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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在周子通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 戚昔心上一顫。
他沒有第一時間去看燕戡,而是攏了攏袖子蓋住蒼白的手背,緩緩垂下眼。
身邊驟靜。
遠山應是有飛鳥低鳴;院子外聽得見三兩聲叫賣吆喝;屋檐下的藥爐裏水聲急促破入耳膜, 濃厚的藥味缭繞鼻尖。
戚昔思緒亂飛, 逃避似的不去關注眼前。
“你說, 什麽?”燕戡聲音艱澀。像嗓眼裏磨着砂礫, 嘶啞到了極致。
戚昔指尖蜷縮,閉了閉眼。
他緊抿的唇微松, 剛要開口, 周子通陰陽怪氣:“大将軍,你耳朵又沒聾!”
燕戡眸色黑如墨, 如煞神一般看了周子通一眼。
他依舊站在戚昔身後, 一身在戰場上拼殺出來的血氣炸開, 露出從未在戚昔面前展露的一面。
像極寒之地的餓狼,露出獠牙,看着眼前的人, 虎視眈眈。
“我知道這件事很奇怪。但事實如此, 我……”戚昔此刻沒有心思跟燕戡細細解釋。決定留下這個生命,本就是他煎熬許久才決定下來的。
他收斂一切外露的情緒,只道:“我沒想把他交給你, 你不用擔心。”
說完,戚昔不想再坐下去。
他藏在衣袖裏的手握緊, 正要起身,肩膀一重。
“去哪兒?”耳畔輕聲落下。
男人從身後移到身前, 陰影覆蓋在身上, 一種莫名的壓迫感從他身上傳來。
戚昔忍不住拉開距離,又重新坐在了凳子上。
燕戡直接在他身前蹲下。
戚昔還沒反應過來, 藏在袖子裏的手被拉開,緊攥的手指被一一捋直,粗糙的指腹落在了掌心被掐紅的軟肉上。
戚昔感到不适,手往後抽了抽,但捏住手腕的大手紋絲不動。
邊上有凳子挪動的聲音,餘光中周子通墊着腳匆忙跑了。還拉着藥爐子邊的阿楮一起。
手背貼來溫熱,戚昔手一抖,注意力被拉回到燕戡身上。
他垂眸,注視剛剛趴在膝上的人。
“燕戡。”戚昔動了動被他壓在臉下的雙手。
燕戡悶悶道:“嗯。”
“你起來。”戚昔被溫熱的呼吸燙得手被繃緊,坐立不安。
“不起。”燕戡耍無賴。
他心緒紛亂,像淩亂攪合在一起的麻線。
這消息的沖擊力尤其的大。像被一把弩射透肩膀,先是不可置信,再是如疼痛拉扯出來的劇烈情緒波動。
燕戡低頭,額頭更緊地貼在戚昔手背,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穩住急劇波動的心跳。
嗜血的狼變成了尋求安慰的大狗……
在此之前,沒有什麽事能讓他心神如此震蕩。
戚昔見他不是厭惡,便放松身體,微微側靠在桌面上看着埋頭在自己膝上的人。
他頭一次與人這麽親昵。
有點不适應,但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可以讓他先靠着冷靜冷靜。
半晌,戚昔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他動了動有些發酸的腿。
但腿上的人好像沒有眼力見兒。
不得以,戚昔伸出手指抵着人的額頭撇下去。
燕戡僵着身子,怎麽被戚昔推下去的,就怎麽蹲着。
戚昔也不管他現在聽不聽得進去,道:“我來找你就是為此。我想把孩子留下來,所以我現在需要一個安全的住所度過後面那個階段。”
“如果你同意,我想借用一下将軍府的地方。”
周子通聽到這邊說話的聲音,拉着他的小徒弟慢悠悠回來。見那屋裏毫無形象蹲着發愣的人,嫌棄地嘲諷了句:“多大點事兒,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
燕戡猛地擡頭,鋒利的眸光刮過周子通。
周子通像被掐住了脖子,立馬噤聲。
燕戡往戚昔跟前又靠近幾分,他啞聲道:“我說過,你想在将軍府住多久都行。”
戚昔露出個溫和客氣的笑:“那就此先謝過了。”
燕戡腦子還沒有徹底平靜,但是他懂得打蛇上棍。“本該如此。就住在我那個院子裏的,方便照顧。”
戚昔:“你找個信得過的人就行。”
燕戡直直盯着戚昔:“不如我自己來。”
戚昔無所謂,只要他同意了,他就不用再花費其他的心力去找房子找人。
“住在這裏也好,方便養身體。”周子通重新坐回他的位置,重新寫了個方子。
又像逗小貓一樣,招呼自家徒弟:“阿楮,去抓藥。”
反過頭他問戚昔:“什麽時候搬過來?藥包要不要給你拿上?”
