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薨逝

薨逝

“不難受。”陳恪勉強牽起嘴角,笑容在這蒼白的臉上反而更顯突兀。

李佑召沒再說話,就這麽看着他,神情嚴肅。

看得陳恪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把什麽污穢之物吐在臉上了,趕緊伸手抹了一下臉,就聽李佑召道:“本王帶你回京。”

回京?

陳恪驚詫,他這次來不是要帶兵打仗嗎?總不能抗旨不遵吧?

“王爺莫要玩笑,公務要緊。”

說完這話,陳恪深覺此時的自己像是那些書篆上寫的禍國殃民的女子,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耳尖浮現出淡淡的紅色。

李佑召的表情絲毫不像是在玩笑,他瞥了一眼桌上散亂的聖旨,哼笑了一聲道:“原本來也是為了尋你,現今尋到了,自是要班師回朝。”

陳恪連臊都來不及臊了,直接撐起身子,“怎可?!”

起猛了,又是一陣眩暈,李佑召和大夫都上前想扶他,陳恪閉上眼睛,“怎可以國事為兒戲?我陳恪賤命一條,身染重疾死不足惜,你又何苦要我臨死再背上這萬世罵名?”

李佑召這回也真的按捺不住,站起身道:“陳恪,我說過你不許死,你要敢死,本王第一個便殺了陳疆,再殺遍你陳家人。”

陳恪猛地睜眼,擡頭看向他,一雙眼睛變得通紅。

李佑召又道:“此次回去,京中再無陳廣之。”

——

十月,大軍班師回朝。走時轟動京城,歸時卻讓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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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颍王不戰而屈,根本連幽國的領土都沒碰到過,回來後就被革職了,身上空留了個王爺名號,而且自回府後閉門不出,就連府上賓客也都遣散了,成日貼榜重金尋醫。

世人都說他身染惡疾,命不久矣,還紛紛可憐剛嫁王府的王妃,正值二八,年紀輕輕卻馬上就要守寡,今後王妃帶着孩子要如何生存。

深宅內,大夫正在給陳恪號脈,臉上表情凝重,屋內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生怕王爺一個不高興給打出府去。

許久後,那許姓大夫才起身。

這人一身破衣,一頭的烏發散亂,雖然此時并不冷,但看着他渾身上下的補丁和磨開的新洞,都覺得身上發涼。

“有得治。”許為一邊收着脈枕一邊說道。

李佑召先上前問道:“那快治!多少銀錢都出得起!”

許為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是擺了擺手道:“此病若要治,不靠錢多,要靠人多。”

“別賣關子。”李佑召瞪着他。

許為見他生氣,也不膽怵,“要換胃,只要廣招天下不怕死的勇士,總有一位會為了黃金千兩送上命來,這樣,他就有救了。不過颍王殿下還需從速,這人再拖不過十日。”

半夢半醒間,陳恪聽到那大夫說要換胃,頓時覺得渾身發冷,那樣豈不是會像牲畜一樣被開膛破肚?

先不論那大夫手段如何,萬一自己就此死在刀下,留給別人的也是一副惡心的樣子,那還不如就這麽體面地死去……

這麽想着,意識再次昏沉,再後面的,他就聽不到了。

——

再睜開眼時,屋內燈光昏暗,李佑召就坐在他床邊。

見他醒了,将身後的羹碗端到身前,“廣之,喝點粥吧,我還帶了你愛吃的小菜。”

陳恪看着那碗,沒有絲毫的食欲,但還是配合地張嘴。說是粥,其實只能算是米湯,零星帶了幾粒米,只有這樣,陳恪才不會在吐的時候把自己給嗆到。

半碗下去,又吃了口小黃瓜,陳恪再也吃不下去了。

這段時間,他自己都能發現,自己正在以一種極快的速度瘦下去,胳膊上原本包裹着的肌肉都消失不見,只剩松垮的皮肉。

小厮丫鬟從不讓他照鏡子,他自己也知道,自己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定是叫人看了都害怕,索性也不去在意了,只是心裏總覺得過意不去。

喝完粥,李佑召照常給他按揉。

總是躺在床上,他身上總是難受,這樣按按能緩解不少。原本陳恪想讓小石頭來做,可李佑召以自己最了解他的身體為由,拒絕任何人觸碰他的身體。

“牧淵。”陳恪輕輕道。

“怎麽了?”

他斟酌片刻,才說道:“其實,我此生也算無憾,衣食無憂,還能讀書識字,能遇到……遇到殿下您,能得您青眼,入朝為官,我很開心。”

他說完,李佑召沒有回答,于是便整理了呼吸,繼續說:“但生死有命,還望您勿怪,願我走後,殿下能達成所願,與王妃白頭到老。”

陳恪原以為在說這些話時會忍不住落淚,還特意轉過頭沒去看李佑召,可沒想到他此刻卻無比平靜。原來自己不知何時竟然真的原諒了所遭遇的一切,不再去恨世道不公,也放下了所有事。

身上的手停下不再動作,陳恪沒得到他的回複,想回頭去看,卻被攔住。

觸在臉上的那只手上,竟帶着濕意。

陳恪一驚,難道他哭了?

