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攀登者

攀登者

“貝內波特先生,你是……死靈法師?”

“嗯……”

貝內波特喝了口茶,才不緊不慢、語氣平緩地回答道:“死靈法師這個單詞是古奧瑪帝國流傳下來的,那時候對于生命和靈魂的探索還沒有現在這樣深入,魔法的規律很多必須要從屍體……或者活體身上探索、總結,一些原理膚淺、效果粗暴的魔法也會對人體造成恐怖的作用,比如‘活體解剖術’。“

“對死靈魔法師的刻板印象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形成的。當然在研究更深入後,不難發現生命與死亡總是一體兩面,包含在萬物的永恒運動中。很多參照精靈天賦法術而形成的魔法也有着相似的原理,因而最終被全部歸類到了變化系。變化系魔法師,這個名字好聽多了。當然,我專精的領域和傳統意義上的‘死靈魔法’有不少重疊,所以我說,我也算是一位死靈法師。”

“瘟疫,死亡毒素,吸血蟲群,都屬于我們和古代精靈共通的範疇。可惜他們消失已久,只留下無數遺跡,否則我想任何一位魔法師都會很有興趣與他們進行交流。”

“是……是這樣嗎?不過死靈魔法不是應該有很多像是召喚骷髅、召喚幽靈之類的,那好像和生命研究沒關系……”

“召喚骷髅?從哪裏召喚?如果是短暫賦予屍體生命力,制造僵屍或是骷髅,這倒是不難做到。”

貝內波特有些興致,寬闊的手掌支着腦袋,看着埃林問道。

“從異世界,或是什麽死靈界之類的。”

“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過死靈界,冥界,或者任何和死亡風俗、宗教傳說中的死後世界有關的位面。我們認為那只不過是宗教用來引導信徒向善、構築社會秩序所使用的謊言。”

“這麽直白地否定了教會……”埃林捏了把汗。

“不過,确實有這樣一個位面,游蕩着死靈……我們稱之為暗影位面。很可惜,異位面是超位魔法師才有資格長期研究的地方,我只能從他們做的記錄和撰寫的書籍中得知一二。那裏似乎表現為一片荒蕪昏暗的灰色平原,沒有自然生命,也沒有星辰,極其适合死靈的存在。在那裏死去的人幾乎都會變成游魂,昏沉游蕩,也有少數情況下外界的死靈生物會在空間動蕩時進入,并在其中近乎永恒地存續。”

“不過可以确定的是,暗影位面與主物質位面的聯系相比元素位面要親近得多,按照記載,上一紀有一些特殊血統的人甚至可以憑借天賦能力潛入暗影。魔法也可以做到這一點,不過如果不是超位魔法師,不能使用‘位面跳躍’,就必須借助魔法陣,并做長時間的準備才能短暫進入,但也必須要盡快離開,因為那裏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污染,沒有抵達超位的人如果長期停留會陷入瘋狂。”

“聽起來不是什麽好地方。”

“的确。”貝內波特點了點頭,“但即便如此,從那裏召喚亡靈也不現實。從暗影位面召喚一只死靈生物所付出的代價足夠丢好幾十枚‘海特爆裂火球術’了。”

貝內波特見他有興趣,又耐心地解釋了不少與死靈術相關的知識。

埃林不停抿着茶。這些內容有些他在雷恩的筆記中見到過,更多是新鮮的。魔法師對于世界的探索比他所想的更加深入,至少死靈魔法很大程度上已經不再那麽血腥詭異,更多是可以理解,也更為有效的魔法。

不過,“靈魂”相關的知識依然是謎題。

“靈魂的本質是什麽,我們也不清楚。它不同于思維,但又似乎承載了一部分記憶。它在胎兒形成時便自然而然地出現,卻又不是母親分割出的一部分;它在死亡時往往會徹底消散,或是異變為死靈,但如果在特殊情況下完好地殘留,那麽就會形成一個混沌的、只能用特定魔法探查的虛影,有前世的一部分意識,但極其混沌,思維和記憶也是破碎而淩亂的。”

“如果用魔法強行将一個人的靈魂剝離——咳咳,我知道這種實驗不人道,最初是動物實驗,之後才是死囚實驗——那麽那個人會變得迷茫而混亂,但不影響生存。但有一點很關鍵——他将無法再使用鬥氣,或者魔法。超凡力量是根植于靈魂的。”

埃林張了張嘴:“這麽說,就算一個人失去靈魂,其實也不會死?”

“不會。不過,也許是生不如死。就像是變成了動物……他們時常會莫名流淚,但即便去詢問,他們也無法回答;有時候會變得狂躁不安,甚至自我傷害。”

“這類人,我們在研究中稱之為‘淚獸’。”

“一旦靈魂被抽離,即便再次放回去,也會出現不契合,在神智上留下問題。比如,癫狂,抑郁……失憶。”

說這句話時,貝內波特自己也想起了什麽,不自覺地瞥了埃林一眼。

他很快轉開了話題:“好像偏得有點遠了。呵呵,我還是說關于雷恩的事吧。”

埃林深深看了貝內波特一眼,才回答:“好的。”

他怎麽可能沒發現對方的那一瞥。他是在懷疑自己曾經被剝離過靈魂麽?

隐隐約約,埃林的內心如同躍過一道閃電,抓住了某個思緒。

自己真的被剝離過靈魂麽?還是說……他本來就是一個從另一個世界漂泊而來,躲藏進這具身體的靈魂?這才導致了原本身體幾乎全部記憶的缺失,導致了他施放魔法的極其不穩定,導致了阿林努斯的“侵襲頭腦”和雷恩的契約全部失效?

