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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懿華宮內,聽到沈瑢求見的消息,張貴人便已是坐立不安:“娘娘恕罪,這實在是孩子一時糊塗了,您讓我先去勸勸他。”

榮妃這次卻沒了溫言勸解的意思,她嘴角彎着,眼中卻露着肅然的冷意:“不必,沈瑢是來找本宮的,田田,帶貴人下去歇息。”

說罷,榮妃也不給張貴人分辨的機會,只一個眼色,便自有人上前來,半扶半勸的圍着張貴人回了自個偏殿,連門口都特意留了人,防着人一個沖動,再自作主張跑回來。

“見過榮妃娘娘。”

沈瑢一身暗色錦袍,見到榮妃之後,也并不跪拜,面色冷然,任誰都能看出他壓抑之下的愠怒。

榮妃的臉色也越沉,當前開口:“怎麽,瑢兒這是為了一介玩意,連父母也要忤逆了。”

忤逆不孝,十惡之罪,放在民間,做母親的,只要去衙門門憑着這兩個字,就足夠把當兒子的打個半死收入監牢,往後餘生都擡不起頭來。

即便是皇子,一旦染上了這個名頭,莫說沾染皇位了,連立身的根本都被毀了幹淨,只有遺臭萬年,這一個下場。

榮妃都不是簡單的先聲奪人,簡直稱得上是圖窮匕見,直接便出了殺招。

但沈瑢面上卻并無畏色,甚至反而露出了幾分嘲諷般:“母妃這是要殺子?”

血流當場,性命不存是殺,親自毀了“兒子”的未來聲譽,母子成仇,等于從此再沒了這個兒子,亦是殺。

這樣的癫狂,讓榮妃呼吸一窒。

“本宮知道,你是在怪本宮幫着自家侄女傷了你的愛寵,可本宮又何嘗是為了袁氏?”

榮妃并沒有遮掩自己的插手,她緩緩将頭扭到一旁,聲音痛苦而壓抑:“沈瑢,為了一個女子,瞧瞧你都成了什麽模樣!你父皇的旨意一點沒錯,這樣狐媚惑主,惹得後宅不寧的妖孽,很是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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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瑢面色更涼:“榮妃害妙娘,只是因她惹得王府後宅不寧不成?”

自然不是,若只是後宅的争寵,便是袁青青再被冷落,蘇妙再是盛寵,榮妃的閱歷都不至于這樣沉不住氣──

她在宮中半世,比誰都清楚男人,尤其是皇家男人的“寵愛”有多靠不住。

就算袁青青發瘋,榮妃也決計不會親自下場,髒了自己的手,說不得聞訊之後還要出面阻攔,免得叫袁青青牽連了袁家。

榮妃這樣着急,從來也不是因為蘇妙,而是為了沈瑢。

因為他失控了,從小到大都在榮妃長成,優秀聽話,如臂指使的傀儡兒子,再不肯聽她掌控。

這也是沈瑢此刻這般自責的緣故,是他親手将蘇妙推到了這般危險的境地,因為他的輕狂無能,妙娘險些當真沒了性命。

榮妃眸光顫抖,面上也當真幾分發自真心的悲痛。

“沈瑢。”

她緩緩直起脊梁,平靜的看向沈瑢:“本宮撫你長大,養你成人,這樣的恩情何時都褪不去,你若當真在意蘇氏,便不該違抗母妃。”

沈瑢聽出了她的威脅。

當今以孝治天下,父母殺子都不必獲罪,更莫提兒媳。

做婆婆的,若是想殺兒媳,明裏暗裏說不盡的手段,媳婦都只能受着,明媒正娶的兒媳都是如此,何況蘇妙一個側妃。

可迎着榮妃面上不再遮掩的冷意,沈瑢卻忽的笑了。

他的聲音平靜,面上甚至透出幾分溫和:“母妃,十三弟身子如何?”

榮妃面色驟然一變!