不等戚昔說,燕戡搓了搓自己的臉,有些恍惚地站起來。
默默在心裏算了一下時間,才知道孩子的月份已經很大了 。
“宜早不宜遲,我現在跟你回去收拾東西,今日搬過來可行?”又想到戚昔現在不方便,道,“你待在将軍府,你告訴我要收拾哪些東西?”
戚昔仰頭看着高高大大的人,輕聲道:“行啊,不過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我來了将軍府。”
燕戡眼裏終于有了笑意。
“這個簡單。”
“那我現在去……”
沒等說完,阿興咋咋呼呼找過來。“少爺,廚房那邊準備好了!”
燕戡猛然想起照着戚昔吃飯的時間,料想他現在應該已經餓了。他微微彎下腰,對戚昔道:“先吃飯吧。”
戚昔點頭。
“馬上就來。”燕戡對着外面回。
打發走了人,燕戡繃進了下颚,挪着又在戚昔身前曲下一條腿蹲下。
他仰頭看着戚昔。
這是一個示弱的動作。在作為大将軍的燕戡身上,幾乎從未出現過。看得一旁的周子通一臉驚奇。
“有沒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
燕戡眼裏多了絲小心翼翼,仿佛面前的人變成了一個易碎的白瓷。
以前未敢表露的情緒,他明确地展現在戚昔眼前。仿佛自此徹底确定了,面前的人一定會是自己的。
戚昔對男人的轉變莫名,也不深究。
他只順着他的話搖了搖頭。
燕戡深吸了口氣:“那先去吃飯?”
戚昔:“好。”
兩人并排着走出了院子。
而全程被忽略的師徒二人抱着雙手,直勾勾地看着他二人。
“你說說,這燕問荊什麽時候有這個知冷知熱的貼心樣子了?是不是換了個芯子?”
阿楮抱着撿好的一副藥,瞧着他師父。“師父,我們不去嗎?”
“你餓了?”
“餓了。”
周子通潇灑揮袖:“那走吧。他們兩個人吃飯肯定寂寞,咱給他添些熱鬧。”
*
在将軍府吃完飯,燕戡送戚昔回去。同行的還有黑色的大馬玄風。
馬是跟着戚昔進屋的,但燕戡是直接翻牆。
外面的那些鄰居見了馬,還奇怪戚昔從哪兒牽回來的。
到家後,戚昔關上門。
正要到後面院子,過門檻時,燕戡自然地将手伸過來扶了他一把。
戚昔放下被攙着的手臂,聲音如常:“不用這麽緊張。”
“你先坐,我去收拾東西。”
燕戡緊跟在他後面,目光盯着地面,如臨大敵。仿佛地下會鑽出個什麽東西,絆倒戚昔。
進了屋,戚昔打開櫃門開始裝東西。
燕戡直接拉住他袖擺,不讓他做。“你說,我幫忙。”
房間裏,戚昔被迫被燕戡按着肩膀坐在凳子上。
桌上的茶壺被燕戡移開,上面鋪着之前戚昔從京都背過來的包袱。
戚昔攏着眉心看他:“我不是易碎的瓷,之前那麽長時間我自己也過得好好的。”
燕戡:“那是因為之前我不知道。”
他要知道,早幾個月前就借着這事兒将戚昔接回去了。
戚昔無奈,頭一次覺得這人難纏。
去了一趟将軍府也有些疲憊,他不想耗費多少口舌。既然他都自願了,戚昔心安理得開始将他當工具使。
“櫃子裏的衣服,左邊那排全部拿完。”
燕戡繃着臉,像戰場演練一樣小心捧着戚昔的衣服放在桌上。
戚昔放松身子靠在椅子上,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還有上面櫃子裏的小盒子的銀兩,壓在櫃子下面的銀票……”
他慢慢說着,室內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聲音。
不一會兒,燕戡将整個屋子摸了個透。他将東西分類放好,順帶估摸了一下那一堆當初讓戚昔揣上的銀票花了多少張。
看厚度,他稍稍皺眉。
之前看他瘦得厲害,一定是遭了不少罪。這銀子瞧着還沒怎麽花,日子過得肯定不好。
“這些銀票都是給你的聘禮,花完了我那還有。”
他頭一次給人操心着,沒等來人回應。東西放好,他問:“還……”
