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你好嗎(上)

第21章 第十一章 你好嗎(上)

那天和吳老師告別時,三美和日娃才正式交換了電話號碼。

日娃的手機特別好看,屏幕能往上滑,他說叫索愛Walkman,三美把這個名字用圓珠筆寫在手上,打算一回到縣城就去手機店找找。

回城的班車上,三美越想越不對勁,總覺得自己好像上了日娃的鬼當。吳老師和他又不是剛認識,對方這次要說啥,他至少也有點預感吧,如果是這樣還把自個兒帶上,那不是擺明了希望她知道這回事嗎?可他又說不要她摻和,這又是個啥意思?

日娃真是越來越難懂了,整天嘻嘻哈哈的,做起事情來實在是讓人捉摸不透。也不知道為什麽,她有一種預感,好像自己很快就要忙起來了,她會忙于一些讓人生變得更好的,或者更壞的事。得趁現在還得閑,給鳳麗買部手機送到學校,鳳麗萬一有事才能随時找到她。

店員去拿實體機時,三美坐在高腳凳上等着,跟着店裏正在播放的音樂,用腳尖有節奏地偷偷打節拍,“微笑再美再甜不是你的都不特別,眼淚再苦再鹹有你安慰,又是晴天,靠得再近再貼少了擁抱就算太遠,全世界只對你有感覺......”

這樣的歌詞令她感到費解,眼淚苦苦鹹鹹的安慰一下就能變晴天了?在她的人生信條裏,人最好就是不要掉眼淚,眼淚除了暴露自己的軟弱之外毫無用處,更不可能因為他人的什麽舉動痛楚就變得不再痛楚。她一邊享受着節奏,一邊在心裏默默地嘲笑歌裏這倆人真是太無趣。

手機很快就拿來了,白色的機身,屏幕比自己的諾基亞大了一倍,輕輕往上一推,圓潤小巧的按鍵透着橘粉色的背景光,還能聽歌,可時髦了。她似乎已經看到了高挑、明豔的鳳麗是如何把這部手機拿在手裏,又是如何按下那一顆顆精致的按鍵,店員沒怎麽講解呢,三美就說,“對,就要這樣的。”

這可把店員樂壞了,最近來買手機的人,都喜歡喇叭多、聲音大、帶跑馬燈的機型,最貴的也就七八百塊錢,可這部索愛手機要1700塊呢,賣出去這一部,今天的業績就是店裏第一了。

三美到隔壁信用社取了錢,麻利地付了款,給鳳麗選了一張尾號7166的電話卡,拎着手提袋一臉幸福地回到廠裏。

沒想到這一回去,整整一周都沒機會再出廠去找鳳麗,因為廠裏下周要來人了。

按理說,廠裏有食藥監局、農委、工商局之類的單位來檢查是常态,一般也就是讓大家把工服穿好,注意規章制度就行了,這一次卻搞得十分嚴格,連徐客和三美這樣跑市場收購的員工,也得在工作結束後立刻回廠裏參加培訓。

聽說是有縣政府的領導要帶着外國人來,廠裏的人都興奮極了,大家還沒見過活的外國人哩!

縣政府要求所有人在短時間內學會:hello,good morning, nice to meet you , how are you wee !等簡單的問候語,确保到時候外國友人來了,人人都能搭得上一兩句話。

培訓的內容對老師來講再簡單不過,可廠裏的員工大部分是附近的農民,至少有百分之六七十都是中年人、半文盲,最多會寫自己的名字,認得一些日常用字罷了,要他們把這幾句英語學會,實在是太難了。

第一天,老師還認認真真從每一個單詞拆分讀音标開始,結果吃力不讨好,一下課,工人們就抱怨她不會教,三三兩兩湊在一起開一些低俗的玩笑,“‘嘎的嘎的’,跟驢叫似的,哪個國家的人能這麽說話?”“老師講得就怪好聽勒,小鳥叫似的,你是看老師漂亮,想到驢子了吧?越來越騷哩,哈哈哈哈.....”

這位老師是縣裏初中部的英語老師,還年輕得很,本來就是縣裏問學校借人,她最年輕,才被派過來幹這沒有回報的活,結果課後還聽到這樣的調侃,又窘迫又生氣。

第二天,老師實在沒轍了,只想快點完成任務走人,用上了自己最不齒可也最原始的東方力量——中文标注大法,她讀一句,大家跟讀一句。

三美雖然說怕英語,畢竟也是初中畢業,更別提最近突擊複習那麽久,這種培訓就跟玩似的。不過她啥也沒說,晚上照樣跟着大家一起去培訓,老師在上面講,她就在下面偷偷地看真題,嘴上跟着大家一起:“how are you!how are you!好阿油!好阿油!how do you do!好大油肚!”

