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細妹（1）

細妹（1）

“明仔叫阿姑。”細妹抱着八個月大的侄子，坐在村口大榕樹下哄着。

“哦（第二聲）~”小家夥滿臉認真地看着細妹回應。

“阿姑~ 跟我說。阿姑~”細妹繼續教。

“哦（第四聲）~”小家夥這次不僅回答了，還煞有其事地點了頭。

周圍納涼的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好啊你，敢占你姑便宜。”細妹扮兇，作勢拍了拍侄子的胖屁股。“下次再想人抱，我都不理你了”。

小胖子一點也不怕，咧着無齒的嘴巴，沖着細妹笑。

“家裏你最慣他。一哼唧，你就立馬哄。現在是賴上你了。”細妹大嫂輕輕地點着兒子的額頭笑道。

“才不是呢。家裏最慣明仔的是阿爸。”細妹和大嫂打趣，心裏不由得想：也不知道阿爸和大哥他們幾個回到哪裏了。天黑前，可不可以趕到家。

聽說省城最近持續來了不少外路貨，需要大量幫工。農忙結束第二天，阿爸就帶着三個哥哥和村裏其他叔伯出去做工了。村子離省城近，農閑時出去幫工或者做小買賣都是常事。出去時間短的三兩天，長的也不會超過二十天。但這次，阿爸他們出去得有些久，細妹想他們了。雖說中途阿爸讓村裏人帶過平安回來，但沒見到人，阿媽大嫂她們不說，細妹知道她們心裏也是惦挂着的。前兩天，村裏陸續有人回，細妹阿爸托人告訴家裏，他們今天也能回來了。

最後的一絲餘晖隐去，仍不見有人進村。榕樹下的人家陸續散了。細妹阿媽見天黑，怕吓到孫子，也帶着她們往回走。

鄉村的泥路狹窄而不平，但村民們熟悉這片土地，閉着眼睛都能走。

細妹阿媽走在最前頭，手裏拿着裝針線的簸箕；大嫂抱着結實的胖娃，步伐穩當；細妹後大嫂兩步，一手串着半成品的草鞋，另一胳膊下夾着剛編好的草席。

三人回到家，收拾好，大嫂在房裏哄孩子，細妹和阿媽在堂屋繼續編草鞋。

這晚的月亮特別清亮，從堂屋頂中空直灑進來，屋內連煤油燈都不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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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砰砰砰……”外面有人又重又急地拍着門，伴随着急促的呼喚，“康嬸！康嬸！”

細妹打開門，“樂仔”，話還沒說完，便聽到一個晴天霹靂。

“細妹姐，康伯他們遇到土匪，出事了！”

細妹眼前一黑，抓緊門板，等重新能看清東西時，見到滿臉着急的樂仔，直沖進屋。細妹轉過頭，她看到樂仔正扶着自己阿媽。

“他們人呢？”房裏聽到動靜的大嫂跑了出來。

“包括康伯，受傷的人都在祖堂。”

“家嫂，你在家看着明仔，細妹跟我過去祖堂。”細妹阿媽勉強穩住，看着長媳交代。

細妹扶着阿媽匆匆趕去祖堂。快到時，她們看到另外兩家的家眷也是剛一腳深一腳淺地趕到。

一進入祖堂，就看到村長，沒等他們開口，村長就說明：

“阿康、安仔受了重傷，現在還都昏迷着。阿壽腿傷得很重，幸好人是清醒的。李大夫在裏面……”，頓了下，吸口氣，才沉重道，“阿年，強仔兩兄弟沒了。”

靜默……接着嗚咽聲，悲恸哭聲響起……

細妹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有點想不明白村長的話。阿爸三哥在裏面，大哥二哥呢？他們怎麽了？

她覺得自己的腳突然沒力氣了，得和阿媽互相倚靠着，才不至于像阿年嬸她們那樣跌坐在地上。

“阿康他們先留在祖堂，李大夫過來看診也方便。你們留人看着，等他們好轉了再移回家。”村長安排着，“去了的人，着手安排後事吧。”

阿年家人現在已經聽不進話，阿壽家裏的忙點頭。細妹習慣性看向阿媽。

“村長，我想去看看我兩個兒子。”細妹阿媽看向村長。

後半夜，細妹阿爸和三哥陸續醒過來了一次。李大夫說，這算是度過了危險期，但他們傷勢太重，後面能恢複成什麽樣不好說。母女倆的心剛放下一點，卻又高高懸起。

細妹大嫂聽到噩耗後，哀哀地哭了起來，吓得往日極少哭的明仔醒了，也裂開嘴哇哇大哭。

細妹阿媽紅着眼眶接過孫子，細妹抱着大嫂，又哭了一頓。

除了哭累了的明仔，其他三人徹夜未眠。

第二天，家裏三個女人默契地如平日那樣有條不紊地忙活。不同的是，這天開始多了兩件事——細妹和阿媽要輪流去祖堂照看家裏重傷的倆人，大嫂在婆婆吩咐下着手操持丈夫和二弟的後事。

“我們幾個是在離村不遠的樵兒嶺遇到土匪的。”生還且唯一清醒的陳壽，在祖堂大廳回憶着，“本來以為按往常那樣留下買路財就可以走。”陳壽的胸被踢傷了，說了幾句話就張開嘴，大喘氣。