椅子上的人又睡着了。
安安靜靜側靠在椅背的軟枕上,鴉青的長發鋪了一肩。雪白的皮膚像常年不見太陽似的,透着冷淡的白。
像他偶然見過的白色獅子貓,高高蹲在牆上,一雙藍眼睛冷瞧着人。
燕戡想着上次他在茶館睡着醒來不停揉着脖子,不由得上前一步。
他試探着,輕輕将手擱在戚昔後腦勺。
掌心貼着順滑的黑發,燕戡呼吸微屏,不由得想到他們新婚夜沒來得及的結發。
總有一天他會補回來。
戚昔睡得熟,即便燕戡将他的手擱在戚昔後腦勺,他也沒動靜。
燕戡小心翼翼地托着腿彎将人橫抱起。腳下放輕,沖着床一步步走得格外穩當。
懷中的人歪着頭,側臉靠在他的胸口。
瘦得沒什麽肉的臉也只擠出了一點點軟肉。唇色不紅,像缺了血似的,沒什麽精氣神。
睫羽長而密,如一把小扇。看得人心生柔軟。
小少爺一身的骨頭,燕戡抱着都覺得他像片雲似的,輕飄飄的。
他小心地将人放在床上,又給脫了鞋,才拉過被子給他蓋上。
戚昔微微伸着脖子動了動,嗅到被窩裏熟悉的氣息,呼吸漸漸平緩。
燕戡怕把人吵醒,也沒繼續收拾。
他安靜地待在床邊看了一會兒,随後輕輕關門出去。不多時,廚房升起青煙。
燕戡敞開腿,端端正正坐在竈前。
他看着逐漸旺盛的火光,壓在心頭的事兒又跑了出來。
他對男人能生孩子的事兒很驚訝。這事兒若是落在其他人身上,聽過一耳也就罷了。
但擱在戚昔上,他真切感受到了震驚。
而震驚之後,又确确實實多了些恍惚。
當初戚昔要走,他便讓他走了。他是沒想過會在斜沙城遇到人。
這會兒又遇到了,若是戚昔再想走,他很清楚自己不會放人。
原本,他覺得時日還長,一步一步慢慢相處,是冰塊也總能将人捂熱了。
直到聽到這個消息……
他心中第一個反應就是,夫郎跑不掉了。
他跟戚昔之間有個斬不掉的聯結。
驚喜砸昏了他的頭。
随之而來的,還有擔憂。
他并不迷茫于孩子要不要,戚昔早已做了決定。但是他擔心他的身體,世上哪有男子承受生育之苦的。
就算有周子通,他依然內心惶惶。
*
燕戡臉都被柴火烤得通紅也沒鎮定下來。
柴竈的火大,不一會兒,鍋裏的水燒好了。
他深吸一口氣,狠狠搓了搓自己的臉站起來。将茶壺上了水,想了想,又添了幾把米進去。
有肚子的人容易餓,戚昔也需要補補。
他切上廚房裏還剩下的一點新鮮瘦肉,再洗了一兩顆小青菜,用慢火熬煮,煮出來一鍋色香味俱全的肉粥。
等端着碗,拎着茶壺到房間的時候,戚昔已經睡醒了。
他半靠在床頭,聽見開門的動靜,眼皮懶懶地微擡起來。真像那高傲的白貓兒。
“你還沒走?”才睡醒,戚昔清冽的聲音變得有些糯意。
燕戡擱下東西,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桌面。
“我跟你一起走。”
戚昔腦袋擱在靠枕上,修長的脖頸舒展,瞧着清貴不已。“那離開之前要跟鄰居們打聲招呼,還要跟小孩說一聲。”
戚昔說着,掀開被子起來。
一月天氣還冷,他打了個哆嗦。接着一件大氅披在了他的肩頭。
“小心着涼。”燕戡收回手。
戚昔攏着衣服:“你在屋裏待會兒,我去去就回。”
燕戡跟了他幾步:“還要收拾什麽,趁着這會兒我收拾完。”
他沒說什麽東西都不用帶,到了将軍府再購置新的。因為照戚昔的性格,他不會喜歡。
“不着急。”
戚昔秉承着早點去早點休息,拉好衣服就出門去了。
燕戡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自個兒才回院子裏。
玄風在外面轉着,馬蹄子落在石磚上發出噠噠噠的響聲。
燕戡看不過,道:“玄風去看看。”
玄風眨巴下大眼睛,馬尾巴一掃,緊跟着就出去。
*
戚昔剛出門看見身後跟來的大馬,一想就是燕戡的主意。
他默許着,往巷子裏走。
宋四娘幾個瞧見了,擦了擦手走到戚昔身邊。他們打量着皮毛順滑的黑馬,關心問:“是不是要走了?”
