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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次日。
到了平日裏起床的時辰,戚昔也醒了。
他裹着被子動了動。
炭盆裏的木炭已經熄滅,室內的氣溫降低不少。稍稍動一下,冷風灌入被窩。
他恹恹地蜷縮起來,将泛涼的腳擱在自己小腿上取暖。
在床上又躺了一會兒,戚昔才坐起來。
今日的雪停了,外面依舊是亮堂堂的。窗縫裏進來了一縷陽光,瞧着舒服得緊。
戚昔摸了摸自己的後背,潮潮的,定是後半夜的時候又出了汗。但好在肚子不疼了。
換了衣服被罩,戚昔端着木盆出去。
掌櫃的正坐在的他那烤火的小爐子邊,吃着熱乎乎的面疙瘩湯。
“醒了。”
“你的在鍋裏,剛煮好的,收拾好了就趕緊吃。”
關掌櫃吸溜一口熱湯,臉被熱氣熏得黑紅黑紅的。見戚昔端着衣服,他道:“要洗衣服是吧,放着放着。”
戚昔:“我自己洗了就好。”
“哎呀,叫你放着你就放着。別擋了人家掙錢的營生不是。”
戚昔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的被罩子放回去。
從後廚端着碗出來,他坐在爐子另一邊。
“什麽叫擋了別人的營生?”
掌櫃的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裏頭還有一顆是金色的。
“就是些媳婦婆子冬日裏無事,靠着接點兒活計多掙幾個銅板,補貼點家用。”
戚昔抿了一口濃稠的疙瘩湯,瞧着上面新鮮的嫩白菜。“多冷。”
“可不是嘛。”
“冬日裏,尋常人家連柴火都舍不得用。用那刺骨的冷水洗,也是不容易。”
戚昔默默地吃着,胃裏暖和了,他皺起的眉頭也漸漸舒展。
“何不做些其他的。”
“其他?能有什麽其他的活兒。那些個媳婦婆子們沒什麽大力氣,不像漢子,去扛東西一天還能掙個幾十文。”
見戚昔若有所思的樣子,掌櫃的忙道:“哎!你年紀輕輕的,就不要操心這些事兒了。”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兒,這麽多年了,咱這地兒的人還不是這麽過來了。”
戚昔:“總有好營生。”
“好營生……那你覺着我這是好營生不?”
戚昔咽下嘴裏的東西,掃了一圈他這不大不小的客棧。再看掌櫃的面紅色潤,身體康健。
“應該是。”
掌櫃的哈哈大笑。
“你這話我高興。”他臉上的笑容一收,搖頭道:“但哪裏又算得上好。”
“單只靠着這客棧賺錢,我那一家老小早就餓死了。”
“要不是這地是我的,開這個客棧下來,我怕租金都不夠。”
戚昔:“那您也算富貴了。”
掌櫃的謙虛:“是,日子還能過吧。”
他覺着戚昔想法天真,想着這小少爺以前恐怕沒見過這樣的地方,就多說了幾句。
“做營生什麽都得靠人。要有人來做,也得有人來買。你瞧瞧我們這個地兒,能有什麽人買。”
“你就是去……”掌櫃的沖着門外揚了揚下巴,“就像酒肆對面那包子鋪,他家要是做純純的白面包子,都沒幾個舍得花錢買的。”
“有這個錢,還不如直接買白面回去摻着麸子,能多吃好幾頓。”
戚昔目光波動一瞬,又恢複如常。
他直直地看着掌櫃:“這麽難,為什麽不走。他們不可以走,你可以走。”
掌櫃的一笑。
“走哪兒去,我祖祖輩輩都在這兒。離啊是離不了的。”
“而且咱們這兒差是差了點兒吧。”
戚昔搖頭:“不止一點。”
掌櫃的一噎。
“差是差了很多,但我高興。”
“地總是要人守的,沒人的地,那就成了荒地。多可惜。”
“你說是不是?”
戚昔:“你說的對。”
吃完飯,收拾收拾,戚昔又回去躺了一會兒。待到中午太陽大了,才慢悠悠地裹緊自己出去。
他打算在這裏短期住上一段時間。
至于租不租李老爺子的房子,他還要想一想。不然就租上一段時間他走了,還要麻煩他的老人家繼續找人。
若是這樣,倒不如租其他的。
剛出門幾步,後面掌櫃的跟了出來。
“去哪兒?”
