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保護那女孩
第八章 保護那女孩。
這天下午,李麗君下班早,先去學前班接了兒子,又順道去菜市場買了些菜。剛到家裏沒多久,丈夫陳衛東也回來了。
兩人一起洗着菜,聊起上次女兒和淩雲鬧矛盾的事來,李麗君慨嘆了一句:“你說露露怎麽越大越不懂事了呢?小的時候還跟個小大人似的,多招人愛,現在動不動就使小性子。”
陳衛東琢磨着,跟妻子商量說:“老是讓淩雲在家裏住着也不是事兒,兩個孩子肯定會有意見,現在露露不樂意了,估計再過一陣子果果也開始鬧了。”
說着,一把抱起溜進廚房的兒子,問了句:“你喜歡淩雲哥哥嗎?”
果果搖了搖頭。
“為什麽呀?”
“我想吃兩個雞腿,不想給他。”
“原來淩雲哥哥吃了你的雞腿啊。”
李麗君擦了擦手,抱過兒子,白了丈夫一眼:“你幹嘛挑撥離間?”
陳衛東笑了兩聲,跟着妻子來到客廳,坐到她身邊,給她揉了揉肩膀,說:“前陣子我去找過淩雲的父親,就那個淩振宇,跟他喝了一次酒,也沒說通,這人喝多了就跟個瘋子一樣。”
李麗君一聳肩,抖掉了丈夫的手,瞪着他說:“知道他是個酒瘋子你還找他?”
陳衛東說:“我不是覺得他能聽我兩句話嗎?誰知道他不識好歹!回頭我再找找鎮政府和婦聯,去給他做做工作,他自己的孩子他總不能一直不管吧?”
李麗君沉吟着,說:“先讓淩雲在咱家待着呗,他爸那個樣子,把老婆都打走了,淩雲要是回去,估計沒幾天又不上學了。”
陳衛東皺眉說:“那你是準備養他一輩子?過兩年果果也大了,讓他住哪兒?”
李麗君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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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說話間,淩雲回來了,放下書包就要去打水。
李麗君連忙朝他喊了一句:“把暖壺放在鍋爐房前面排着隊就行,趕緊回來寫作業哈。”
淩雲“嗯”了一聲,拎着四個暖水瓶走了。
李麗君看着他出了門,說:“你看,多懂事的孩子。”
陳衛東說:“你這麽喜歡,認個幹兒子算了。”
“那也不是不行。”李麗君笑說。
陳衛東無奈道:“自己孩子都養不過來了,還去養別人的孩子,全國道德模範怎麽不選你?”一邊咕哝着一邊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傳志他們要請客,晚上我出去吃了。”
“少喝點,一身酒氣回來,讓孩子看見不像話。”李麗君叮囑了一句。
陳衛東答應着,拎起沙發上的外套出去了。
淩雲來到鍋爐房時,水已經快燒開了。他排着隊等了會兒,把四個暖水瓶灌滿了開水,一手拎着兩個往家屬樓走。
剛巧這時陳秋白也從學校回來了,看見淩雲拎着暖水瓶往單元門口走,不想跟他照面,一溜煙進了門。
然而走到二樓時,她又覺得空着手回家不太好,到時媽媽肯定又要誇淩雲勤快,她臉上不好看。于是,她站在樓梯上等了會兒,等到淩雲來了,上去說:“給我兩個壺,我拎着。”
淩雲以為陳秋白是想幫他,忙說:“不用了,我拎得動。”
陳秋白不耐煩地說:“叫你給我你就給我,啰嗦什麽!”
兩人争搶間,淩雲手裏一只暖水瓶不小心脫了手,瓶塞嘣出來,開水一股腦倒在了淩雲的大腿上,暖瓶“嘩啦”一聲碎在了樓梯上。
陳秋白尖叫着後退了幾步。
淩雲腿上一陣劇痛,疼得一哆嗦,差點把手裏其他的暖水瓶也砸了。他回頭看了看樓梯上的碎片,也顧不上疼了,趕忙拎着三只暖瓶回了家,拿起掃把就要出去打掃樓梯。
李麗君正好從卧室出來,見他手裏有只掃把,喊住他說:“怎麽了淩雲?”
