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靜夜

靜夜

是日，埃林為了保持他好不容易建立的悲傷角色形象，除晚餐便沒有出艙室，只是繼續翻看雷恩的筆記。時間已晚，他便打開了從弗勞爾那裏巴結來的一盞便攜魔法水晶燈，借着冷色燈光繼續閱讀。

可能不愛活動也是大多數魔法師的共性，超位魔法師“星辰倒影”喬·阿林努斯閣下自從走進那間艙室後也未曾再離開。埃林猜測他很可能是在用魔法監視三名聖騎士的情況，說不定還随時檢查着他們的內心記憶。

雖然他表現得相當沒有格調，但按雷恩筆記中所寫，抵達“超位”便象征着一個人已經超越常理，能夠使用超出常人想象的魔法，或是擁有通過尋常鍛煉無論如何也無法得到的超凡力量。

“現在的魔法經過演變，将古代魔法的繁複項目精簡成了三大派別，分為元素、變化、星象……

“元素系包括對四元素的研究……好像不是像通常意義上那麽具體，而是基于陰性、陽性之類的概念，大部分塑能系和咒法系的魔法都在裏面，比較接近我印象裏那些游戲啊，小說裏的魔法師。看來想要搓火球，得着重學習這一塊的內容；

“變化系則包含了大部分與轉化相關的內容，包括生命活動相關的魔法、強化魔法，一些稀奇古怪的魔法，以及死靈術。針對心靈領域的形而下的魔法就在這一塊。嗯，不知道這個世界有沒有精靈、獸人什麽的，以及德魯伊這樣的職業……雷恩的筆記裏好像沒有寫啊……”

“星象包含了過去的較為晦澀的一部分塑能系、附魔系法術，與引力、時空之類的有關，而又基于對星靈體的研究和命運倒影的研究，把一部分心靈領域相關的形而上的魔法分到了星象系……阿林努斯的稱號是‘星辰倒影’，從他表現出的魔法能力來看，多半他就是研究這一塊的內容。能夠翻看別人的記憶而不被察覺，留下各種暗示，也能直接進行精神層面的攻擊和控制，這樣領域的超位魔法師還真是有點可怕到讓我都不願意去仔細想……

“總之……”

埃林撓了撓頭，內心想道：“他之前說沒辦法探查我的思想，應該不是假裝的。如果他能夠探查，沒必要假裝給我看。我在心裏想什麽，他并探查不到，但是我具體在做什麽、說了什麽，只要他想，總有稀奇古怪的魔法能幫他做到。哼，雖然他說了不會竊聽我們，但以他的人品這話我是絕對不會相信的。說不定是文字游戲，不‘竊’聽，而是‘光明正大地全方位監視’也說不定。”

“不能說他的壞話，也不能誇雷恩。要是雷恩被他看上，直接下手，那我就欲哭無淚了。雷恩雖然也很厲害，但高位騎士總沒辦法對抗他一個變态超位魔法師的。”

一聲吱呀輕響，艙室門被打開，灰金色短發、體格魁梧、面貌正義的聖騎士索爾走了進來。埃林瞥了他一眼，便又低下頭。

看來他是去和另外兩位騎士讨論對策了。

索爾見到埃林依然是那副恹恹的樣子，也沒有搭話，只是自顧自坐在床鋪上，安靜地祈禱了一會。

片刻後，他察覺四周似乎暗了下來。他睜開眼，發覺埃林已經熄滅了水晶燈，側躺在床鋪上。

海上航行日夜不休，專門有幾位老水手負責守夜，查看水流風向，以及通過魔法陣監測附近是否有危險的海洋魔物靠近。負責航行的二副邁爾斯也通常很晚才休息，“冰雪之女號”依然微微搖曳着前進。

船上的枕頭尚算柔軟，只是面料略顯粗糙。被子是由埃特納出産的亞麻布編織，內部填充着棉花。在由變化系的魔法師改造後，南部棉花的産量增加了不少，基本能夠普及……“冰雪之女號”上也有一倉的壓縮棉花。

埃雷薩爾氣候寒冷無法種植棉花，主要的布料是羊毛。當然，産量不算太高。埃雷薩爾剛從奧瑪分裂時，北方人因為缺乏禦寒衣物度過了相當長的一段艱難歲月，如果不是當初的三位超位魔法師聯手用魔法暫時改造了一片區域的氣候，很可能不會有如今的埃雷薩爾。

到現在，在西海貿易線送去的大量棉花之下，這已經不成問題，棉衣物與亞麻衣物、鋪蓋已經是基礎配置。

埃林将自己裹在被子裏。漸漸接近埃雷薩爾，氣候已經逐漸寒冷。

被褥上還殘存着些許屬于雷恩的氣息，埃林将臉埋在被子裏嗅了嗅，這有些像是被太陽暴曬的樹皮，夾雜着一種厚重，像是幹枯後被碾碎的野草。他莫名覺得安心，又有些落寞。

“我以為我只是覺得他長得好看，身材又标致，性格也很有愛，我才饞他……現在看來，好像是連潛意識裏都喜歡上了，形成了一種依賴感……”