榮妃年過三十方才生出的獨子,娘胎中帶來的孱弱多病,費了多少力氣才好容易養到三歲。

這樣比蘇妙還更軟弱的幼兒,又能禁受多少風雨?

你傷我的心肝要害,你自個便沒有逆齡軟肋不成?

“沈瑢,你這畜生!”

榮妃萬萬沒有想到,自幼受聖賢教誨,君子端方,光風霁月的沈瑢,竟會在她面前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猛的起身,面目扭曲,巨大的震怒之下,連呵斥都尖銳得撕破了聲。

沈瑢卻只覺可笑:“娘娘也知心痛的滋味?”

“放肆!”

殿外猛然傳來一聲厲喝。

是承德帝,伴着宮人驚惶的請安,當今天子龍行虎步,面色嚴肅:“老七,你為人子,怎可這般失禮?”

榮妃掌下有度,宮人都是忠心能幹之輩,即便承德帝來的倉促,也絕不會出現那等聖人在門外偷聽,裏外無一人察覺的情形,頂多就是提示不及,聽到最後兩句争辯。

因為沈瑢并不畏懼,只是沉默屈膝跪下。

“快與你母妃認罪!”承德帝聲音威嚴,說話期間一扭頭,看到座上的榮妃,便也是一頓。

榮妃出身大家,行止有度,不論什麽在什麽境地,都是高雅有利的,即便是需要表達情緒的時候,也是沉穩而內斂,若哭,便是梨花帶雨,芙蓉泣露,若怒,便是粉面含威,愠而不露。

但眼下的榮妃,卻連五官都已氣的扭曲,鼻翼微張,呼吸粗重,連嘴角面頰,都透着咬牙切齒時特有的猙獰。

這麽多年,榮妃何時露出過這般失态的模樣?

“見過聖上。”雖然榮妃很快便起身低頭,掩下了自己的面色。

但方才的一幕,卻已經記到了承德帝眼裏。

聖人緩緩坐下,面上也閃過一絲鄭重:“老七,你剛才到底與你母妃說了什麽?”

沈瑢跪地直身,面無表情:“兒子說,母妃既知道心痛的滋味,怎的就非要往兒子心口戳刀子?就因兒子不是親生,傷了也不心疼?”

雖然不是威脅幼弟性命,但這一句話,也足夠戳心。

承德帝的面色沉了下來:“瑢兒,你鬧過了,朕還沒有問你抗旨之罪,你倒是變本加厲起來!”

沈瑢擡頭:“兒不認旨,人證物證俱在,奸情一事,乃袁氏心存惡毒,有心誣陷。”

說罷,不待君父繼續質問,沈瑢便又幹脆看向榮妃:“兒亦不懂,一介小小女子,哪怕是看在兒子的面上,母妃又為何這般容不下?”

這話就更是誅心,榮妃插手的真正緣故,承德帝又怎會看不出?

承德帝最忌後宮幹政,自己龍體漸衰,便更恨後宮這些妃嫔兒子們盯着他的皇位。

帝王眸中透出陰沉,口中卻仍舊在為榮妃說話:“君無戲言,一個蘇氏,幾次招風引雨,可見也是妖孽,很該處置。”

“父皇若要殺妙娘,便連兒子也一并賜死,讓我們做一對雙宿雙栖的鬼夫婦罷了!”

話已至此,沈瑢幹脆一口氣說完:“還有袁氏,母妃要保,兒臣管不得宗室府,可便是領旨守死,我喘一口氣,便總要留下遺書将這賤人真面目公之于衆!”

“兒子這就回府,恭候父皇母妃旨意。”說罷,沈瑢也不待帝王開口,便自顧自站了起來,抱拳告退。

偏偏轉身之前,他卻又深深看了榮妃一眼,口中微動,說出兩個無言的字——

那分明是十三。

榮妃心頭一抖,面色瞬間蒼白如紙,下意識伸手抓住了自己的君主與丈夫:“聖上!這逆子留不得!”