淩雲一臉歉疚,說:“李老師,對不起,我不小心把暖瓶砸了。樓梯上一堆玻璃碎渣,我怕紮到人家,出去掃掃。”
李麗君一驚,忙問:“你燙着沒有?”
淩雲搖頭說沒有。
李麗君低頭一看,見他大腿濕着,焦急道:“這種事怎麽能瞞着老師呢?感染了怎麽辦?”一邊說着一邊拿了件外套,一把奪過他手裏的掃把,拉着他出了門。
這會兒陳秋白還驚魂甫定地站在樓道裏。李麗君把掃把丢給女兒,急匆匆吩咐了兩句:“把玻璃渣掃一掃,回去跟你弟弟泡包方便面吃吧,我沒工夫做飯了。一會兒你爸回來,你跟他說我帶淩雲去衛生室了。”
陳秋白看着他們下了樓,拿起掃把掃了掃暖瓶膽的碎渣,裝進鐵簸萁裏倒了。
她回到家裏,弟弟正在客廳裏吃着鈣奶餅幹看動畫片。她一點胃口也沒有,根本不想泡方便面,丢下書包去卧室躺了會兒,心裏還是悶悶的。
她又坐起身來,決定去陽臺待會兒。
她的卧室出了門就是淩雲的卧室。當時他搬進來的時候,媽媽把雜物都收了,只剩了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和一個小衣櫃。淩雲每天都會把書桌收拾得整整齊齊,床上也幹幹淨淨,連根頭發絲兒都沒有,被子疊得像豆腐塊兒一樣。因為怕房間裏有味道,一大早就開着陽臺門通風。一有空就拿拖把拖地,家裏除了客廳都是水泥地,幹不幹淨也看不出來,也不知道他整天拖什麽勁。
自打他來了家裏,媽媽每次去陽臺,經過他的房間時都會誇一句:“淩雲真愛幹淨,瞧這屋裏收拾得多板正。”然後十有八九會朝她的房間喊一句:“露露,把你屋收拾一下,別整天跟豬窩一樣,你看看人家淩雲。”
媽媽每多說一次,陳秋白對淩雲的厭惡就更多一些。後來只要淩雲在家,她都會關着卧室的門,壓根不想看他一眼。
但即便如此,她也從沒想過要傷害他。剛剛的事只是無心之失,她被突如其來的狀況吓壞了,站在樓道裏懵了好一會兒。淩雲上樓的那一刻,她心裏是驚恐的,她害怕他會向媽媽告狀。然而他并沒有,這無疑是更壞的情形。他把高尚的榮光披在自己身上,讓她變成了一個壞人。
當然,她也不認為他是一個高尚的人,不過是惺惺作态罷了。但媽媽不知道,媽媽只會因為這事愈發地憐惜他。
陳秋白站在陽臺上,望着薄暮裏的群山,越想越不開心,一片一片地揪起了陽臺上的杜鵑花葉子。
正在這時,隔壁陽臺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你再揪下去,這盆杜鵑開不了花了。”
陳秋白回頭一看,夏宇托着下巴在自家陽臺上看着她。
陳秋白這會兒正煩悶着,不想跟他聊天。
夏宇又問了句:“你心情不好?”
