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去找你吧

第二十三章 我去找你吧。

初三那年的寒假,是陳秋白記憶裏最漫長的一個假期。

其實假期不到 20 天,但因為她年後一直待在鄉下,時間生生被拉長了好幾倍。

在農村,天還沒亮一天就開始了。陳秋白每天都在兩個老人風箱般的咳嗽聲裏醒來,然後在天井裏刷牙、洗臉,去上廁所。廁所其實就是豬圈,爺爺奶奶養了頭老母豬,總是哼哧哼哧地拿豬鼻子拱人,上趟廁所還要拿着根木棍趕豬。再加上豬圈裏髒臭難聞,陳秋白每回進去都被熏得隐隐作嘔,因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去豬圈上廁所。

洗漱完畢後,陳秋白總會禮貌性去竈房問奶奶要不要幫她燒火,奶奶總說“不用”,她于是又回到裏屋看書,通常她要背上一個小時的書早飯才做好。

這幾天吃的一直是餃子。每年大年三十,爺爺奶奶都會包一大堆餃子,放在天井的大缸裏凍着。三十晚上吃不完,接下來幾天繼續給拜年的親戚們吃。親戚們吃過的也舍不得丢,裝盤子裏熱了自己吃,早上吃不完,中午再熱一遍。一連幾天,屋子裏都彌漫着一股餃子味,混雜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臭味,陳秋白一聞就反胃,餃子也吃不下幾個。

吃完早飯基本上才剛過七點,陳秋白幫着收拾好碗筷,又回到裏屋看書。

在老家,她除了看書寫作業之外,沒有別的事可幹。雖然也有電視,但除非是爺爺奶奶要看,她從來不敢打開。老人都怕費電,她不想因為這事惹他們厭煩。爺爺奶奶也不怎麽喜歡看電視,吃過早飯就去菜園子轉悠兩圈,或是坐在大門口曬太陽,曬一會兒就開始打盹,半邊腦袋歪在厚厚的棉襖裏,好像縮着脖子的鴨子。

每到此時,家裏是最安靜的。安靜到了極致,滿腦子都是嘈雜的聲音,人反而很難靜下心來。陳秋白趴在炕頭上寫作文,寫了沒幾行腦子就開始放空,一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寫了三遍。

奶奶家有座老式落地鐘表,用了太多年已經壞了,秒針在半點一下一下地跳動着,長年累月地原地踏步,分針和秒針永遠靜止在了 9 點 25 分。陳秋白覺得,這個家裏的時間好像也困在了鐘表裏,總也走不到頭。恍惚間,她也度過了好幾個秋天。

奶奶的冷漠态度無疑讓每一天變得愈發煎熬。雖然爸爸讓她嘴甜一點,多讨奶奶歡心,但奶奶根本不想搭理她,她嘴再甜也沒用。每天早晨,奶奶把早餐端上餐桌,說一聲:“吃飯。”晚上過了八點,再說一聲:“睡覺。”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別的對話。

陳秋白沮喪極了,打了幾次電話回家,爸爸卻總是推诿說,再過幾天就來接她。

夏宇也打來過兩三次電話。陳秋白聽見他的聲音,就好像困在荒島的人看見了海面上閃爍的信號,每次都要拉着他聊上很久。聊天的時候似乎很開心,但挂了之後,她開始每天期待他的電話,要是他沒打來,她的心情就會變得更差。

正月初七這天,淩雲竟也打來了電話。

陳秋白起初以為是夏宇打來的,喊了聲“小宇”,電話裏傳來的卻是淩雲的聲音。她錯愕不已,問說:“淩雲,怎麽是你呀?你家裝電話了?”

