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都好

第18章 都好

她哭得眼睫濡濕,眼眶通紅,鼻尖也紅,唯獨嘴唇,許是山上待久了寒意逼人,鐘影嘴唇顏色有些淡,如同宣紙上被水洇出的一抹暖色。時斷時續的朦胧雨霧籠罩着她肩頭又細又軟仿若海藻一樣的長發,透明雨絲糾纏着烏黑發絲,整個人好像沉沒在水底,就連雪白面龐上倒映的天光,也有種虛虛實實的無力感。

慢慢地,裴決發現她在躲開和自己的對視。

可能是覺得自己這樣十分丢人,便感到分外難堪。

他注視着她,良久,在鐘影情緒稍顯平複的時候,說道:“影影,不要難為情。”

“怎麽樣都可以。”

從小他就能将她一眼看穿,這大概也是鐘影在他面前時常沒來由忐忑的原因。只是這個時候,他對她說不要難為情、不要介意自己的丢臉,語氣裏似乎有種懇求的意味。這種懇求,在他說“怎麽樣都可以”的時候,愈加明顯。明顯到近乎帶着歉意。好像鐘影這樣,都是他的不對。

鐘影微微訝然地擡頭,望進裴決漆黑深邃的眼底。不知道他這樣看了她多久。

裴決朝她一笑,語氣更加直接:“是不是一直都怕我?”

“怕我說你。”

“擔心自己做不好。”

“怕我生氣。”

“可是……”

接連着、說到一半,裴決忽然頓住——這件事不是現在才發現的。

過往那些近乎親密無間的歲月裏,其實一直都是這樣。只是他自己拎不清,或者說,他想要的太多了。

既想要妹妹毫無保留的信賴,也想要妹妹所有的快樂都和自己有關。她信賴他,所以他應該做個公正無私、優秀磊落的兄長,讓人值得信賴。但他從來都不是“無偏無私”的。裴決心知肚明。至于妹妹的快樂,就更難全數與他相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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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我這裏,你怎麽樣都好。”

另起話頭,他又換了一個詞,不是“可以”,是“都好”。

鐘影被他看得不知所措,想要說什麽。

畢竟裴決這番話,看似在承諾的——“和小時候一樣”的範圍裏,但仔細想想,毫無條件的寵溺意味根本遮掩不住。

“走吧。”

裴決卻生怕她說什麽似的,伸手攬上鐘影肩膀,帶着她往下走。

他們在山裏待了太久,到車上鐘影毫不意外一連打了幾個噴嚏。這下鼻尖更紅。

裴決看着她埋頭擤鼻涕,手背伸過去碰了碰鐘影額頭,收回的時候說:“先去我那休息。吃完晚飯送你回去。”

“——想吃什麽?”擔心她拒絕,于是緊跟的流程直接被拉到将來進行時。

失控的眼淚似乎淌進了腦子,晃一晃都沉甸甸,身上沾了雨水和山裏的寒氣,忽冷忽熱的。鐘影沒有拒絕。她擔心自己感冒。傳染給聞琰就不好了。

可這麽一想,印證了似的,十來分鐘後,鐘影的噴嚏讓她睜開眼都霧濛濛。

她從小這樣,一感冒噴嚏不斷,鼻腔一路刺激淚腺,眼淚也跟着泛濫。幾天下來,臉紅鼻子紅,眼睛更紅,兔子似的。

見她擦完鼻涕抹眼淚,動作流程越來越熟練,裴決忍不住笑。

裴決以為鐘影不知道他在笑,誰知快到碧景別院,車子剛停下,就聽他那多年未見的妹妹啞着嗓子悶聲:“有什麽好笑的。”

裴決扭頭,神情微詫。

見狀,鐘影只比他更莫名其妙,用力擤了下鼻涕,嗓子嗡嗡的:“你都笑一路了。”她是真的很不理解,所以語氣也是全然的困惑。

裴決卻定定瞧她,十分稀奇的樣子,半晌,點了點頭,恍然大悟道:“不能笑是吧?”

鐘影:“……”

下秒,換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過分開闊的客廳,随處可以落腳。

甚至臨近陽臺、光景最好的地方還有一張松軟寬敞的軟榻。可裴決像是第一次來自己家,目不斜視地帶着鐘影去主卧。

主卧連接獨立衛浴,裴決打開衣櫃,也不知道找什麽,只是頭也不回地問鐘影要不要洗個熱水澡。

頭發還潮着,整個人蔫蔫的,加上感冒,面色也有些蒼白。聽到裴決的提議,鐘影擡頭,鼻音濃重,不是很明白地重複:“洗澡?”

視線在自己的衣櫃裏轉了圈,想起什麽,裴決轉身往外走,他行動自然,語氣便更加自然:“嗯。洗個熱水澡。你淋雨了。”

“我去給你拿睡袍。”

鐘影望着他挺拔磊落的背影,手心碰到觸感柔和的被面,腦子裏後知後覺的一燙。

很快,裴決帶着一套睡衣進來:“我媽來這裏住的時候會準備。這套是新的,幹淨的。”

鐘影沒接。

這間最為寬敞的卧房不知為何,陡然變得局促,她看着他:“我喝點熱水就好了。”

裴決沒說話。

他們不是小時候,心無旁骛。他更不是思無邪。

可正因為這樣,才要表現得什麽都沒有。

餘光裏,睡衣被裴決輕輕放在身側。

耳旁傳來他醫囑一樣的語調:“影影,你感冒了。需要休息。”

說完,他就關上門出去了。

鐘影站起身。

和略顯慌亂的心情相對應,她又打了好幾個噴嚏。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鐘影抱起睡衣進了浴室。

但沒幾秒,她又出來了,有點跳腳的樣子,整個人極其不自然,臉上不知道是感冒引發的,還是別的什麽,總之比進去前還要紅。

這間浴室男性使用的氛圍太突出了。洗發水、沐浴露,更別說剃須刀和須後水。

某一刻,鐘影是真的想跑了。

但随即,裴決那句正經至極的話就竄進腦子——搞得好像只有她在不明狀況、別別扭扭。

算了。

鐘影深吸口氣,埋頭進去。

雖然有睡衣可以替換,但終究不方便。

濕漉漉的頭發披在肩上,鐘影打開門。偌大客廳空蕩蕩,聽聲音,裴決在廚房。

“有沒有毛巾……”鐘影站在廚房門口問。

腰間纏得嚴實,但露出來的脖頸、手腕小腿,白裏透紅,雙頰更是水色秾豔,整個人好像裹在一團氤氲霧氣裏,烏黑、雪白,錯落着粉色,只比外面四月的朦胧春色撩人些許。

裴決擡頭,視線只在她身上過了下,便動作利落地擦了擦手,“等下”。

他繞過她,往房間走去,腳步很快,但不易察覺。

鐘影在餐桌邊坐下。

像是知道她洗好了會出來,所以拉開的椅子前,已經擺好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

鐘影有點渴,便端起來喝。

不遠處,手裏拿着幹淨毛巾的裴決頓住腳步。

濃密的發梢還在悄無聲息往下滴着水。

他慢慢走到她身後,寬闊掌心攏起一手濕漉漉的烏發,露出纖長雪白的後頸。

熟悉的香氣一點點彌漫開。

“影影。”

鐘影沒回頭,一碗姜湯快要喝完,額頭出了點汗,嗓子不是那麽幹澀了。

“嗯。”

“沐浴露也可以用。”裴決說。

話音落下,那雙小巧可愛的耳朵紅得幾乎要滲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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