戚昔淺笑着拉着馬兒的缰繩。“是要走了,之後麻煩嬸子們幫我看着房子。”
宋四娘笑得眼角皺紋微褶:“那是應當的,你只管放心。”
這邊說完,戚昔牽着大黑馬往巷子的深處去。胡油巷裏的熟人看了,都要打一聲招呼。
漸漸的,周遭沒鋪子了,路上的行人也不見幾個。
戚昔松開牽馬兒的繩,輕聲道:“你不跟你主人待着,跑過來跟着我幹嘛?”
玄風不知道聽不聽得懂,它低下頭,拱了拱戚昔的手。
戚昔試探着,手摸上他的腦袋。
手心觸感不算柔軟,但溫溫熱熱的,摸着很舒服。戚昔嘴角輕輕翹起,眉眼愈發動人。
一人一馬走過各條巷子,往東邊,就到了目的地。
小孩當時說建房子很亂,确實沒有胡說。這一邊的房子大都在修葺。路上也堆積着材料。
而小孩家所在的那個院子裏,三戶人家的房子都塌了的。
這會兒全拆了,又在原來的地基上層層壘上去石材。石材上現在又在砌磚。
牆面才剛剛開頭,只建得有小腿高。
小孩也在裏面,他幫着老人給工匠們送茶送水。瞧着額頭上的汗都是大滴大滴地落。臉上兩團紅色凍瘡将人襯得像個福娃娃。
戚昔就站在院子外,離那些建築材料有一些距離。
他打量着周圍,周圍人也瞧着他。
小少爺芝蘭玉樹,一身清貴。頭頂是蒼灰色的天,腳下是污泥混着殘雪。他立在與他格格不入的灰黑色環境中,身旁跟着一匹剽悍黑馬。
奇異的吸引着人們的注意力。
“哥哥!”小孩一見是戚昔,欣喜喊了一聲。
他立馬放下手裏的東西,跟自家爺爺說了幾句,像個小炮彈似的往戚昔這邊沖過來。
玄風打了個響鼻,擡着蹄子上去擋在戚昔面前。
小孩速度慢下來,滿眼晶亮地瞧着黑馬。
“好好看!”
“喜歡馬?”戚昔的聲音從馬兒的另一邊傳來。
“嗯!它好威、威武!”
玄風像是知道小孩是誇自己的,往後退了幾步,讓出身後的戚昔。
“哥哥!你哪兒來的大馬呀?”
戚昔瞧着灰撲撲的小孩,笑道:“像個小花貓似的。”
“馬兒不是我的,是別人的。”
“哦……”小孩小小一個,站在玄風面前像一個灰色的小熊。眼睛亮亮的,裝滿了天真爛漫。
他聲音脆嫩,滿是憧憬:“哥哥我以後長大了也要養大馬!”
戚昔稍稍彎腰,輕輕将他臉上的灰塵擦去。溫聲道:“好,哥哥等着你養來看看。”
小孩仰起頭看着戚昔,看着看着,眼眶紅了:“哥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他慌忙地在身上擦擦手,然後輕輕拉住戚昔的袖擺。哽咽道:“哥哥你有了弟弟不要忘了我哦,記得回來看我好不好。”
戚昔輕輕擦過他眼角的淚花,溫聲道:“好。”
小孩得了他的承諾,委屈巴巴地吸了吸鼻子。然後問道:“那哥哥是什麽時候走?”
