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海上歌劇

海上歌劇

又是近半月過去。

自上次事件後，雷恩便始終對埃林有些疏離。他顯然是做了決定，盡量少去搭理與埃林有關的事，免得自找不快。

當然，他也隐約有些擔憂。如果那位冒失古怪的亡國王子又去做些什麽有可能為給他帶去危險的事，自己也不能不管。他對當初誓約的實際重視程度要遠大于他所表現出的那樣。

自那日後，那位名叫安妮的女魔法師小姐每天都會花相當多的時間出現在甲板。她似乎人畜無害，天真又單純，在擺脫長久的僞裝生活後，終于施放了自己，享受着海風的吹拂、陽光的溫暖。

然而，埃林好像還真的學乖了。他雖依然每天在船上四處閑逛，但每當遇見安妮或是瞥見、聽見桑德，他就會立刻遠遠避開。

說到那位桑德·斯科特……“冰雪之女號”離港後，似乎便很少再在甲板上見到他的身影，他也幾乎不會到船上的餐廳就餐，只有偶爾幾次出現在後甲板，似乎是在獨自看海。當然，沒有人敢去打擾，也沒有人敢去問。他似乎真的不急着對付追捕了數周的雷恩和埃林·弗格斯，只是安靜等待着。

一切都似乎安寧了下來。

然而，“北方之女”還在向前。

它已經逐漸駛出了埃特納海，進入綿延無際的西側汪洋。這裏是永恒山脈的正西方，艾爾芙拉“沙漏”左側三角形凹槽的中央。

北大陸的西側有綿延的群山，地勢複雜，相對的，附近海域怪石嶙峋，水下暗礁聳立……但凡有經驗的船長，都會避開近海。

至此，每一艘船都必須面臨選擇……是繞開中心區域，從汪洋深處沿耗時更長的環形路線去往北方，還是直接穿過中央的——“塞壬之海”。

毫無疑問，弗勞爾已經選擇了後者。

海上航道剛剛開辟時，無數船舶在進入這片海域後便再也沒有離開。即便有船舶自行飄蕩而出，也早已變得空空蕩蕩、遍布藤壺。

其原因，便是海中游蕩着的無數人魚……這裏正是它們生存數千年的“獵場”。

這裏的海底是一道狹長的裂谷，綿延漫長，從近海一直到外海深處，其上便是人魚們的活動區域。它雖然窄，卻避無可避。

這些生存在海中的類人族裔依靠聲音迷惑魚類，讓它們自行游向人魚們用海藻纖維、水流漩渦布置的陷阱，并以此作為食物，數千年來一直如此。聲音是它們捕獵的武器、溝通的工具，同樣也是為數不多的消遣。演化至今，無論是他們的語言還是捕獵時的音調都已經變化如同歌唱。伴随着它們天生擁有的超凡力量，這種“歌曲”的音調奇詭而夢幻，伴随着對精神與靈魂的撩動，無法用世間任何一種樂器複原出來。

對大多數人而已，這樣的歌曲一生只能聽一次——因為在那之後，聽者便會如同那些魚類一般沉溺于其中，不顧一切地投向深海。大多數船只失事的原因都是有某位或某幾位船員在聽見人魚歌唱後發瘋般在船底鑿出了巨大的孔洞、奔赴深海，最終使得船只沉沒。而這種歌曲的影響不僅僅是在聲音，也在精神與靈魂層面，不是堵上耳朵就能規避的。

當然，将自己綁在柱子上也是有效的，只不過那樣就沒有人能駕駛船只了，船舶在塞壬之海上徘徊，大概率還是會因為長久的迷失而最終死于饑餓。

至于弗勞爾，既然他敢抄這危險的近道，自然是有穩妥的辦法。一代代冒險家前往這片海域，有些只是頭腦發熱、認為越是神秘致命的地方就有越昂貴的珍寶，最終如願以償地成為了海底寶藏的一員；也有些探險家在謹慎的嘗試中終于明白了人魚歌聲的本質，通過魔法的途徑，最終調和出了能夠暫時屏蔽聲音與精神影響的藥劑。

時至今日，這樣的藥水在埃雷薩爾的制造成本已經相當低，足夠為每位船員提供——其實就是稀釋過、加上了特殊成分的降智藥劑。

傍晚，弗勞爾出現在了餐廳，為每位乘客分發了藥劑。至于其他船員，則都早有經驗，提前已經适合各自體質的藥劑準備。

雷恩和獨自坐在牆角的桑德·斯科特直到最後才得到弗勞爾的照顧。他們的藥劑是特制的，并沒有催眠、蒙蔽的效果，而是用來輔助他們更好地抵抗人魚歌聲。他們的騎士等級太高，尋常藥劑已經不能生效，但相應的，只要稍加輔助，直接抵抗歌聲的影響也不是什麽難事。埃林為此提前問過弗勞爾雷恩的實力究竟如何，後者只是回答他也不太清楚，應該是和桑德一樣的高位騎士。