陳秋白仍然沒說話。
夏宇也沒在意,又說:“今天我姨來我家走親戚,帶了一箱健力寶,我拿給你喝。”
健力寶陳秋白也喝過,橘子味的,甜甜的,還有氣泡,比綠色軟袋汽水好喝多了。只是這汽水太貴了,爸爸只買過一次,她已經很久沒喝了。
夏宇進了房間,不一會兒帶了一瓶橙色易拉罐飲料出來,放在手裏掂了掂,隔着陽臺丢給了陳秋白:“你接着。”
陳秋白伸出雙手,穩穩接住了飲料。
“你拽着罐子上面的拉環,往上一拉就開了。”夏宇比劃說。
陳秋白丢給他一個白眼:“我又不是沒喝過。”
夏宇笑說:“嗯,這飲料是橘子味的,我就知道你喜歡喝。”
陳秋白想起淩雲上次把橘子汁滴在了她的輔導書上,忿忿說:“我現在最讨厭橘子。”
“為什麽呀?”夏宇有些意外。
陳秋白還沒開口,家裏的小黑狗過來了。這只狗叫煤球,當時跟淩雲一起來的,因為從前在淩雲家餓慣了,現在見人就舔。陳秋白覺得,淩雲在媽媽面前也是這樣,卑微,小心,竭盡全力地讨好,唯恐有一天會被抛棄。就跟狗一樣。
陳秋白這麽想着,忽然間說了句:“我讨厭淩雲。”
夏宇想了想,說:“如果有個人突然住進我家裏,我可能也會不開心吧。”
“我住你家你也不開心?”陳秋白說。
“不包括你啦,不然你來我家住?”夏宇笑着,沖她勾了勾手。
“我才不去。”陳秋白也笑了起來,心情略微好了些。
兩人聊了快半個小時,各自回到房間做起了作業。
鎮衛生室裏,淩雲剛剛處理完燙傷。李麗君向醫生确認了幾遍不會留疤,這才終于放了心。
衛生室出來不遠就是供銷社,李麗君把車子停在門口,扶着淩雲進去,說:“快看看,你想吃什麽。”
李麗君對孩子好的方式向來樸素,她覺得,讓孩子開心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給他們買好吃的。
淩雲掃了眼貨架,快速移開了視線:“李老師,我不吃,咱們回去吧。”
李麗君知道淩雲不好意思說,于是買了秋白和果果平時最愛吃的幾樣零食,裝了滿滿兩個袋子,把其中一袋交給淩雲,說:“這些是專門給你買的,你回家放起來慢慢吃,不用分給露露和果果,這袋是他們的。”李麗君指了指手裏的袋子。
淩雲又感動又羞赧,臉都紅了起來,低低地說了聲:“謝謝李老師。”
出了供銷社,李麗君讓淩雲坐在車後座,騎車帶他往家走,遇到上坡就下來推着車走。淩雲越發難為情,趕忙跳下車來:“李老師,我下來走吧,腿已經不疼了。”
李麗君堅持讓他坐上去:“沒事,你上來坐着就行,你這麽瘦,一點都不重。”
淩雲推诿着,還是翻過了陡坡才上車。
兩人有一會兒沒說話,李麗君想着淩雲的事,車子越騎越慢。還有兩個路口就到信用社,她終于開了口,語氣嚴肅又溫和:“淩雲,以後你不要幫家裏幹活了。”
淩雲忙說:“沒事的李老師,今天是我走路太急了,我下次一定會小心的。”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倔呢?”李麗君說。
淩雲嗫嚅說:“我只是……想報答您。”
李麗君嘆了一聲,淡然笑着:“你不用報答我,我讓你住家裏,不是為了讓你感激,也沒有想過讓你回報什麽。”
這話是真心的,那天她去淩雲家,其實一開始并沒有想帶他回家。可當她親眼目睹了淩雲的遭遇,還是心軟了。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女兒還跟淩雲同歲,對于近在眼前的傷害,她無法視而不見。沒有一個孩子應該那麽活着。
“你只是個孩子,除了長大不用考慮別的事。”她溫柔地對他說。
淩雲心口裏蕩漾着一股暖流,一直湧到了眼窩裏,他垂着頭,眼淚差點掉了下來。人生到目前為止,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
他曾看過一些宗教故事,說耶稣受了洗,行神跡,感化衆生,救贖世人,佛教裏同樣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故事。他曾像臭蟲一樣在夾縫裏生存,人生的苦難造就了他卑劣貧賤的靈魂,甚至于某一刻,他還對那個百合花一樣的女孩心懷惡意。還好,那些不堪的往事都過去了。這個夜晚,他的靈魂被救贖了,從此有了信仰。他的信仰就是李老師。
“李老師,您就讓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不然我會良心不安的。”淩雲看着李麗君的背影,語氣虔誠。
李麗君想了一想,說:“那你在學習上幫一下露露吧,她要是碰到不懂的題目,你給她講一講。如果學校裏有人欺負她的話,你保護她一下。”
“您放心,我一定保護她。”淩雲鄭重地點了點頭,将這句話牢牢記下,一種崇高的信念像種子一樣在他心裏深深紮根。
保護那女孩。從此,這是他唯一的人生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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