“今天晚上。”
“晚上你就不用來送了,不哭……”
戚昔摸着他的腦袋,輕輕将人帶到自己身前。他瞧着小孩頃刻間哭得肩膀直顫,心中也覺得酸澀了幾分。
從小孩的身上,他體會到了從前許多沒有的感受。
他看到大雪天裏小孩賣葫蘆給爺爺看病的堅韌,看到了小孩為了報答每天跑鋪子裏幫忙的質樸善念,也看到了他小小年紀穿梭在大人中端茶送水的懂事……
他拉近了戚昔與這座城的距離。
戚昔撫着小孩腦袋,看向遠處。
受災地房子在有條不紊地建設當中,雖然現在只搭了個樁子,但木材、石材一直在逐漸增多。
相信等他再來的時候,房子就已經建好了。小孩也有新家。
他柔和了眉眼,道:“你好好聽爺爺的話,等夏天的時候,哥哥就回來了。”
“哥哥,咱們說好了。”
戚昔低頭,淺笑:“嗯,說好了。”
“要回來,帶弟弟回來。”
戚昔指尖落在他眉心:“那你就不該叫他弟弟。不過,我會帶着他回來的。”
“去忙吧,不用來送。”
“哥哥再見。”
“再見。”戚昔牽着馬兒,目送他回去。
兩人的距離越拉越遠,戚昔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悵然。
他知道這是對小孩生出了牽挂。
對小孩如此,那之後若是他出生了……那他不敢想象浮萍一般的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
見小孩回到老人身旁,對着他揮手笑。
戚昔也回以一笑。
他輕輕曲指,點在腹部。未來不可知,至少他現在都沒有生出一分後悔。
*
回到酒肆的時候,戚昔被鄰居們攔住。
玄風被擠到邊上去,不爽地跺蹄子。
戚昔手上被東家塞上一點包子,西家給一點幹糧。嘴上都說着:“東西不多,路上餓了吃。”
戚昔推脫不了,只能将這些滿含心意的東西收好。
他想不只是小孩,還有鄰居們。
戚昔看着懷裏的東西,唇角輕揚。像吃了蜜,心裏很甜很甜。
回到酒肆,一進門燕戡就迎了出來。
他一直站在門後沒有出去,等戚昔進來,順手将他懷裏的東西接了過去。
大門關上,戚昔聞到了熱騰騰的粥米香。
此時天色暗淡下來,像裹着一層紗。
各家的房頂也陸續冒出炊煙,青煙鋪在灰色蒼穹之上,似一副靜谧山水畫。
淡淡的柴火香氣彌漫開來。
燕戡的聲音落下:“粥我溫在鍋裏,現在吃正好。”
他像個主人家一樣,讓戚昔先在自個兒房裏坐着,又給他倒了茶。
戚昔接過,抿了一口,目光平和。“今晚收拾好就過去吧。”
燕戡一笑:“自然。”
男人身量高,站在身前很有壓迫感。戚昔垂眸喝茶,解了渴,歇夠了才緩緩起身。
廚房,燭火燃起來了。
燕戡在裏面忙碌,高大的身影投在窗戶上,瞧着心裏應是暖的。或許家便是這樣溫馨。
他沒有細想,而是擡步進去。
窗戶上的身影變成了兩道,外面的玄風見了,慢悠悠地在院子裏小跑起來。
像是知道忽略了它,戚昔從屋裏拿了一把幹草出去。
玄風拱了拱他的手,低下頭來慢慢吃着。
“吃飯了。”屋裏的聲音低沉。
戚昔垂眸,手摸了摸馬兒的腦袋。“你也慢慢吃。”
*
桌上的粥悶了一會兒,蔬菜青綠的顏色變得有些發沉。不過香氣濃郁,誘引空蕩的腸胃。
戚昔在燕戡的注視下,嘗了一口。
米粥入口即化,相必是熬煮了很久。淡淡的鹹,肉末細膩,青菜泛甜。
或許是剛剛在窗前所見之景的觸動,又或者是黑夜讓人心軟。他輕聲道:“好吃。”
燕戡黑眸微亮。
“你吃得習慣就行。”
戚昔吃飯吃得慢,但燕戡常年行軍打仗,吃飯的速度極快。兩三口下去,碗裏的粥就沒了一半。
不過他吃相也不難看,只是帶着北邊特有的粗狂。看着叫人胃口也好了些。
吃完飯,兩人加緊收拾東西。
主要是戚昔說,燕戡動手。連續打包兩個大包袱,燕戡往馬兒身上一放,随後兩人吹滅了燭火。鎖了門。
夜色漆黑,只有街道上的各個鋪子裏能看到一點從窗戶裏透出來的光亮。
燕戡怕戚昔摔着,他先一步下了臺階,然後伸出手扶着戚昔的胳膊。
“小心。”
下了臺階後,他手也沒放。一邊看着人,一邊注意腳下,帶着戚昔往将軍府去。
斜沙城的路本來就不平,加上晚上漆黑,雪又開始化凍。戚昔走得很慢。
燕戡想了想,幹脆在人面前蹲下:“上來,我背着快些。”
“晚上涼,在外面呆久了不好。”
戚昔能看見男人肩背的輪廓,不過他站着沒動。
燕戡腦子轉了一下,又站起來。
黑夜裏,兩人離得很近。
晚上風大,吹得戚昔頭頂的帽子上的毛毛也跟着飄動。燕戡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兒,低聲道:“我抱,可以嗎?”