當然,這些話他絕不會說出來。他很懷疑,阿林努斯在船上就已經認為他的症狀源于靈魂的不契合。畢竟那個變态作為與心智魔法有交叉的星象系超位魔法師,在這個領域算得上權威。

貝內波特小口喝着巴哈克茶,繼續說道:“他之所以要找我,就是因為他收束不好自己的情緒——殺了不該殺的人。”

“對于合作者,信息分享是必要的。我也因此知道了他在做的事——他屬于埃特納的沃克家族,當初‘紅葉家族’的一支旁系。那片土地當時被阿加爾齊奧特裏尼,‘緋紅公爵’所統治……你也能想到,是他從紅葉公爵,雷恩的外祖父巴勒莫沃克手中奪過來的。不過,我見到那位緋紅公爵時,他已經死了。”

他看了埃林一眼:“雷恩殺了他。”

埃林的手指略微一顫,沒說話,接着聽貝內波特的敘述。

“他原本不該殺他的。因為他自己也清楚,僅憑當時的緋紅公爵,不可能成功地對付北境的開拓者巴勒莫沃克,還成功得那麽徹底。他背後至少還有兩位其他公爵的支持……他想要把這些人全部揪出來,一個個進行複仇。但是他沒能控制住自己。”

貝內波特嘆了口氣,道:“所以就需要我了。”

“他當時獲得了一件能夠短暫拘束靈魂的魔法裝置,将緋紅公爵的靈魂困在了其中。死靈術裏有方法能夠從靈魂獲取信息,所以他才會需要一位死靈法師。不過,這通常都是以靈魂的消散為代價。”

“呃,那你幫他了嗎?”

“為什麽不幫?單獨的靈魂,不能算是人類,頂多只是一個人留在世界上的回響。從這些內容中尋找、得到信息,和審判所的外派研究者從屍體上搜尋信息也沒有本質區別。”

“我能夠完整地将靈魂中殘餘的那部分信息提取出來,這顯然高于他的需求。不過……最終得到的結果,對他而言也不是那麽容易接受。他原本以為我們會從背後揪出一兩團線索,指向埃特納的某一兩位公爵,卻沒想到這直接扯動了一整張網……”

“你的意思是……呃……”

埃林很快明白貝內波特話語裏的含義……他驚訝,卻不感到意外。能夠将一位公爵徹底撼動,這件事的背後不僅僅是幾位公爵,恐怕還有當時的王族……也就是他在這個世界的血統來源,弗格斯家族。

貝內波特略微歪了歪腦袋:“所以我才對你這麽好奇……他怎麽會去救一個流着仇敵家族之血的王子?”

他随即又回到話題:“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也很複雜,就不多問了。總之,得知這件事後,他的情緒變化了很多……當然,我猜不透他當時究竟有怎樣的想法。”

“那之後,他似乎便放棄了複仇。一段時間的計劃後,他又在酒館找到我,問我有沒有興趣探索永恒山脈中的一處遺跡。”

“這轉折好像有點大……”

“的确。不過這反而暴露了他一部分的內心,他渴望提升自己的力量。他覺得自己太過渺小,不足以撼動國家的巨獸。”

“如果将我代入他的背景去思考便不難明白——他發覺自己無力去對抗一個國家的王室,也不能游走于權力中,通過利益交換來達成自己的目的——一來不擅長,而且如果那麽做了,那自己已經和仇敵無異。”

“于是唯有這一條路可走,唯有通過這樣的途徑,他才能完成自己的追求。當然,他也可能參照了‘願望之刻’的指引,但必然是他自己選擇了最終的道路。”

這世界對大多數人而言是殘酷的——因為天賦。對于那些資質平平,又出身低劣的人,他們的一生便仿佛行走在斷崖之底,沒有任何方法途徑去往高處,哪怕是信仰邪神——邪神也看不上這些無力的靈魂。除了極少數蒙獲巨大幸運的人,大多數人永遠都無法窺見高處的風景。

但也有些人從一開始就出生在高處,例如貴族、王室;也有些人生來擁有天賦,宛如強健的身軀與工具,能夠讓他們一路向上攀登,甚至去往比那些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人更高的高處。比如雷恩。

他随着家族的沒落跌落谷底,但生來就有超凡的騎士天賦。他自己明白這一點,因此他知道,複仇的最好方法就是攀登。

一直向上攀登,直到自己能達到的最高處。他很确信,那要比貴族、王室更高,高入雲霄。

“我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很青澀,帶着一股年輕意氣,蓬勃而鋒利,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才十九歲……”

“十九歲?”

“是啊,十九歲,中位騎士頂峰。只能說是天賦,令人豔羨的天賦。”

埃林搓了搓手指:“那,他現在是什麽年齡?”

貝內波特笑着看了一眼埃林:“你自己沒有問過麽?”

“不敢問。”

埃林回憶了一下雷恩那嚴肅的樣子,又想起貝內波特說他殺人不眨眼,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呵呵,那就留給你自己問吧。當然,最好連生日也一并問出來,否則你怎麽知道這是否是周歲。”貝內波特眨了眨眼,微微一笑:“你還有其他什麽事麽?倒不是我不想和你聊天,只是試驗必須在今天完成。”

“沒有了——呃,不對,還有一件事我想問你。極光島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安全麽?”

“對于一個剛剛成年的王子而言?很不安全。不過如果特指你自己,我相信你可以放十二分心。奧秘之塔的超位魔法師随時都關注着你。”

“這好像并沒讓我放心多少……”埃林撓了撓臉,感情自己是逃不開小白鼠的命運了?

“你是想出去轉轉吧?我建議你去景仰大道南側的‘焰火美人’酒館好了。那些冒險小說怎麽寫的來着,酒館不都是所有英雄、情人和探險家的第一站麽?”

貝內波特聳了聳肩,朝着埃林投去一個惬意的微笑,轉身繼續自己的實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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