至于埃林為什麽要問這個……不錯，就如各位所想的那樣，塞壬之海的旅途不可能如此平靜——說暗潮湧動也不為過。幾乎每個人都有着各自的打算，而其中也毫無疑問地包括了埃林·弗格斯。

“各位，我想應該不會有人準備在這裏下船吧。”

金發的弗勞爾·卡特船長走到了餐廳的最前方，笑着說道，“不久後，太陽落下前，請各位飲下我分發的藥劑、各自休息。人魚只會在午夜歌唱，而等到明天中午，我們便差不多已經穿越‘塞壬之海’了。”

他鞠了一躬，道：

“我在這裏，提前祝各位好夢。”

餐廳中，女魔法師小姐安妮的眼中略微閃光，埃林則像是不聽課的學生那樣自顧自地啃着水果；雷恩面色淡然地聽着弗勞爾說話，桑德則在角落閉着雙眼，似乎是在休息。

船外，海水的顏色一點點加深，直到變化為幽暗的深藍；天空則開始一點點聚集雲彩，晴朗的天空一點點被灰暗的霧氣遮蔽。

“冰雪之女號”已經越過了一道無形的邊緣，進入了人魚游蕩的塞壬之海。

時間過去，餐廳已經空空蕩蕩。橘色的夕陽一點點被昏紅的海水吞沒，天空彌漫着深沉的绛紫色。乘客與船員水手們各自飲下了藥劑，躺上床鋪，紛紛休息。

夜色一點點變得深沉，天空遍布烏雲，将星與月的微光都扼在了濃重黑暗裏，淹沒進虛無。在這朦胧的夜裏，時間的變化似乎變得難以捉摸。倏爾，午夜已至。

忽然，一陣急促而淩亂的腳步聲在走道響起。金發、披着灰色三角鬥篷的纖弱身影出現在走廊盡頭，口中低沉地念着難以理解的咒語，毫無疑問是來自費倫諾的女魔法師小姐安妮。她目光渾濁，卻又似乎閃耀着星星點點的光芒，這光芒穿透了甲板、穿透了深沉的海水，直直指向那幽暗的最深處。

這是被人魚歌聲迷惑的表現！

毫無猶豫，一支裝滿火紅液體的水晶管被安妮從口袋中取出、抛向前方。她口中的長段咒語抵達了最後的音節，無形的魔力波動浮現、簇擁着試管使其破碎，化為一團燦爛的圓形焰火，直直沖向他面前的地面。

“爆裂火球術”！

這已經是下位魔法師能使出的最強魔法，她顯然是想在地面上炸開一個大洞，好讓她投身深海。

然而，這枚焰火剛一發射，便飛快離解、逐漸消散。

讓這個魔法消散的，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

此刻，她眼中的光芒已經消散，變得透徹清醒，顯然是暫時又奪回了對自己精神的控制。

一抹鮮紅的血跡緩緩從她的鼻孔滲出，這是中斷施法對精神造成的反噬。在這反噬下，她的神智也再度變得模糊，隐約将要失去控制。

但就在這時，對面艙室的門突然猛地打開。雷恩高大的身影沖了出來，飛快地接住了安妮搖晃中的柔弱身軀，将她保護在懷中。

望着近在眼前的男人面龐，感受到雷恩手臂的力量、令人安心的體溫，她長出了一口氣，并且隐約微笑起來。這笑容甜美而安适，發自內心。

成功了！

不出她所料，在自己出現問題後，雷恩第一時間發現，并且沖出了艙室、幫助自己。接下來的時間內，為了在她失去控制後約束她、避免她造成更大的破壞，雷恩只能将她帶去甲板、時時刻刻打斷她的施法。

魔力耗盡後，她會出于本能、嘗試躍入海中。作為一位相當有風度的騎士，雷恩想必不會做出把她綁在桅杆上之類惡劣的事，那麽剩餘的選擇，也是每一個男人都會做出的選擇，顯然就只剩下通過懷抱之類的方式将她約束在自己身邊……這既幫助了她，又“幫助”了自己，很合理。等到這一夜結束後，她與雷恩也就建立了互相虧欠、理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這也正是她在得到弗勞爾那句“看上去是敵人的，未必懷着惡意”後想出的辦法。如果能得到一位高位騎士的保護，那麽到埃雷薩爾的旅途，毫無疑問将是一片坦途……這幾天在甲板上的活動，除了放松自己也有引起雷恩注意的目的，只可惜這位騎士似乎是個真正正直、腼腆的紳士，一次也沒有和她搭話，這實在令她有些失望。

但無論如何，這最後的計劃成功了。安妮放松自己，依偎在雷恩的懷中，心神也逐漸放松、不去對抗人魚的歌聲。這聲音如此夢幻絕倫，在音調之中，她似乎見到了自己明媚的未來……成為優秀的魔法師，擁有一位英俊而可靠、實力強大的丈夫，在埃雷薩爾，冰冷的埃雷薩爾、流水般的埃雷薩爾度過自己燦爛的人生……

實際上，她最後的念頭也不能說完全是幻覺。雷恩正神色認真、動作輕柔地打開她的唇瓣，然後……一點點把帶有強烈催眠效果的濃縮降智藥劑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