戚昔垂眸。
長睫像受驚的蝴蝶扇動了幾下。
考慮了一番,他主動擡手,搭在男人的肩上。
為了孩子,戚昔不會逞強。
燕戡喉結滾動了下,随後彎下腰來,像之前抱着熟睡的人那樣,輕輕托着他橫抱起來。
“要是不舒服記得跟我說。”
戚昔雙手抱住他的脖子,腦袋微微離他的胸口遠些。“好。”
夜色靜谧,沒有人說話。
兩人離的很近,呼吸之間都是對方的氣息。
戚昔能聽得見燕戡的心跳,撲通撲通,沉穩有力,也很快。
一旁的大黑馬悠閑地走着,背上的重量對它而言跟沒有一樣。它一身黑,融入了夜色裏,只有一雙大眼睛格外明亮。
兩人在前,馬兒在後。
燕戡沒有多餘的心思想其他。
每天心裏想的人在自己的懷裏,他忍不住收緊了手臂。
他從來沒有這麽小心地走過路。步步踩穩了,才繼續往前。
即使這樣,也很快看到了将軍府門外亮起的那兩盞燈籠。
這時候,玄風上前,蹄子在門上敲了敲。
戚昔遲緩地眨了眨眼。原來它是這樣敲門的。
門立馬打開。
阿興探出個腦袋,見了兩人眼睛一彎:“可算是回來了!”
光亮照在身上,戚昔不自在地動了動。“放我下來,能看清了。”
燕戡假裝沒聽見,問阿興:“房間收拾好了嗎?”
阿興悄悄看戚昔:“好了。”
燕戡身子側了側,警告地看他一眼,沉聲:“送一些熱水來。”
阿興落在後頭,歡喜得搖頭晃腦:“是!”
将軍府裏比外面的街道明亮,戚昔不自在地偏過頭,将臉微微往裏藏。
*
到了自己地盤,燕戡明顯步調輕松起來。
進了院子,燈火愈發亮。
戚昔見他跨入院門,手抓着燕戡的胳膊微微用力:“可以了,放我下來。”
燕戡一聽,立馬彎腰将人松開。
本以為戚昔生氣了,但擡眼就瞥見了藏在黑發下的微紅耳垂。
燕戡心上像被貓爪子撓了一下,癢癢的,嘴角也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我帶你看看屋子。”
戚昔別開頭,避開他的視線,聲音微涼:“嗯。”
燕戡住的院子裏那些本該有的造景被搬得差不多,院中一大塊的空地是他每日練武的地方。
靠着院牆邊上三兩棵樹缺胳膊短腿兒也不成樣子。除此之外,什麽假山碎石,花卉蓮池不是被移出去就是被填平了。
這方院子很大,有正房,兩間廂房以及幾間仆從住的耳房。
正房方位正,采光好,冬暖夏涼。原本是燕戡自己住着的。但今日知曉了戚昔的情況,他立馬讓人把正房收拾了一遍,而自己改去住之前收拾出來的西廂房。
戚昔站在正房門口,見裏面與此前所見不同,就知曉燕戡的意思。“不必如此,我住其他……”
“這個屋子住得舒服。”燕戡退回來,沖着戚昔伸手,“慢點。”
戚昔定定地看着他。
燕戡一笑,試探伸手過去扶着戚昔的胳膊。
“我從未将你當過外人。”
“若是你願意,我也不是不可以跟你一起住。”
戚昔抿了抿唇,順着他的力道跨入房門。
現在這人是一點掩飾都沒有了。
将人帶到同樣放着軟墊的椅子上坐下,燕戡道:“裏面我讓人收拾了一遍,你看看還有什麽需要添置的,我讓人買來。”
他這屋子裏東西簡單,原本只有幾個櫃子。一個下午的時間,又置了些屏風、軟塌之類的家具,地上還鋪了地毯。
這會兒窗邊桌上放了幾枝梅,開得正豔麗。淡淡的清香缭繞,看起來是比他原來住着的時候溫馨雅致。
“不用。”戚昔脫下大氅。
燕戡順手給他拿着放好。
屋裏還燒着火盆,暖烘烘的。不一會兒,戚昔玉白的臉浮現紅潤。
燕戡看着人,心想:這樣的屋子雖然比京都的差了些,但也比那鋪子好,勉強能讓小少爺好好養身子。
見人氣色瞧着好了,燕戡才出去将他的東西拿回來。
該放櫃子的放櫃子,該挂起來的挂起來。
收拾着,看椅子上靠着的人微微阖眼。
燕戡放低聲音:“可要洗澡?”