他很自然地自我剖析了一番，并很沒有下限和道德感地想道：“我本來只是想學好魔法，一坨魅惑人類丢到他臉上，然後從物理層面上了他來着……

他可沒忘記，早在被雷恩救出城堡、第一次使用“願望之刻”時，他許下願望後，指針便直直指向了北方……指向了埃雷薩爾的極光島。現在看來，那就是在暗示着他去學習魔法。

“欣賞沒有問題，喜歡沒有問題，但是愛上可就麻煩了……誰不知道，直男是毒藥啊……”

他連連嘆氣，又狠狠聞了一口被褥上那稀薄的味道。

“問題是，他這才消失了半天，我就已經開始想他了。兩三個念頭，一點線索，全都會導到他那去。”

“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這麽長時間以來一直保護我的人。呵呵，雖然可能不是出于真心就是了。”

“唉……這該怎麽辦？不知道有沒有什麽能夠改變性取向的魔法，有沒有什麽‘愛情藥水’……阿林努斯那個變态應該知道，但是我不能去問他，一定會被他猜到意圖，導致不可預料的後果。弗勞爾則不一定知道，哪怕知道也不會和我說，他也能猜到我是相對雷恩下手，畢竟我最熟悉和親近的也就只有他。或許只能等到我抵達埃雷薩爾再說了，想辦法看到那本《粉紅之書》。”

“哼，正所謂做事要一步一步來，雷恩的等級是高位騎士，我達到中位魔法師後，理論上就能通過長期的準備、高品質素材的輔助，通過魔法陣來形成足以對他生效的魔法。切，不就是幾何解析題麽，我上輩子雖然不是數學系的，但怎麽說也是理工科出身，畫個圖而已有什麽難的。”

“弗勞爾說以我的天賦，哪怕只是冥想、不練習施法，也能在五年之內硬升級到中位魔法師。他雷恩再怎麽厲害，總不可能五年就到超位吧？阿林努斯看着年輕，實際上恐怕都快有七八十歲了……”

埃林打了個冷戰：“突然覺得他還真是為老不尊的典範……還是說，魔法師因為長期冥想，心理年齡都會稍微低一點？”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思緒混亂發散，呆了一會，才又嘆了口氣：

“不過，這個世界其實很危險……這也是事實。”

“那天迎面一個大火球，我差點落地成盒了……今天下午又鬧了這麽一出……兩次都是雷恩解決的。”

“真不知道我這輕松的心态是哪來的。也許……這也只是我在自我麻痹。”

“我是不是還沒接受我已經穿越到另一個世界，再也回不去的事實？我是不是還沒有認真對待這個世界？”

他仰起頭，望向那方狹窄的舷窗。天氣晴朗，明月高懸……但是埃林怎麽也欣賞不起來。他倏忽鼻頭一酸，低下頭，想起曾經的朋友，想起讓自己痛恨，又難以舍離的家庭……

我連遺書都還沒寫呢……雖然一直潇灑地和朋友說“待我死後管他洪水滔天”，可沒想到自己還是那麽在乎……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為自己傷心，會不會有人想念自己……就像自己想念他們一樣。

也許已經回不去了。

很多東西都是失去了才會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麽珍惜。他從穿越後便一直跟在雷恩身邊，什麽事也不用管，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反正不管大事小事，雷恩總有辦法解決。而當這位常沉默寡言的騎士突然離去，當夜色降臨，虛無感便猛地湧了上來。

他忽略了那麽久的家鄉，自己的上輩子，那些被他選擇性忽略的回憶，都湧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是，舒适的衣物沒有了，便攜的手機和電腦沒有了，什麽零食啊，飲料啊，幹淨的白瓷盤子、菜肴……最重要的是，朋友，家人，師長，甚至連他的名字，全都突然便全部消失了，隔絕到了另一個世界，無法同任何人說。

而即便是在這個世界上，他也沒有家人。只有一個容納了從異世界漂泊而來靈魂的亡國王子，埃林·弗格斯。

這就是孤獨。

他失聲低嘆：“月是故鄉明啊……”

這句話，他說的是中文。

“……堅強一點。”

低沉而又堅定的聲音突然從側傳來，埃林有些詫異地向着索爾那邊看了一眼。

“你說什麽？”

他聽到索爾在黑暗中嘆了口氣：“你不是在傷心嗎。”

“我是在傷心。不過你不會懂的。”

“我不懂……也許你是因為再也見不到家人，也許是因為你無法接受自己的落魄，不過我們不比你悲慘多了麽？至少你還自由地活着，不是淪為俘虜。”

“所以要堅強。”

埃林頓時有點莫名惱火，說話也不再小心措詞：“你們哪來的自信，哪來的希望？你們現在連死活都只是他人一個念頭的事情，和農場裏面的牛羊雞鴨也沒區別。因為你們堅信你們的主會來拯救你們麽？”

“主只會拯救那些努力自救的人。人只要活着，只要有信念，總能繼續往前走。”

索爾铿锵有力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語氣堅定無比。這讓埃林突然覺得，自己才是被說服的那一個。

時間一天天過去，明媚的陽光又一次照耀在甲板上，海水閃耀着粼粼的金色波光，也倒映在一片清澈的淺灰色眼眸中。

埃林站在前甲板中央，神色少有的平靜，沉默着望向遠方。他的深棕色頭發有些過長，前額與兩側的亂發被他随意地在腦後用繩子紮成一束。

遠方的盡頭是一條淺色的、波折的線，橫跨分割了海與天。

埃雷薩爾。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