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終章

終章

“吱——吱——吱！”蟬鳴戛然而止。

嶺南的夏日來得早，卻又遲遲不願離開。太陽每天兢兢業業地烤着大地萬物。長時間的高溫，讓人不能持續在外活動。村子裏的人還不到正午十二點就各自躲回了家。

“睡着了？”“好像是。”“那我們待會再來？”“好熱。我不想動了。”

古色古香的的堂屋，溜進了三個孩子，年齡約摸是十歲。他們在正堂門外探頭探腦，小聲嘀咕，既沒往裏走，也不往外跑。喊熱的小家夥更是說完就一屁股墩坐在了厚厚的木門檻上。另外的兩個孩子互看了對方，又望了下不遠處的躺椅，當即一左一右在同伴身邊坐下。

這座房子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能将門外的酷暑隔絕。人一踏進去，就立馬感受到一股清涼，還不會幹燥，比冷氣房還要舒服。

三個小家夥托着腮，小聲說着話，眼皮子越來越重。說話聲有一句沒一句，慢慢停了。如果現在有人進來，會看到三個小腦袋一點一點的，猶如小雞啄米。

細妹醒來，在躺椅上靜靜地看着屋頂。年紀大了，容易瞌睡，但又不會整覺整覺地睡，就是打一下盹。等她站起來，準備活動活動筋骨時，才發現二進門的門檻上有三個大小不一的背影。他們相互靠着，像電線杆上的小麻雀，圓乎結實又喜人。

細妹放輕腳步挪過去，最高的孩子機警得很，醒了。

“阿太！”最高的孩子站起來，高聲喊。另外兩個同伴也清醒了。

三個孩子圍在細妹身邊。

“阿太，今天繼續講故事吧。我想聽……”個子最小的孩子話沒說完，就被同伴打斷了。

“阿太，先到我家喝湯。剛才我就是過來叫你的。回去遲了，阿爺又要啰嗦。”中等個頭的孩子，扯了一下想聽故事的，急忙說。

“不會。他不敢啰嗦阿太。”細妹笑呵呵地應着，“我們過去，待會就在那邊講故事。”細妹拄着拐杖，慢慢地挪動着。

現在的孩子吃得好，長得可真快。三個孩子，連最矮的那個也比細妹高了。

最高的孩子跟在細妹右邊，另外兩個也占據了細妹左邊和身後。嗯，像模像樣的護衛隊！

Advertisement

細妹不喜歡別人攙扶，現在依然堅持每天繞着村子走一下。

百歲老人，精神矍铄，實屬難得。腦袋雖然沒多少根頭發，但思路清晰，遇上年輕人或孩子對以前的事情好奇，她還能當個歷史傳聲機。

細妹八十八那年，主家堅持給她熱熱鬧鬧地做了一場大壽。随後細妹還收到一個天大的喜訊——申請手續成功受理。她可以回國了！

細妹年紀大，身體有不少老毛病，幸運的是，啓程前的幾項重要體檢指标都過關，雖有波折，但整體算是順利回到了故土。

那年真是頂好的一年啊！

能活着回村，能到山頭看看阿爸阿媽哥嫂們，能摸摸明仔白發蒼蒼的腦袋，還能在姊妹堂和有娣相伴兩年……

細妹覺得自己真是命好，有福氣！

“阿太，你做工很厲害吧？在一戶人家做了那麽久。”

“有什麽厲不厲害的。出去做工，勤快是基本，再上心些，機靈點，總不會太差的。”

“阿爺整天都說你很聰明，會很多東西。”

“哈哈哈~~阿太好蠢的哦。剛出去做工，連自來水都不知道是什麽，燈也不敢開，怕電死。”

“啊？那你被罵了嗎？”

“罵了啊。剛開始真的什麽都不懂嘛。”

“你當時肯定很委屈。我媽罵我，我就會忍不住哭。”

“被罵了，就偷偷哭一場。擦幹淚，要繼續幹活啰。用心做，下次不再犯，慢慢就少挨罵了。”

“電視劇裏的主家都很壞，壓榨下人。”

“我主家很好的。做人要知足。記住自己的本分，主家永遠是主家，就不容易出錯了。”

“阿爺也經常說做人要‘正’。”

“是啊。陳家家風正咯。那時候我阿爸教子女就是做人得身正。身正不會傷本心。身正心正就旺家。”細妹對孩子們繼續說。

“但世道不正，人生無常，我們都是普通人，是都沒辦法改天命嘅。再旺的家，說散就散。”

“好慘……一下子家破人亡。”一個孩子吸了下鼻子。

“阿太，那時候你會覺得自己特別慘，特別不幸嗎？”

“阿太一直覺得自己有福氣哦。哪有人一生都如意的？皇帝都有回不了家的時候。那些啊，只是不愉快。”

孩子滿臉不解。

“那個時候人命輕賤，活着不易吶。後來世道愈發亂，死人反成了常事。” 細妹拍了拍孩子的後背，“活着的人得想着愉快的事，努力往前走，活下去才有改變的希望。”

一陣沉默……

“阿太，你有喜歡的人麽？戀愛那種喜歡。”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打破寂靜。其餘孩子聽到，眼睛立馬亮晶晶地看着細妹。

“哈哈哈哈哈~”細妹被孩子問得一愣，随即放聲大笑，“沒啊，從來都沒有過。”

“小時候開竅遲，後來阿爸阿哥他們出事，我只想着做工，幫補家裏。再之後，當自己是家裏的頂梁柱，一心只想賺錢養家了。”

“那有人想娶你麽？”那孩子繼續不死心問。

“有啊。不過我們這種在外面做人家保姆的自梳女，只有那些死了老婆，孩子沒人管的苦力會娶。都是做家務帶孩子，不如給人做工，還可以有工錢。”

……

中秋國慶假期連放，這次回鄉的孩子特別多。孩子們圍着細妹吱吱喳喳地發問，不一會他們又被其它事物吸引注意力，一陣風似的，全跑了。

人氣旺，家興隆！細妹欣喜。

那晚吃過飯，細妹躺在搖椅上，看着窗外灑進來的月光，慢慢陷入夢鄉。

她夢到了個好多年好多年都沒敢想起的場景：

夏夜，一家人在老屋外的空地納涼。那時的她還好小，大哥背着她，看二哥三哥照黃鳝。細妹趴在大哥背上，一邊伸長脖子往下看，一邊吃着手裏拿的糖餅，那是阿爸特意從省城帶回來的。

好甜，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