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娣

有娣

“一梳是福,二梳是壽,三梳自在,四梳清白,五梳堅心,六梳無穿無爛,七梳一帆風順,八梳金蘭姐妹相愛,九梳,九九歸一,十梳,終身不嫁。”……

悠揚沉穩的聲音從屋內穿過石牆。房間的後窗外,幾個清瘦的小孩正踮着腳尖,往裏看,聽得津津有味。

“她們待會會不會給我們發糖?”“肯定會。我阿嬸說,這邊前幾天有人從大馬回來了。”“哇~那可能會有新奇吃食!”吱吱喳喳聲中,全是期待……

這是細妹對姊妹屋最初的印象——熱鬧,香甜。

那天,圍在外頭的小孩都得到了一塊從沒見過的西餅。圓的,顏色和土裏的黃泥一樣,表面溝壑和村頭五奶的臉一樣多。味道嘛,形容不出來,總歸是軟的、甜的。嗯,是好東西。

往日,家裏大人是不允許孩子們到姊妹屋附近轉悠的,甚至有阿媽會吓唬頑皮的孩子,說他們如果吵到了姊妹屋裏的人,就會被剪刀紮。不過,細妹卻是不怕的。除了她阿媽不會這麽吓唬她之外,還因為她的好朋友有娣。有娣阿姑就是姊妹屋裏的一員。

有娣口中的阿姑非常好,她長期寄錢,寄食物回村給有娣一家。有娣家是靠阿姑的幫補,才不至于餓死。畢竟有娣家實在是太多孩子了。不包括夭折的,足足有七個。有娣是最大的,下面五個妹妹——來娣、帶娣、招娣、盼娣、旺娣。去年有娣阿媽終于生了個弟弟——家耀。

不過,已經七歲的細妹從來沒見過有娣的阿姑——這位阿姑一直在大馬做工。

日子慢悠悠地過着,細妹她們又長了幾歲。

這天,太陽拖着慢悠悠的腳步走到半山腰,細妹在家門前擇菜。守真神色慌張地跑過來,靠近的時候,還踉跄了下,差點跪倒。細妹笑起來:“還沒過年呢,就急着行大禮啊。”向來嘴巴伶俐的守真,卻完全不回嘴,急急喊道:“出事了,出事了!有娣要被抵出去了!”細妹大驚失色:“怎麽回事?”

“有娣阿爸的債主找上門,說有娣阿爸輸了好多錢。他們家的谷全部被拉走了都不夠還債。現在要拉有娣去抵債!”守真快速說完。

“我去喊我阿爸!”細妹丢下菜,跑出去。

細妹的阿爸,陳康,年輕時在省城給一家教書先生做過好幾年幫工,有幸認識幾個字。現在是這小村子裏唯一一個識字的人;他頭腦靈活,農閑的時候出去,小買賣也做得不錯,家境比別家要殷實一些;再加上本身為人忠義,還有三個年輕力壯的兒子,因此在這村裏,很說得上話。

細妹在去往自家水田的路上碰到了二哥三哥。她二哥一邊小跑,一邊告訴細妹,剛剛阿爸帶着大哥去有娣家了,現在他倆要追上去。

等陳康帶着三個兒子匆匆趕到時,有娣家外面圍了一層人,裏面哭聲一片。一個身材敦實的矮個子男人,正拉着有娣往外走。來娣、帶娣死死拉着有娣的手,有娣阿媽抱着兒子坐在地上,神情呆滞。陳康看了好一圈,才在堂屋內一個暗影處發現有娣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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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兄弟,有話好說,妹兒還小,先松松手吧。”陳康和兒子們阻在門口說道。村裏其他的後生見陳康來了,也自覺地站在他身後。

收債中為首那人看到陳氏幾父子身強體壯,話雖說得和氣,神情卻是堅定,便示意抓有娣的那男人照做。細妹見狀,和守真趕緊拉着有娣三姐妹藏到旁邊嬸子們的身後。

為首那人一邊打量陳康,一邊嘴裏放話:“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老狗拖了那麽久不還錢,我也是按照規矩辦事。老哥應該不會壞人買賣吧?”

“不會。我們村是講道義的。他還欠多少?”

“十大錢。”

“陳光瘋了,竟然敢賭那麽大?”“真是造孽啊,他家那些女孩真是命苦!”“天該收了他!”……

剛才拉有娣的男人趁機喊:“來前,我們老板說了,今天還不夠錢,就得帶回陳光三根手指!”他轉頭,眼睛像鈎子一樣,一下子盯住人群中的有娣:“一個身沒幾兩肉的小丫頭,壓根不值這個價!我們這還是在行善!”

