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百幕-循環
第一百幕-循環
黎士南對白瑤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白瑤看了他一眼,一雙大眼睛翻得天真無邪。不急不緩地将杯底的白蘭地喝盡,她又扯出絲帕開始擦嘴。
黎士南以為自己唐突了她,卻聽白瑤遲來的一聲笑:“黎先生,你是在同我搭讪嗎?”
黎士南發現,對方的笑容似乎帶着些惡意。
白瑤湊近一步,翹着嘴角道:“每次都是一樣的話,你還真是無趣得很。”
即便是別有目的的黎士南,聽到這裏,也不由得意外地挑起眉毛:“這麽說來……黎某當真與小姐見過了?”
“我有這麽說過嗎?”白瑤眨着眼,“好像沒有吧。”
她繃緊的唇角讓黎士南啞然一笑,心裏回過味來——近來天津衛的這些年輕小姐們,因為思想得到空前解放,愛情觀也随之變得前衛摩登起來。各個都要争當伊麗莎白,躍躍欲試地想對諸位男士發起攻擊。
仔細看看,那面部輪廓也十分青澀,至多不過十七八歲——但不知為何眼神卻是滄桑,這大概也是随波逐流,欲圖早一步邁向成熟的後遺症了。
這時,白瑤已上前一步:“不過黎先生,你對每一個初次見面的人,都說一樣的話嗎?”
蹙起兩道長眉,她半真半假地帶了怒意:“那樣,你又和這裏的其他男士有什麽區別呢?人面獸心,都是僞君子嘛。”
黎士南聽明白了——西洋人那套自由和權力的理論在她那裏似乎成了支柱,且還得意起來——當然,這也不失為一種可愛。
于是他保持着好風度溫聲問道:“敢問黎某,是不是哪裏得罪了小姐?”
白瑤笑着看了他一眼,很平常的笑,卻看得黎士南身上一冷,白瑤慢慢道:“我啊,在做一個實驗。”随即她伸出手臂,自然而然地環住了黎士南的脖子,并在黎士南頰上落下一記輕吻:“我在計算,黎先生這一次會在何時愛上我。”
相當大膽的動作。
意外的是,黎士南竟沒感到反感,他細細琢磨少女的話,幾乎帶了點前世今生的意思,倒是比其他女士的情話新鮮很多。
而想到這份上,他的視線自然而然就起了變化,白瑤的兩顆鑽石耳墜,剛才瞧着不覺得,現在竟将她稚嫩柔美的臉蛋襯得勾魂奪魄,她裙角的荷葉邊一禽一動送來的氣息也芬芳起來,是沾了露水的罂粟花的味道。
黎士南眼裏添了幾絲柔情:“時候不早,我送小姐回家吧?”
“不用,”白瑤的臉忽然一沉,她好像是瞪了黎士南一眼,可立刻又振奮起來,幾乎是眉飛色舞,好像随時都要大笑一場:“我家汽車夫就在外面等着呢,今日就不勞煩黎先生了。”
黎士南不強求,禮節性地鞠了一躬:“說起來,我還不知道小姐的名字。”
“我的名字?”在他的注視下,白瑤默默将長發順到耳後,目光垂下去,睫毛在水晶吊燈的照射下浮起光粉,仿佛随時都會挑起一顆碩大的淚珠子。
黎士南懷疑她是要哭,可等了半晌,她卻是認真道:“我叫白瑾,你可要記住了。”
“白,瑾?”黎士南輕輕念着那兩個字。
“哈哈!”白瑤噗嗤一笑:“騙你的,那是我哥哥的名字。”
“這……”黎士南抿嘴,只作不知:“白小姐上面還有一位兄長?”
“要真算起來,那可就多了,不過白瑾和我是一母同胞,所以對我來說,真正意義上的兄長就只有他一個。”忽然她頓了頓,望着黎士南很突兀地補充道:“我很愛他。”
黎士南不置可否地點頭,可設身處地的想了一想,他發現自己很難理解白瑤那所謂的愛。
他是大商賈家族裏庶出的少爺,能體面地活出一條光明大道已是奇跡,怎麽可能會對那些豺狼般的血親産生什麽愛意?
而此時,白瑤依舊是笑微微的,因為是偏着頭的緣故,臉孔被燈光照得半陰半陽,讓她看起來有些奇怪。
“我很愛他,所以假如誰想傷害他,我可是不會答應的。”她盯着黎士南道。
這話有點孩子氣,然白瑤說得認真,反而顯出兄妹二人感情的可貴,黎士南道:“若有機會,黎某務必要拜見一下白小姐的這位兄長。”
白瑤忽然不笑了,低頭擡眼,是個審視的表情:“哦?他就在這裏,你現在要見嗎?”
黎士南愣住了:“現在?”