戚昔睜開眼,瞧着他“嗯”了一聲。
“馬上。”
燕戡這邊将東西放好,立馬出去給他拎熱水。
戚昔就坐在桌上,手杵着下巴瞧着。渾身泛着懶意,像冬月裏縮在火盆邊打盹的貓。
不一會兒,燕戡拎着水回來。
他一手一個木桶,手臂繃緊,肌肉紋理透過衣服清晰可見。猿臂蜂腰,衣服底下藏着的身子健壯不已。
燕戡腳下步子邁得大,滿滿的熱水愣是沒有溢出來一點兒。
戚昔看他臉不紅氣不喘的模樣,眉梢微微揚起。
不愧是征戰沙場的大将軍。
“好了,來洗吧。”燕戡拿了桶從屏風後出來。又将戚昔的中衣拿出來一套擱在裏面。
戚昔打了個呵欠起身,眼角挂着淚花。昏黃的燭火中,人也看着軟和了不少。
他正要開口叫人去歇着,剩下的自己來。但燕戡直接過來将他扶着,一直走到浴桶邊。
“東西都是新的,才買回來。”
“嗯。”戚昔推了推他有些熱的大手,“我自己可以,你去忙吧。”
燕戡盯着人因困頓而變得緋紅的眼尾,喉結滾了滾,松手出去。
*
屋內暖和,燕戡怕戚昔冷,又撥弄着炭盆讓火燒得旺一些。
隔着屏風,裏面水聲響動。燕戡戳了戳盆裏的木炭,想了想,又去衣櫃裏給戚昔拿了一件厚實的狐皮大氅。
戚昔聽到外面的動靜,被水霧蒸騰得發紅的眉眼透出奪目的豔麗。
知道人沒走,戚昔只泡了一會兒就起來了。
他擦幹身上的水,瞧着已經顯懷的肚子,目光微不可見的一暖。穿好絲綢做的寑衣,戚昔慢慢走出去。
四目相對,戚昔不自然地擡手擋住肚子,微微側身。
他穿着單薄,不可避免地讓燕戡看到了那隆起的肚子。這是燕戡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現在的狀況。
小少爺很瘦,沒遮住的鎖骨深深凹陷下去,透着剛洗過澡後的粉。臉紅撲撲的,冰冷的神色都被熱氣氤氲得緩和下來。
腿長,身子薄。好像身上所有的肉都轉移到了肚子上。
燕戡走近,目光從戚昔的肚子移到他臉上。緊接着将厚實的大氅披在他身上。
“不要着涼了。”
戚昔把衣服穿好,沒等開口,又被燕戡拉着塞進了被窩裏。
四周的被子被燕戡掖得嚴實,只留戚昔一個腦袋在外面。
動作雖輕緩,但不容拒絕。
戚昔困了,懶得跟他掰扯。他舒舒服服地蜷縮起來,眼皮慢慢垂落。
至于燕戡,他愛坐多久坐多久。
夜已深,寒風陣陣。
燕戡看了躺在床上的人一會兒,起身給炭盆裏添了一些炭火。随後檢查了一下屋內的窗,熄了燈,悄然關門。
西廂房亮起了燭火,在風中搖搖欲墜,但持續了半宿。
換了地方,戚昔睡在柔軟的被子裏,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雖然依舊是夢多,但醒來之後不像以前那樣記得清清楚楚。
*
辰時,窗外發亮。雞鳴早過,家家戶戶屋頂升起炊煙。
将軍府此時依舊安靜,無人來院子裏打擾。
戚昔迷糊醒來,下意識伸出手探了探,室內竟也還算暖和。
目光一轉,屋子中央炭盆裏依舊燒得旺盛,裏面多了些新鮮的黑色木炭。
戚昔迷糊看着。
反應過來,昨晚燕戡應該來過。
他以往睡覺前在炭盆裏放再多的木炭,第二日早晨醒來,也必定是涼意沁骨的。
戚昔下巴擱在被沿,盯着炭盆晃神。
門外傳來動靜,男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醒了便起來用飯吧。”
戚昔下巴蹭了蹭軟被,低“嗯”一聲。習武之人耳目聰慧,能察覺到屋裏的動靜也不奇怪。昨晚自己沒察覺人進屋,也就不意外了。
這樣也挺好,舒服的是自己。
這邊叫了戚昔起床,燕戡練武練出一身汗,回去沖了個澡。
他動作快,自己收拾完,戚昔那邊的門才打開。
燕戡從阿興手裏接過木盆,端進屋裏讓戚昔洗漱。緊接着,熱氣騰騰的朝食上了桌。
“喲~吃着呢!巧了不是,我們也餓了。”周子通帶着小徒弟又來了。
阿興跟在他們身後,一臉為難地看着燕戡。
燕戡嫌棄:“想吃你就閉嘴。”
廚房又不是沒有,非得跑這兒來蹭。
人多熱鬧,五口人幾下将桌上的飯菜吃了個光。其餘幾人吃白面大饅頭下腌菜,戚昔跟小阿楮喝粥下小菜。一人再一個雞蛋。多的便沒有了。
暖了胃,戚昔鼻尖冒出一層細汗。
這邊桌子收拾完,小阿楮拉着戚昔去他們院子吃藥,順帶多走走。周子通留下,跟燕戡好好說了戚昔現在的情況。
燕戡問了些注意事項,一筆一劃全記在紙上。
随後跟戚昔打了聲招呼,出去給他添置些打發時間的玩意兒。
“夫人,喝藥。”阿楮将冷好了的藥端給戚昔。
“不要叫我夫人。”戚昔碰了下小孩的額頭。
阿楮眼睛上擡,貓兒眼圓溜溜的,很是可愛。“那叫什麽?”
