼自己的手，“記得答應過你要把一個鏡頭剪進去，肯定是做不到了。”

那些視頻全部上傳網盤，那些SD卡全部封存，我連剪輯軟件都不曾打開過。

他終于停下磕頭，身體僵硬着擡起來，不過仍是不作聲。

“我走了。”我走向門邊。

“我喜歡你。”

我猛然轉身，“你說什麽？”

“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他開始斷斷續續說着“喜歡你”，像是發癔症一樣，然後猛然沖出門外。

我趕緊追了出去，但是他速度很快，我直追到另一條街道才把他攔下來。

正是五一假期，街道旁有幾個玩鬧的男生，看見聞西便哄笑了起來，“傻子，傻子，傻子……”

甚至有個男生用長棍挑了地上的土向他揚過來，瞬間土疙瘩砸在聞西臉上，也砸在我身上。

他們仍笑着，叫着，甚至拍着手沖我做鬼臉，好像站在傻子身邊，我也是傻子一樣。

我沒有制止，沒有呵斥，看着他們，又看着聞西。

我用力拽着他的胳膊問，“你在說喜歡誰？”

聞西從頭至尾愣愣的垂着頭，嘴邊沾了塵土，頭發亂糟糟的，看着肮髒落魄。

他的身上甚至有難聞的味道，剛才是香灰味太重了沒有注意，現在才發覺這味道多麽讓人無法忍受。

面對我的問題，又像是沒有聽見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我的心沉了下來，眼裏逐漸升起嫌棄，終于明白了這樣的聞西，無論如何都不是我之前認識的聞西，不是。

我又怎麽可能幫他。

伴随着男生們的哄笑聲，像很多次轉身離開他一樣，這次，我繼續轉身，離開，并且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2016年12月24日，農歷十一月二十六，30歲的這一年，我結婚了。

那麽2017年，一定會是我轉折的一年，相信我會越來越好，擁有得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