她只當這是一項工作任務,喊得比誰都大聲。喊着喊着,別人突然不作聲了,只有她一個人突兀地大喊一句:“Wele!”

察覺到不對勁,三美擡起頭,發現大家都看着她,她看看自己,沒什麽不對勁啊,跟着大家的視線回頭,才發現何雲道和幾個管事的,就站在自己身後。

三美趕緊把手裏的資料收好卷起來緊緊捏着,繃直身子目視前方不敢動彈。她看着何雲道走到老師身邊,畢恭畢敬雙手地給老師遞了一瓶水,看到老板對老師如此尊敬,底下幾個最愛鬧騰的男工這下不敢出聲了。何雲道心裏有數,眼神鎖定在男工們身上,嚴肅地強調:“朱老s師是我和縣領導特意請過來,口語最标準、教學水平最好的老師,你們運氣好,才能跟着朱老師學幾堂課。”

聽了這番話,底下鴉雀無聲,仿佛他是下了魔咒,開口的人就會爆裂而亡。

三美也時常覺得奇怪,何雲道個子小,皮膚白,說話很小聲,語速也很慢,可他一開口,總讓人一下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說的內容上。

“這回辛苦大家了,收工以後還要上課,确實是件苦差事,這幾天,我讓食堂天天做夜宵,一會兒下課和大家一起去吃!”

聽到這話,大家才重新放松下來,起哄鼓掌,何雲道鄭重地和朱老師握了手,笑眯眯地與大家告別,路過三美身邊時拍拍她的肩膀,“劉三美,你跟我出來一下。”

“你這是要考試?”何雲道把三美帶到辦公室,把燈調到最亮一檔,一邊翻看三美的資料一邊問她。

“嗯。考自考......”

何雲道把資料放下,按下電腦電源鍵,“你還挺有計劃,不錯,是該把學歷提升一下,這是好事。報名報上了?”

“縣裏助學點的老師幫着報了,不過我得本人去一趟現場确認報考......”

“去過了嗎?”

“沒呢,最近白天上班晚上上課,哪有......”三美看看他,想到前兩天和日娃他們說的事,聲音低了一點,“哪有時間去......”

何雲道翻了一下日歷,又打開電腦辟裏啪啦地操作了一通,盯着屏幕看了一會兒才說,“我給你批個條子,你拿去給主任,以後不用參加培訓了,明天趕緊去現場确認。以後沒活的時候就上我辦公室來複習,我會交代保安給你開門,需要電腦你随意用就是了。”

其實自從上次從吳老師家出來,三美心裏已經把何雲道劃到“不可信任”那一欄, 這會兒看着對方白白淨淨的手捏着遞過來的信箋紙,她有點猶豫了,接過來信箋紙,飛快地跑掉了。

跑到走廊裏時,她又見到了那個人,那個臉上有道疤的六叔,他靜靜地在走廊抽煙,看到三美出來了才把煙熄滅了走進去,關上辦公室的門。

三美張望了一會兒,大家都在學英語,現下沒有旁人,她彎着腰,慢慢挪動到辦公室的窗邊,偷聽裏面說話。

他們倆說話聲音都不大,尤其何雲道說的話,三美一個字也聽不清,只聽到六叔在說什麽“你媽,你舅舅都不滿意......他們讓你抓緊時間解決”,也不知道何雲道是沒回應還是聲音太小,辦公室裏安靜了好一會兒,三美的耳朵都貼紅了也沒再聽到動靜,直到六叔說:“行我知道了,這事我讓傅國平去辦”,接着就聽到六叔的腳步聲往門口走,她才着急忙慌踮着腳跑出去一大截。

六叔出來看到三美,客氣地對着她笑了一下,三美心虛地捂着耳朵,憋着一口氣,笑着沖他點點頭。

這時何雲道也關燈出來了,三美趕緊搓耳朵,把兩只耳朵都搓得通紅,生怕露餡兒。何雲道問:“你還沒走?那邊該下課了,跟大家去吃宵夜啊。”