承德帝眼眸微眯:“愛妃這是怎麽了?”

仿佛有一股寒氣襲上脊柱,榮妃瞬間回神。

她手上的護甲深深掐進皮肉,借着這痛意。努力讓自己将自己的畏懼怨恨換成了痛苦寒心,低頭捂面:“臣妾這麽多年,從那麽大的一點點的孩子,日日夜夜挂在心裏,嘔心瀝血看着他長大,都是圖了什麽?”

但承德帝何等眼光?榮妃掩飾再好,縫隙已露,卻總能看出蹤跡。

這母子二人,是當真離心了。

越是如此,他反而越發不會放棄這個聰慧能幹,還為了一個女人自斷前程的“好”兒子。

承德帝笑一笑:“你也是,明知老七正心愛着,何必非在他興頭上動手?”

“一個側妃,什麽時候收拾不行?且由他去,看過上幾年,不必你們去勸,他自個也淡了,兒大不由娘,便是自個親生的,該放手時,就也該放手了。”

說到最後時,承德帝話中便也仿佛帶了幾分深意。

榮妃心下便是一涼。

果然,下一刻,承德帝又當着滿殿宮人的面大罵了一通沈瑢胡鬧,看似震怒不已,最後降旨時,卻只是一道高高提起,輕輕放下:

“免了他的爵位,降為輔……鎮國将軍,令他閉門抄百卷《孝經》,何時榮妃消氣了,再帶那側妃滾來認罪請安!”

郡王除世子外,其餘諸子皆可請封鎮國将軍,孫封輔國将軍,比起郕王來不過低了一級。沈瑢如今才不過十八歲,只要聖心不失,一時黜落又算什麽?

更莫提最後的口谕,讓沈瑢日後帶着側妃過來認罪,看似是在替她撐腰,字字句句卻都将懿華宮顏面踩在腳下。

這聖旨的本意就是敲打她,榮妃無法違抗,她此刻唯一的能做的,就是如一個被傷透了心的母親般,靠在承德帝肩頭哭泣哽咽。

她一開始還會哭訴自己對沈瑢多年的照顧慈愛,到了最後,便漸漸說不出句來,只是無聲落淚。

她曾經也是當真全心對待過這孩子的,說來湊巧,榮妃早夭的長子生出時,排行就是第七,等到宮中沈瑢站穩了,頂去了七皇子的排行,她更是覺着這就是命中注定,照顧教養,處處精心。

這在意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呢?榮妃眸中露出一絲恍惚,是她得知自己又懷了小十三?還是看出聖人日漸冷漠,對這些年長的兒子們滿心忌憚?

但她分明還并沒有做啊!她只是想用瑢兒試一試前面的路,卻也是在真心扶着他,推着他往前去行!

廢了多少心血,看着長大,親自教養出的孩子,怎麽就成了眼前這副模樣?

養了十幾年的兒子,沒有長成手上的利刃,反而閃着寒光,回手刺向母父。

榮妃無力的低低悲泣,仿佛啼血杜鵑:“皇兒,我的小七……”

懿華宮外,沈瑢卻早已大步行出了宮牆。

既然在榮妃處見到了承德帝,他便也不必再往乾政殿去,沈瑢手心緊攥,翻身上馬,去的卻不是郕王的方向,而是二皇子相王府。

他的二哥相王,是記憶中第一人讓父皇親自動手的,再往後還有四皇子,九皇子,他都會一一見過。

已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康王,這次袁青青,每當他以為自己可以護蘇妙周全的同時,世事總給他一個重重的掌掴。

只要他的頭上還有君父,這等事卻永遠都由不得他,除非,他能站到那最高的位置上去。

早在盡一夢十年,知後事的那一日,沈瑢就已經想過無數次自己的結局,但沒有那一次,及得上現在的決意與清明。

他不會再讓這樣的事再出第三次,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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