“陳恪……”李佑召開口,聲音嘶啞,“你真是大膽,敢說這樣的話,你是要把我疼死嗎?”

陳恪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明明他死後就可以不再礙眼,他和王妃也再沒有其他人插足,不是應該感到輕松才對,為何說疼?

“我有錯,”李佑召的聲音帶着顫抖,“我錯在不該拿葉妏做擋箭牌,不該讓你當衆出醜,不該放任你去給他們演戲,演到最後,就連我……”

李佑召再也說不下去,他把頭慢慢埋在陳恪的腰側,“就連我也習慣你做戲,不分真假,我錯在自大自傲,錯在瞎了心……”

“陳恪,別走好嗎?我騙了你,那孩子不是我的,我從始至終就沒有碰過她,她在新婚當日就向我禀明已有身孕,我只是想氣你,看你生氣的樣子。”

陳恪看着他伏在自己身上哭訴的樣子,眼睛也有些濕潤,他一手搭在李佑召的頭上,一手在自己眼睛上抹了一把。

他突然有些想笑了,笑這世間因緣際會,笑世事無常,也笑李佑召。他笑着笑着,笑出聲來。

李佑召擡頭看他,兩只眼睛哭得通紅,“廣之?你別吓我!”

陳恪垂眼看他,“牧淵,不用道歉,我确實恨過你,但也就只是恨了幾天,後來我發現,我真的無所憾了,這段時間,我總是回想起曾經度過的美好年歲,你說的這些事,可以随便挑些之前的事相抵,所以我原諒你。”

“但是,你的要求,我還是做不到,”他将自己幹枯的手從對方手中抽回,“我好累,每天吃藥吃飯都很痛苦,如果能閉上眼睛長睡一覺就好了。”

房中靜谧,李佑召的淚水再次無聲掉落,可陳恪已經把眼睛閉上,看不到威名遠揚的颍王殿下此刻狼狽的樣子。

許久,房門再度打開,又關上。

——

十一月底,颍王薨逝,舉國哀悼,百姓原本都為退兵對颍王頗多不滿,此時也都是懷念這位年輕的帥才。

颍王生前最後的遺願就是不入皇陵,而是埋葬在太後家鄉舜縣。王妃懷孕,不能随行,只由禦林軍護衛。

只見隊伍浩浩蕩蕩,以最高規格厚葬,随行幾輛馬車中,傳來熟悉的聲音。

“再吃點,大夫說可以吃東西了,這粥是剛溫的,正合适。”

又一個人輕聲道:“已經吃一碗了,總在車裏,胃會脹。”

“那……那不吃了,傷口還痛嗎?”

陳恪睜開眼看着對方的腹部,那裏有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傷口,這人絲毫不在意似的,從能下床走動開始就不停在自己面前晃悠,若不是親眼看到,還以為是在騙自己。

“不痛,你老實坐好。”

李佑召聽了這話非但沒有生氣,還很開心地點點頭,坐在軟墊上,又默默往對方身邊靠靠。

“如果早治就好了,早知道這樣就能治好,在岐縣時就割給你,不,在王府時就割給你。”

陳恪暗自發笑,“王爺殿下,那時看我是不是還在感嘆演技精湛呢?”

聞言,李佑召身上的冷汗頓時往外冒,他咽了口唾沫,細細觀察陳恪的笑容裏有沒有藏着什麽別的意思,這才放心下來,又微微坐正,伸手把對方的手拉過來,在手中輕揉。

“廣之,我今後不會再負你,只望你能無病無災到老。”

陳恪沒說話,李佑召只覺得自己的手被回握住,他這才覺得踏實,也緊緊握着對方的手。

到了舜縣,馬車趁人不注意時駛向一個小巷,穿過幾個拐彎後來到了一處院落。

“我們到家了。”

李佑召把陳恪帶到院內,庭院被打掃得十分幹淨,院內景色錯落,怪石假山林立,青磚白牆間盡是風雅。

小厮丫鬟不多,都迎了上來,“恭迎主子回家!”

沒想到李佑召在這裏還有家産。

陳恪無措地看向李佑召,李佑召笑着拉着他介紹,“從今往後,他也是你們的主子,待他如同待我一樣,都記住了?”

衆人福身。

“別怕,他們都是從小跟着我的,在這沒有王爺,只有李相公和陳官人。”

陳恪手上用力,捏了李佑召的手一下,痛得李佑召臉都皺起來,給下人們看得忍不住發笑。

這下陳恪更不好意思了,扔下李佑召就往前走,吓得他趕緊跟上,“哎,廣之,別走那麽快,等等我!我帶你去新房!”

“新什麽房!你自己住去吧。”

“別啊,那兒的床可大了,便于咱倆養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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