戚昔:“四處看看。”
掌櫃的看了看戚昔的臉色。
陽光覆在他面上,人瞧着懶洋洋的。唇色還是白,看着怪讓人不放心的。
他道:“要不我帶你去轉轉吧。來了這麽多天了,你怕是還沒走完這斜沙城。”
戚昔眼裏的笑意淺淺:“那就麻煩掌櫃的了。”
“這有什麽麻煩的。”
關掌櫃走到他前面去,雪踩得吱呀吱呀響。
“咱們這兒地方,你別看着破舊,但着實不小。”
“城裏面有兩條主道,一個是咱們現在走的這一條。另一個是東西向的。”
“南邊、東邊、西邊咱們都可以過去,也可以出去。但是北邊沒事兒的話就不要靠近。”
戚昔:“那邊是軍隊。”
“可不是,将軍府也在那邊。咱們尋常老百姓也不會打仗,湊那邊去小心給你抓起來當兵。”掌櫃的聲音唬人,臉上确實笑着的。
戚昔也笑笑:“那我不去。”
“城外西邊、北邊都有山,有時候年景不好,大家夥都喜歡往山上跑。運氣好的話,裏面能找到不少吃的。不過裏頭有大蟲、黑瞎子,沒熟悉山頭的人帶着就不要上去。”
說着,掌櫃的感慨地看着西邊:“說起來,去年上頭還被咬死了人呢。”
戚昔往西邊看。
隔着錯落的房子,目光眺過十幾米高的城牆。遠處,就是連綿起伏的山。山在冬季是白色的。
雲層壓得很低,直接跟着雪一起,蓋住了山頂。
有些裸露出來的,還有黑色。
像被鐵做的大刀一刀一刀砍上去。炸開了火花,也把山體燎得黢黑。
“瞧着光禿禿的。”戚昔道。
“這不是冬天。沒葉子遮住,那可不就是光禿禿的。”
他們一直沿着南北大街往北走,慢悠悠的。
兩刻鐘後,便能清晰地看到在西北邊處,看起來高大一點的建築。
“瞧,那就是将軍府。”掌櫃擡頭挺胸,看起來頗為自豪。
戚昔說實話:“跟客棧差不多。”
“你不識貨!裏面可比咱外面好着呢。”他跺了跺腳,“就是這地面吧,裏面可是用上好的青磚鋪的。”
戚昔眼裏析出點點笑意,順着他的話:“那确實好。”
“以前更好,不過幾代将軍住進去之後,就瞧着破起來了。”
戚昔不解。
“這房子是以前一個地主家的。”
“原來如此。”
地主家有錢,慣會裝飾自己住的房子,越是輝煌越好。但一個為國為民,駐紮邊境的将軍便少有這追求。
沒看多久,他們拐彎。
戚昔瞧着筆直的路,轉身跟着掌櫃往東邊。
“城裏的大街就着兩條。小的就數不勝數了。走小道你也可以從東邊走到西邊。”
往東邊城門出去,是平整的田地。
少許溝壑縱橫,是細長的河流,不過這個季節已經凍結。
在遠處是連片的枯黃草地被壓在雪下,應該是湖沼之類的。
“咱們城裏的百姓大都會出來種點地。這邊鋪子裏的糧食貴,不如自己種地好。”
“而西邊是大山,北邊山矮一點。只有東邊跟南邊平緩一點的,可以種糧食。”
戚昔瞧着雪覆蓋下,一望無際的平原。
河溝從中間穿過,蜿蜒如長蛇。料想時而變換路徑,将這邊難得的平地分割出不同的溝壑。
“收成好嗎?”
“不好。”
“十種九丢。”掌櫃的眼裏露出幾分苦澀,“埋在地裏苦幹,多數時候也飽不了整年的肚子。”
戚昔望着無邊際的平地,眼中漣漪四起。
從他出生到成年,就是無父無母,也是被養得好好的。他鮮少嘗過饑餓的滋味。
而這個地方,饑餓是常态,餓死的事兒也不算少見。
戚昔看着自己的手心。
掌櫃看他臉色不對,立馬道:“太冷了,回去吧。”
戚昔抿緊唇,跟着掌櫃的回城。
這一天,戚昔跟着掌櫃将斜沙城的情況了解了個五成。剩下的五成,兩成是他自己看到的,還有三成,是他覺得還沒看到的。
戚昔沒什麽大志向,他只要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但是現在……
腦中突兀地闖入買葫蘆的小孩。
笑着的,一臉通紅。他像雪山上與世隔絕的小草。渺小一株,但頑強紮根。
他很好,比自己好。他期盼着未來。而自己從來沒想過未來。
或者,可以試着留下試試。
不是試一試做一個救濟萬民,拯救百姓的人。他沒這個志向,他也沒這個能力。
而是做一個參與者。參與他們的生活,感受這個在後世鮮少有的,表面破舊不堪,但內裏幹淨淳樸的邊關之城。
什麽時候他覺得可以離開了,那便離開前往下一個地方就是。
而李老爺子的房子。
戚昔心中有了定論。
戚昔看着前頭縮成一個球的掌櫃,聲音透着些許的松弛:“李家老爺子的酒肆租出去,他住哪兒?”
“他啊,他去他孫兒那裏養老。”
“府城,你知道吧。他孫子在府城賣酒呢。”
戚昔:“我可以買下來嗎?”
“買?”
掌櫃看戚昔的眼神極其詫異。
“你……怕不是錢多?不然你幹脆一直住在我那客棧算了。我包吃包住還給包洗衣服。”
戚昔忽然就笑了。
他笑得很燦爛,嘴角彎彎,眼睛在陽光下發亮。白皙的面龐被陽光鍍了一層金色的光暈,整個人都柔和下來了。
掌櫃的看着,也跟着哈哈大笑起來。
笑夠了,他感慨:“多好看的小郎君啊,合該多笑笑。”
戚昔笑意收斂幾分,耳垂微紅。
這裏的人,也很喜歡直白的誇獎。
戚昔笑容又深了不少。
他覺得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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