淩雲說:“我在鄰居家打的,他家年前裝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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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知道我嫲嫲家電話?”陳秋白又問。

“我那天碰見趙小冬,跟他要了你家電話。昨天給你家打,是李老師接的,說你還在老家,我就問了你老家的電話。”淩雲解釋了幾句,反問說:“秋白,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陳秋白怏怏說:“我還不知道呢,我爸一直不來接我。”

淩雲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在別人家給你打電話,也不能長聊,明天我去找你吧?”

陳秋白驚說:“那麽遠的路,你怎麽來?”

淩雲說:“我騎車去。”

陳秋白還是有些遲疑:“我嫲嫲家可遠了,開車過來都要快一個小時呢。”

淩雲一副滿不在乎的口吻:“沒事,我騎得快。”

陳秋白在奶奶家已經快憋瘋了,內心裏其實也希望他來,見他态度堅決,也沒再攔着他。

兩人約了次日十點見面,因為太過期待,前一晚都沒睡好。

第二天早晨,陳秋白醒得比以往還要早,早飯後實在看不進書去,索性爬上西屋房頂的涼臺,眼巴巴盯着路口看。好不容易熬到了九點半,她一路小跑去了村口,等了沒幾分鐘,淩雲的身影就出現在進村的馬路上。

陳秋白高興地朝他招了招手。淩雲也咧着嘴沖她笑,腳下使勁蹬了幾下,飛快地騎到她身邊,跳下了車子。

“秋白,過年好!”淩雲停住自行車,扯下手套,兩頰紅紅的,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熱的。

陳秋白心裏又是欣喜又是感動,也跟他說了聲“過年好”,又問道:“你騎了多長時間過來的?路上好走不?”

其實淩河村離秋白老家很遠,淩雲路又不熟,一大早出了門,騎了兩個多小時才到,但他仍舊說:“沒多遠,沒一會兒就到了。”

陳秋白猜到他這一路走得辛苦,忙說:“你吃飯沒?走,上我嫲嫲家吃個飯。”

淩雲連忙推辭:“不用不用,我早上吃得多,現在還不餓呢,你帶我在村裏逛逛吧。”

陳秋白知道淩雲不好意思去她奶奶家,于是回家幫他停好車子,又拿了些餅幹蛋糕之類的零食揣在書包裏,而後就帶着他在村裏逛了起來。

村子裏有個水灣叫蠍子灣,因為形狀酷似蠍子而得名,村裏有點名望的人家都是臨水灣而建。陳秋白從奶奶家出來,帶着淩雲沿蠍子灣往南走,一路介紹說,這是娜娜家,這是圓圓家,這是槐樹和榆樹,每年四月家裏都會摘了榆錢蒸着吃;這是村裏的磨盤,秋天裏家家戶戶都來磨豆子;這是菜園子,嫲嫲家的菜地就在裏面,種了好多菜;這是我大爺家,他們家已經不住這裏了……

村子其實挺小,從北邊走到南邊,二十分鐘到了頭。兩人在村子南邊的小河邊坐下,一邊吃零食一邊聊天。

淩雲咬了口餅幹,說:“秋白,正月十二是你生日吧?”

“嗯。”陳秋白點點頭。

“到時你回家不?”淩雲又問。

“過生日我肯定要回去,我初十就走。”陳秋白忿忿說。雖然爸爸沒說正月初十來接她,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是爸爸再不來接她回家,她就要跟淩雲一樣,自己騎車回去。

淩雲躊躇着,臉上有些別扭:“那……我還是先把生日禮物給你吧,萬一那天你要跟親戚吃飯出不來。”

陳秋白眼睛一亮:“你還給我帶了禮物?”