圍觀的村民再次炸開了。

細妹和守真白着臉,趕緊擋在有娣三人跟前。

很快,細妹阿媽從外層擠進來,往陳康手裏塞了一個小小的靛藍色紮口布袋。

“三位兄弟,先坐下喝口水,今天這事不會讓三位白跑的。”陳康說完,讓兩小兒子陪着他們坐在天井處。他自己則帶着長子,和趕到的村長,進了堂屋。奇怪的是,細妹大哥還關上了大門。

過了一會,裏面傳出幾聲細細碎碎的嘈雜聲,突然響起凄厲的呼痛聲,緊接着又夾雜着幼兒的哭聲……

細妹看見她阿爸和村長出來了。

三個收債人站起來。陳康徑直走到他們跟前,從兜袋裏掏出剛才細妹阿媽塞的布袋,打開:“這裏是五大錢。”頓了下,往後示意剛從屋內出來的長子上前,“陳光兩根手指。”

哇……周圍再次沸騰了起來。

細妹大着膽子,踮起腳,伸長脖子往那處看,無奈自己矮小,看不清那手指是什麽個樣。她立馬轉頭看有娣,清晰地看到有娣小臉青了,嘴唇烏黑的,眼淚卻已是幹了的。

“大家別說話,靜一靜!”這是村長從出現後,第一次開口,“三位好手,五大錢,再加上兩根手指,夠你們清數了。趁着天還亮,出村吧。”

那三人眼神對了一下,拿着錢和東西,拱了拱手,轉身就走。

那晚,細妹纏着大哥問,才知道這是她阿爸和村長的合計。

在她和兩個哥哥追上阿爸前,阿爸和村長匆匆碰了一面。一致的意思是,兩家湊一湊,如果錢的數目允許,就由他們兩家先墊着;不夠,就看債主那邊最狠的放話是什麽,再看着辦。絕不能讓他們帶走孩子!他們兩家屬于村裏家境數一數二的,一時間最多也只能湊上五錢。當然,也只有這兩家肯出銀錢。村長是一村之長,讨債打上門了,自然得穩住人心。細妹家和有娣家有遠親,在能力範圍內,也不能眼睜睜看着有娣被帶走。村裏其他人家是絕不會出錢的,“救急不救賭”。這些年,有娣家男人們的做法,是夠衆叛親離的。

沒想到,陳光這次膽子那麽大,欠得那麽多。進屋內時,陳康和村長看到陳光那不成器的樣子,立馬下決心要收拾他一頓。如果借此,陳光能痛改前非,也好。

這事的處理夠狠絕。讨債的,一般為財,沒想到兩人會真的砍了陳光兩根手指。于情于理,他們也不會再為這筆賭資找上門了。

那天之後,有娣在家幹的活更多了,也不再出門和細妹她們說小姐妹間的悄悄話。細妹她們去找有娣,有娣也只會倚着門,小心翼翼和她們低聲說幾句。屋內但凡有一丁點聲響,有娣就臉色刷白,急忙結束話頭,進屋去。

有娣阿爸脾氣變得很壞,動不動就罵人,動手。不過,他的手受傷還沒好全,打人時,老婆孩子還是能躲的。家裏稻谷全被拉走,大馬阿姑的錢物還沒到寄到的時間,這陣子有娣全家人有上頓沒下頓地過着。有娣的妹妹們,有時候會在幹完活回家的路上,被嬸子們塞一個紅薯。嬸子們幾乎是讓她們在眼皮子底下吃了再回家。

細妹上次拿紅薯和幾個雞蛋過去有娣家時,看到有娣站在門外,手臂淤青了一大片。她不能進屋,也不敢跟細妹回家。細妹和她阿媽說起,她阿媽也是嘆氣。

無論好壞,日子都是一天天地過去。

秋收結束的時候,有娣突然出現在村口大榕樹下。

細妹和守真很高興,拉着有娣說個不停。這麽久沒能暢快閑聊,兩個小姐妹恨不得把這幾個月的話一腦門說完。有娣本來就是她們三個中年紀最大最安靜的,這日,她比以往更少,默默地聽細妹、守真說到唇幹舌燥,稍作休息時,才開口說:“我要去大馬了。”

細妹、守真瞪大了眼睛。

“我阿爸罵我害他變殘廢,是掃把精。之前的事,阿媽托人和阿姑說了。真幸運,阿姑說她要我,還帶回了路費,讓我去大馬做工。”有娣邊說邊看着自己手裏絞着的榕樹條。她停了一下,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小姐妹說,“我想和阿姑一樣梳起。”