“叫戚昔,或者哥哥。”
開了年,戚昔也才十九歲而已。
“叫小郎君。”周子通回來,打了個呵欠,拉開門就往屋裏躺了。
今兒個為了一頓飯起來得早,以為會有什麽山珍海味呢,結果跟平時差不多。
摳摳搜搜燕問荊,對自個兒夫郎都如此。
“小郎君。”阿楮笑着點頭。
戚昔面不改色喝完藥,聽他如此說,輕輕應了一聲。
總比夫人能接受點兒。
喝完藥,戚昔坐在凳子上看小家夥熬藥。每天這屋檐下都是一排的爐子,戚昔納悶:“這麽多藥,給誰喝的?”
“這些啊?給一些老兵将們熬的。他們住在咱将軍府隔壁。”
戚昔點點頭,也沒多問。
但阿楮卻小嘴不停,道:“這個宅子原本很大很大,後來被一分為二。”
“我們住一邊,另一邊養着一些從戰場上退下來,沒有去處的傷殘或者年邁的兵将。”
戚昔了然。
“小郎君,你要去看看嗎?”
戚昔搖頭:“不了。”他現在這種情況,不适合見太多的人。
藥爐燒着火,也暖和。
戚昔在一邊坐着,時不時陪着阿楮聊上兩句,多的時候在發呆。
燕戡拿着些小玩意兒回來,找到人直接帶進自己院子。
陪着聊會兒天,又慢慢到午間讓戚昔吃飯。
一般時候,戚昔在飯後睡個午覺,然後随着男人在院子裏溜達,或是去書房看看他搜羅來的那些書籍或是其他。
一天便也過去了。
如此幾天,習慣了,也算在将軍府裏安頓下來。
*
開春之後,沉寂的北地也漸漸有了變化。
二月二,龍擡頭。
冰雪散去,黃色的土地徹底露出全貌。
田裏雜草長出新綠,晶瑩露珠挂在葉子尖尖上。倒映出田地裏耕耘的身影。
大地化凍,氣候轉暖。斜沙城的百姓紛紛扛着鋤頭開始春耕。
城裏幾條大路,騾子、牛、驢晃着尾巴而過,地面的稀泥被踩了又踩,蹄子一樣的凹坑、深深的車轍印在上面,讓路面更是難行。
若再下一場雨,過路的行人鞋面全是黃泥。
斜沙城裏鼓勵開荒,這處的百姓生活貧瘠,就是住在城裏的,也在城東邊南邊開了地種些糧食。
一年收成看老天爺,或多或少,總能省點買糧食的銀錢。
春耕的隊伍浩浩蕩蕩,連胡油巷子裏,各家有鋪子的也大部分各自有地。
人多了,這說話的聲音也多。
宋四娘走在人群中,聽得人議論那已經走了許久的人。
“李老爺子那鋪子不開了?”
“都這會兒了,還開什麽。那府城來的小少爺不過是一時新鮮,怎麽會長待在我們這地兒。”
“可不是,長得細皮嫩肉的,說不定被哪家大貴人看上藏家裏了。”
“是啊。說來也奇怪,人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沒準兒嘿嘿……”
宋四娘聽不過,橫着臉插嘴:“你管人家什麽時候走的,戚老板可不是那樣的人!”
“嘿,老板娘你生這麽大氣作甚!又不是說你。”
宋四娘走在自己男人身邊,叉腰諷笑:“我這是好心提醒。一個二個嘴巴多,小心舌頭被割了!”
說話的幾人臉色一變,心虛地左右看看。快步遠離這幾個。
武秀紅輕嘆:“人家就收了老李家鋪子,平白的招人眼紅。”
“可不是,那麽好的地段,當初多少人想要。”宋四娘沖着前面跑了的人呸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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