“但是，這批土匪不知道哪裏來的，竟然不按規矩辦事，要搶光我們身上的東西！”陳壽呼吸更加急促， “我們不甘心忙了那麽久的工錢全沒了，想着商量幾句。” 咳了幾聲，順了氣，才能接下去，“誰知，那些天殺的根本不給商量的餘地，便動手了。”

陳壽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恨恨道：“他們口音不同，絕對不是附近的！”

祖堂裏的村民焦躁地議論開來。

這年頭，土匪不算罕見。一般是一群寒酸“匪”，沒有槍，只有鋤頭和菜刀。通常十幾個人一幫，一幫會尊一位“天帝”——一尊小小的泥菩薩。

青黃不接時，他們會“開市”。“開市”前，土匪會圍住這位“天帝”磕頭膜拜。嘴裏一邊念着他們的“經”，一邊敲“法器”。“法器”也與和尚、真人們的不同，但敲打的聲音也很響亮。儀式結束，會有一位“天帝代言人”宣布，“今晚上到哪個方位是大吉”。于是，他們就到哪個方位的路上蹲守。

這附近的土匪，一般會在來往鎮上或省城那個三岔口那守着。遇到過路的人，有銀錢的，留一成；沒有，留一半幹糧也行；實在是什麽都搜不出來的，意思意思打幾下就放了。“窮家富路”，一天下來，總有點“收成”。

都是為了活着而已。這一上來就殺人搶錢的，絕不是那種本地“土匪”！

“這次不是一般傷人事件。”村長做了“安靜”的手勢，“今天一早，我就派人去請周邊的村長了。他們到了後，我們會商議解決方法。這事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

最後，幾位村長決定：報警後，各村每戶輪流出一些青壯力，每日在自己村範圍內進行巡邏，而且還會分班值守幾個重要的分叉口。

這個方法很有效，在一個月後的某天，他們遇上了殺人的土匪，并重創了他們——打死了兩個，傷了的幾個也被送到警察局。此後這一帶又太平了些。

在這段時間裏，細妹家的生活也發生了巨變。從前家裏光青壯力就有四個，活計男女分工，家裏也都是勤快人，日子自然過得比較順。

然而，現在細妹阿爸和三哥傷得還不能下床，屋裏屋外的事全壓在了三個女人身上。每天的活似乎總幹不完。這還是在秋收後，地裏只有一些蔬菜要打理，等來年開春，還不知道該怎麽辦。

而且家裏有兩個傷員，花出去的醫藥費和石子打進水裏一樣，填進去都不見一點影。錢不經花，喂養的雞鴨基本賣出去幫補家用了。剩下幾只，是要給傷員補身體的。大嫂為此也早早給明仔斷奶了。

臨近年關，細妹大舅夫妻過來了，除了帶來了兩只雞和一些自家做的年貨，還帶來了一個消息：大舅母娘家大哥想給自家小兒子娶細妹當媳婦。

“我大哥家裏實在，和這之前的你家裏差不離。我那大嫂你也是熟識的，人和你一樣，對媳婦好着咧。”大舅母笑着和細妹阿媽說，“又是小兒子。往後家裏大事不用細妹操心，婚後小兩口管好他們自己的事就行。最重要的是，我大哥他們打算讓倆小的定好親後，再等一年——等細妹阿爸阿哥身體都康健了，才高高興興辦喜事。”

細妹阿媽心裏也覺得這事确實是好，拉着細妹大舅母的手，開口：“嫂子，你為細妹盡心打算，我明白。但這事大，我得等她阿爸醒了，商量過，再回嫂子。”

近三個月的休養，細妹三哥到底是年輕人，已經能下床走動了。但細妹阿爸還是得卧床養着，人精神也不怎麽好，整天長時間沉沉地睡着。

這個年，是細妹至今過過的最冷清的年。阿爸硬撐着出來，和大家坐在一起吃了個團年飯，又回房了。細妹和大嫂收拾完回到堂屋，看到阿媽剛好抱着明仔從阿爸房裏出來。大嫂迎了過去。

三哥去哪裏了？

細妹往外找去，在大門口的空地看到了一道寂寥的身影。

“三哥。”細妹走過去，站在三哥身旁。兩兄妹靜靜地站着。

“我最近總夢到大哥二哥。”三哥輕輕地說，“他們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可我每次想靠近，總走不到他們跟前。我拼命追過去，大喊他們，他們也不理我……”

“三哥……”細妹靠近哥哥一點。

“那種情況，大哥二哥還分神保護我！我太弱了，竟然對抗不了一個人！”三哥聲音顫抖，哽咽住了。

細妹想到，那天在祖堂後亭見的大哥二哥最後一面，也忍不住淚水直流。

兄妹倆硬忍着，低聲抽泣。

“三哥，你還記得嗎？我小時候被二頭搶了幾次豬草，你知道後豁了命似的和他打了一架。”過了一會，細妹止住了淚，繼續說：“那之後，二頭再也不敢欺負我了。你當時可比他矮一個頭呢。”

細妹擡頭看向三哥雙眼，有力地說：“三哥一點也不弱！德高望重的伯爺爺都說過，我們家的孩子是好樣的！”接着，聲音一低：“大哥二哥保護你的心，和你保護我的心，是一樣的。”

兩人再次陷入了沉寂。

雖說是嶺南地區，但新春的風也是凍骨的。

“回去吧，別凍着了。”三哥平複情緒後輕聲說。

那晚陳安又夢見了大哥二哥，這次兩個哥哥仍是遠遠站着。不同的是，他們離開時微笑着和自己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