這下子,細妹、守真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你們倆這是幹嘛?扮田雞麽?”有娣笑了。

細妹看着有娣透着笑的眼睛,愣愣的。有娣眼裏既沒那天債主上門時的驚恐不安,也沒有往日受到委屈時的淚。這雙眼怎麽說呢?像口古井,往裏看去,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看不清。這讓細妹想到了村頭五奶。

細妹覺得,眼前的有娣和以前不同了,也和自己不同了。至于哪裏不同,又說不出來。

有娣變了,但這不妨礙和細妹她們依舊是好姐妹。

有娣自梳那天,細妹第一次走進姊妹堂。

那堂屋內點了好幾盞煤油燈,細妹卻仍覺得屋內昏暗。悠揚沉穩的祝福語,在耳邊響起,聽得讓人呼吸都不敢重一點。細妹看着那梳子一下,又一下地在有娣的長發落下,她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禮成,細妹看着有娣笑着走出屋外,給周邊的人分自家做的木薯籺和上次阿姑托人帶回來的糖果。

細妹知道,有娣那一刻是真的高興。

有娣離開村子的那天,天氣很好。細妹和守真站在村口哭得不能自已,有娣默默流着淚。三雙手用力握在一起……

有娣走後,村裏的生活依舊。

細妹和守真到村口大榕樹下的次數卻多了起來。她們幾乎是有空就帶着一些手工活往這跑。

在這,能第一時間看到回村的人。而且大榕樹下,聚着村裏的阿奶們,她們消息最是靈通。細妹、守真希望在這聽到有娣的消息。但兩個多月過去了,有娣的消息沒聽到一丁點,卻塞了滿耳朵有娣家以前的事。

阿奶們說,這年頭,大家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像他們這樣靠近省城的村子,農閑時能到城裏給人做短工或者小買賣幫襯下,已經是祖宗留福。這外頭多得是流民、餓死鬼。

有娣曾爺奶那輩,男人手工活好,家裏生活還算過得去。有娣他家,是從上一輩開始,才被村裏人不齒的。不是因為窮,是因為家門不正。

有娣阿爺,是老來子,從小就懶。農活幹不好,出去幫工也是偷奸耍滑的,曾爺奶走了後,他家生活一天不如一天。村裏有長輩看不過眼,勸過罵過,但有娣阿爺仍是那副樣子。

到了有娣阿爸這代,她爸是家裏獨苗,上頭三個姐姐,底下一個妹妹,從小就被爹媽慣着,也是個游手好閑的主。有娣阿爸到了娶妻年齡,他這樣的,好人家的女兒都繞着走。只有有娣媽這個爸媽走得早的苦命人,被娘家哥嫂收高彩禮賣了過來。

當時他家那情況,肯定是拿不出什麽彩禮的。他家想和村裏人借。可往日他們借的銀錢都沒還上,哪還有人願意當冤大頭?正發愁時,剛好聽到一消息:臨鎮有戶人家中一個未婚的兒子出意外死了,家裏正在給死去的兒子找媳婦。于是有娣阿爺将還被拖着在家裏當勞力使的大女兒配了冥婚,湊夠了錢銀。大女兒到那家守着活寡,跟牛馬一樣幹活,不到三年就沒了。再後來有娣阿爸去省城打短工,錢沒攢到,卻染上賭瘾。這些年,為了還債,他二姐、三姐被逼着幫襯弟弟,夾在娘家夫家兩頭受氣。為了有娣阿爸賭博的事,兩房親家更是和他家鬧了幾次大矛盾,現在也都不來往了。

有娣阿姑是個有主意的人,在偷聽到大哥再次欠下賭債時,連夜去了姊妹堂。借着姊妹堂的幫助,自梳了。随後,有娣阿姑跟着姊妹堂的人去絲廠做工,幾年後去了大馬做保姆。自此,再也沒回來過。當年為了完成自梳,有娣阿姑在姊妹堂的斡旋下,和家裏約定,會定期寄錢回家。這麽多年,她也的确這麽做。現在有娣也一樣,自梳,外出做工,寄錢回來養家。

生活在冥冥中,循環着。

村裏人都說,這是命。然而,自家關上門說起時,細妹阿爸都會說,這是那家男人不行,自己造的孽。而且每次結束話由時,細妹阿爸都狠狠地敲打三個兒子——他們家的人絕不能賭博和吸大煙。

細妹每次聽到有娣家的事,當晚都會夢到一個場景:和有娣、守真在田裏拔完花生後,會再回地裏,撿一些掉落的細瘦花生,在溪裏洗洗,剝開吃。剛從地裏出來的花生,軟、甜。那時候,有娣的笑容也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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