淩雲赧然一笑,從書包裏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遞給了她。

陳秋白接過來一看,竟然是臺随身聽。這東西雖然早就在城裏流行,但在小鎮上卻依舊算是新鮮玩意,因為價格對于小鎮居民來說十分昂貴,普通家庭舍不得花錢給孩子買這東西,他們學校裏就只有趙小冬買了一臺。上學期,趙小冬每天都帶着随身聽上學,在學校裏四處炫耀,大家都羨慕得不得了,陳秋白也不例外。

她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盒,取出随身聽,愛不釋手地撫摸着,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個禮物對于十幾歲的孩子來說過于貴重了。她心裏雖然有些不舍,還是把随身聽還給了淩雲:“我不能要這麽貴的禮物,你收回去吧。”

淩雲急忙推給她:“你收着吧,不能退的。”

陳秋白還是不肯收:“你哪來這麽多錢?”

淩雲說:“我爸天天喝酒,酒瓶賣了不少錢。暑假的時候我每天都出去粘知了,抓知了猴,上山采野果子,也賣了些錢。今年過年鎮領導去我家,給了我不少壓歲錢,我媽趁着我爸沒拿走,偷偷給了我二十塊。”

“你好不容易攢的錢,給自己買點好東西吧。”陳秋白說。

“我什麽都不想要,就想給你買個好點的禮物。你就收下吧秋白,這個随身聽不但能聽歌,還能聽英語磁帶練口語呢。”淩雲說。

陳秋白仍舊有些猶豫。

淩雲想了想,說:“那你就當這個随身聽是我們兩個人的,我想聽的時候跟你要,好不好?”

陳秋白一聽,愉快說:“那行。”

淩雲也很開心,又從包裏取出一盤磁帶,是小虎隊 1991 年的專輯《愛》。兩人把磁帶放進随身聽,一人戴一只耳機聽了起來。

陳秋白以前只在錄音機裏聽過流行歌,沒想到,同一首歌在随身聽裏播放竟然相差那麽多,耳機隔絕了噪音,讓音質變得更加細膩,每一個細節都聽得一清二楚。陳秋白不由得入了迷。

兩人靜靜地聽了兩首歌。音樂像一個透明的琥珀,将兩人包裹在一個平靜的世界裏。陳秋白的思緒漫無邊際地漂浮着,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安心感,曾經難以啓齒的話,也變成了可以平鋪直敘的故事。

磁帶裏的歌播放到了《從今天起》,唱到“只有關懷能融化冷漠,決定鼓起勇氣,說出心中的秘密”時,她忽然說了句:“淩雲,我跟你說件事。”

“什麽事?”淩雲回頭看着她。

“我覺得我家裏偏心我弟弟。”陳秋白說。

“你怎麽會這麽想?”淩雲有些驚訝,因為在他眼裏,她一直是個被爸媽捧在手心的小公主。

“年前我媽跟我嫲嫲吵了架,沒回來過年。我爸為了讨好我嫲嫲,非讓我留下來,一直不接我回家,但他從來沒讓陳秋實一個人在老家待這麽久。平時家裏有什麽零食,我爸媽也都是讓陳秋實先吃。每次我跟陳秋實吵架,他們也總是說我大他小,叫我讓着他。

你知道我為什麽想考年級第一嗎?因為只有我考了第一,他們才會重視我。現在我考不了第一了,我感覺他們已經不喜歡我了。”陳秋白說着,又有點想哭。她望着天空,嘆息般地吐了口氣。

淩雲默默聽着,沒有說話。自他認識陳秋白以來,他第一次對她動了恻隐之心。但這憐憫中也帶了幾分自私的欣慰。他終于知道,陳秋白并不是完美的,她的幸福也并非沒有缺憾。她不是插在花瓶裏的百合花,她的根也在田野裏,雙腳上沾着泥土。這讓他們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彼此,不是因為李老師的托付,不是因為信仰,而是同病相憐的不幸,使他們平等地站在了一起。

淩雲始終沒有安慰她,過了會兒,說:“我看天氣預報,今晚要下大雪,明天我再來找你吧,我給你做個滑梯玩。”

陳秋白說:“你別來了,下了雪,路上不好走。”

淩雲卻堅持說:“沒事,我騎慢點就是了。”

陳秋白拗不過他,只能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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