三美假裝淡定:“我資料忘拿了。”

何雲道返回把燈打開,拿着鑰匙站在門邊等她,她進去找自己那份資料,看到桌面上一沓別的資料斜蓋在自己的資料上面,封皮上寫着《殘疾員工錄用明細》,她的瞳孔微微顫動了一下,抽出自己那份後匆匆出門,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跟在何雲道身後,倆人沒再交談,何雲道只顧走自己的,沒有要等她的意思,下完樓,才剛到酸木瓜樹下,三美一溜煙就往宿舍方向跑了。

回到宿舍,幾個舍友還沒有回來,她打開那盞小臺燈,卻怎麽也靜不下心來做題了,盯着臺燈下飛來飛去的小蟲子發呆。現在,她走到了每個人都要經歷的一個人生節點上——在某一個無法下決定的關頭上,急需一個人來對自己說點什麽。捏着手機翻了幾遍,通訊錄裏除了廠裏的人,就是幾個固定交貨的山民,可以選擇的只有日娃、劉德成、陳欣。

思來想去,她撥通了陳欣的電話。

“我挺好的,最近可忙哩,你呢?廠裏還好嗎?鳳麗還好嗎?”

陳欣的語氣還是一樣的溫柔,說話像收音機裏的播音員一樣好聽,三美拿着手機在走廊裏來回踱步,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表述自己的困擾。

“你該不會要問劉德成的事吧?”陳欣半開玩笑地問她,三美趕緊對着空氣擺手,“不是的,不是的,我要問日娃和何雲道——就是我朋友和老板的事。”

陳欣故意逗她:“怎麽?都是美男?讓你為難?”

三美這下聽出來了,和她逗了幾句嘴,人也放松多了,直截了當地問出了自己的疑慮。陳欣聽完前因後果,沉思了好一會兒,對着三美說道:“我本來呢,也是一個看誰對我好,就覺得對方一定是好人的人,不過現在我覺得吧,人是可以一邊做好事,一邊做壞事的。其實人的選擇只在一瞬間,很多時候自己也沒有做過考量。你不能因為對方做了一件好事,就覺得他一定是好人,更不能因為對方做了一件壞事,就覺得他一定很壞。我們是沒辦法根據別人的行為做出所謂正确的決定的,最終你還是只能跟随自己的內心......”

三美聽明白了,道理其實她自己也知道,就是需要一個人幫她說出來,聽陳欣講完,三美也打定了主意,“謝謝你陳欣,能和你說上話真好。”

陳欣的語氣變得歡快,“咱們都得自己摸着石頭過河呢!不過如果你到省城來找我玩的話呢,我就能帶你去海洋館摸海獅頭了。”

“嗯?你不回來了嗎?”

“最近3年都不會回去了......哎呀我一個人可孤單了,你可快來看我吧!三美,你來吧,好不好?”

被請求是一件神奇的事,它會讓人覺得飄飄然,還會使身上的毛孔突然打開,三美被這樣的請求弄得心裏癢癢的,鄭重其事地答應了這個省城之約。

挂了電話進宿舍關上門後,三美拿出随身帶着的筆記本。

這個筆記本是剛進廠裏時徐客給她的,黑色封皮上寫着三個金色的字體“會議本”,這麽厚的一本筆記本已經快寫滿了,大部分都是一些工作內容,大到每月的收購數據和錢款記錄備份,小到“7月10日清晨有雨進村時間要提前”這樣的備忘,以及廠裏的日常人員輪換多久一次、工作安排先後順序、上級檢查主要項目、消防檢查來多少人等等諸如此類的小細節,還有就是徐客傳口頭授給她的,與菌農讨價還價的技巧之類的收購經驗。

在這些繁冗瑣碎的筆記中,有幾段打了圈圈的字很顯眼,這是她幾次聽到何雲道和別人打電話時的內容——這部分本來只是三美幻想有一天,自己也當老板時可以用上,随便記着好玩的,沒想到現在會成為某種指南。

在其中一段筆記裏,她記道:“用規矩套人肯定套不住的。規定改不了就改人,把人解決了,別的事就好辦了。”

三美把筆記本蓋在臉上,小聲地重複了一遍這句話,何雲道當時說話的語氣和表情,又重現在眼前。她把筆記本拿開,盯着蚊帳頂:

人,對,重點是人,改變人才能改變事。可在這件事裏,究竟要改變誰,才能真正幫上吳老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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