“對呀。”白瑤一把捉住他的手,她身形瘦弱,力氣居然不小,黎士南這麽高挑的個子,竟掙不脫她。
礙于風度,黎士南并沒有甩開白瑤的手——事實上跟着對方跑了這一段,他心裏竟也隐隐騷動起來,這騷動是因為什麽,他不知道,下意識地回握住白瑤的手,他發現自己的手心裏全是汗。
可才走了兩步白瑤就停了下來,忽然低聲自言自語道:“真是的,瞧我,這是做什麽呢?”
驟然松開黎士南的手,她陰晴不定地笑道:“這次就算了,我想黎先生這麽忙,大概也沒有工夫去瞧我那病哥哥……哦,黎先生還不知道吧?我那哥哥生來身子便不大好,說起來,我在這兒待了這麽久,他定是早就累壞了,怕是也沒有精神同黎先生見面的。”
黎士南一聽,忽然心裏沒着沒落的,仿佛被人徒手挖走了一塊血肉。
然同時又他感懷于白瑤的體貼,并沒覺得自己是被拒絕了:“無妨,以後有機會再見也不遲,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白瑤的目光有些發直:“也是,何況黎先生和哥哥又不熟,見與不見,其實也沒什麽要緊的。”
說罷趁黎士南晃神之際,拉着他輕吻了他的手背。黎士南一秒前還處在個夢游的狀态,此刻望着白瑤羞澀的面頰,也鬼使神差的有些動情。
白瑤笑了,大概是緊張的緣故,臉孔也跟着抽搐扭曲起來,同時又說起了那扭捏的有些過時的情話:“真想不到,我們還能再見。”
然後她呵呵笑着轉過身,擠開人群消失在大廳盡頭。
黎士南一屁股坐進了牛皮沙發。
公館裏的音樂改了爵士,他那指尖也跟着旋律在桌上敲個不停。望着舞廳中來往的人群,黎士南腦海裏卻映出白瑤的一張俏麗臉蛋——他想自己真是太久沒有動情了,以至于這次來勢洶洶,幾乎難以招架。
要知道,兩人從相識到相熟,也不過花了半個小時而已。
真是不可思議,黎士南淡淡笑着,忽然眼角一閃,他福至心靈似的,望向了大廳一側。
這一望讓他愈加彎了眼睛——真巧,又是白瑤。
少女長發斜分到一側,露出雪白颀長的脖頸,她彎着腰低着頭,正神情溫柔地和誰說着話。
黎士南這才發現她正推着一架輪椅緩步走着,且時不時地伸出手,輕輕落在對方包裹着雪白襯衫的肩膀上。
在一種難以言喻的好奇心驅使下,黎士南歪過頭,想瞧瞧那輪椅上的人長什麽樣子,奈何周圍人來人往,好像都在刻意和他作對,不動聲色地将那人擋了個嚴嚴實實。
黎士南極目遠眺,也至多只能瞧見對方白玉似的一只手臂,無力地搭在扶手一側,即使這樣,也是搖搖欲墜,仿佛随時都會碎掉一般。
直到目送兩人離開,黎士南才忽然想起來,那位白小姐到最後也沒有告訴自己她的名字。
唯一留在他腦中的,也只有被對方開玩笑般喚出的“白瑾”二字。
而真正名為白瑾的少年,此刻正被妹妹白瑤緊緊抱着,坐在汽車中一言不發。
街燈透過車窗,一盞一盞擦過白瑤的臉頰留下光影,襯得清秀的五官愈發濃墨重彩起來。
白瑾靠着她,望着她,他實在是累了,呼出來的氣息也是顫抖微弱的,然而一雙瞳孔卻是月夜下的黑曜石,眼波粘滞在白瑤臉上,他低低開口:“阿瑤,怎麽了?”
随即他臉上一涼,白瑤的聲音輕飄飄地落下來:“哥哥,我很愛你。”
他先是一愣,然後閉上眼睛,認真回應道:“我也愛你。”
白瑤笑了:“我不需要你愛我,你只要知道我愛你就好了。”
白瑾不再說話了,他掏出手帕,費了很大力氣替白瑤拭去淚水。而白瑤趁機握住他的手,撒嬌似的拿臉頰蹭他手背,半晌,自言自語似的長嘆一聲:“這是第幾回了?連我都記不清了,他卻還是執迷不悟,同樣的話說了一百遍,我聽都聽煩了。”
白瑾眼中飛快閃過一道暗光,随即微笑:“又是上次那位密斯特金?”
白瑤“哧”了一聲,将金先生那張油膩的面孔和其手中的紅玫瑰都從腦海中趕出去,她看着白瑾,臉上卻沒有了笑:“我倒寧願是他呢。”
白瑾擡眼,汽車已然駛過繁華街道,周圍漆黑一片,再看不清白瑤的表情。
然而白瑤卻是定定将他望着,他眼中的茫然,踟蹰,以及過去未來有過的或是即将擁有的溫存,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有時候她想将這一切都結束,可轉念之後又不肯,懲罰還是太輕了,那個人的痛苦,悔恨,絕望,她都還沒有看夠,更何況,這一切都是那人自己的選擇,是他自作自受,所以不能怪她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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