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模糊
第19章 模糊
本以為只是場臨時小感冒,下午鐘影卻發起高燒。
雖說已入春,可這段時間雨水頻繁,白日裏溫差又大。
加上今天山裏待了許久,奔波疲累,情緒失控,一場高燒來得氣勢洶洶。
她是燒迷糊了,昏昏沉沉一覺睡到傍晚,裴決發現不對勁,過來敲門的時候,她還知道起來給人開門。只是人站在門裏,一雙眼兔子似的,望着裴決問幾點了,問完又朝窗外望,十分茫然的樣子。
裴決皺眉瞧她,伸手過去摸她額頭,鐘影便盯住他的手跟着擡頭。
裴決:“……”
“發燒了。”
裴決語氣微沉,說完攔腰抱起妹妹,把人帶到外面的沙發。房間有些悶,客廳寬敞,傍晚的空氣從陽臺向着室內流通,溫和濕潤。
鐘影裹着睡袍靠在沙發裏側,頭發睡得蓬松,整張臉陷在裏面,蒼白又可憐。
裴決看着她,起身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然後朝廚房走去。
客廳沒有開燈,青灰色的天光籠罩進來,屋內鋪上一層油潤質感,顯得分外靜谧。
閉上眼要睡過去的時候,臉頰忽然被人用手背輕輕碰了碰,睜開眼就是裴決擔憂的神色。
面容英朗,眉宇間的痕跡尤深,他蹲在面前,肩寬背直,微微朝她傾身。
“吃藥。”
鐘影垂下眼睫,望着裴決攤開的手心。兩粒黃色的藥片,她捏起來放進嘴裏,接着,裴決就将水杯湊到她幹燥起皮的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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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氣喝完整杯水,腦子似乎清醒些許,她摸了摸身側,想找手機。
裴決将膝上準備好的厚絨毯往她身上蓋,低聲道:“我和雲姐說了。聞琰在奶奶家。不要擔心。”
“明天還要上班。”鐘影仰面瞧他。絨毯蓋到下巴,一張臉就更小了。
裴決想了想問:“可以請假嗎?”
他問得實在認真。外面天黑得很快,看不清裴決眼底,只覺得一雙眼專注異常。
鐘影點點頭。
找來手機給程舒怡發了信息,沒一會藥效上來,鐘影沉沉睡去。
一開始耳旁還能聽到細微的動靜。
裴決走動的腳步聲,藥盒打開的窸窣聲,還有水燒開又灌進保溫杯的徐徐聲響。漸漸地,這些聲音都沒有了。
晚風好像從很遠的地方拂進,帶來徐徐的、柔軟又細膩的觸感。發絲貼着臉頰,發梢輕輕蹭着鼻端。在鐘影下意識偏頭往裏埋的時候,淩亂的發絲被人撥開,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蹙的眉間驀地一松,神志頃刻跌入更深的黑夢。
再次醒來,嗓子口一陣接一陣的灼燒感,又幹又渴,吞咽也十分困難。身體好像在水裏浸泡久了,四肢綿軟不堪。
好不容易睜開眼,就見裴決背靠沙發坐地毯上,目光專注地看着對面牆上的投影,就是不知道在看什麽。
投影亮度極低,人聲根本沒開,光線暗沉,畫面播送間,場景晃動,好像一片渾濁湖水。
鐘影伸手戳了戳裴決後肩。
裴決似乎看入神了,肩背未動。但也可能是她動作太輕了。
“裴決……”鐘影張了張嘴。她聲音啞得不像話。
聞聲,裴決立即回頭,手跟着摸上鐘影額頭:“喝水嗎?”
鐘影點點頭。
很快,一杯溫吞水就遞來她唇邊。
燒有些退了,出了一身汗,鬓邊頭發潮得烏壓壓的,不過神志清醒不少,喝完水,鐘影問裴決:“一直沒睡?”
注視他的目光又是那種熟悉的小心,裴決回頭看了眼投影,笑着說:“不是很困。”
鐘影也去看投影,只是畫面久遠,此刻戛然而止地卡在一個斑駁的空鏡,一時間她也看不出是什麽。
“幾點了?”
裴決面不改色:“一點四十。”
鐘影:“……”
他太坦然了,好像這樣不辭辛苦地照顧妹妹到淩晨,完全是一件稀松平常、不值一提的小事。
鐘影低聲:“我感覺好點了,你不用管我了……”
裴決轉回頭,好一會才說:“嗯。看完再說。”
鐘影望着他後腦勺,慢慢地,不知為何,莫名覺得有那麽點好笑。
他好像很想繼續去看投影,于是語氣也變得稍顯應付。這在裴決身上是很少見的。
抱着好奇心,鐘影沒有立馬睡着,她趴在枕頭上,也定睛朝投影望去。
淩晨的夜色呈現出一種近乎迷離的狀态。
也許是到了春夜最濃郁的時刻,越是悄無聲息,越是紛繁美妙。
時間仿佛靜止在了某一瞬,只剩光影的閃爍與游走。
好像身處海底,最清晰的感知,只有身旁、眼前浮動着的水波。
看了大概一分多鐘,鐘影就知道裴決在看什麽了。
是他十周歲那年的生日宴。
作為裴家獨子,他的生日宴辦得十分隆重。
鐘裴兩家那時利益捆綁極深,她也跟着時時刻刻站在哥哥身旁。一對金童玉女的模樣。
除了邀請長輩間相熟的親友,剩下一小撮,還有裴決班上的同學。他的同學估計是第一次參加這樣萬衆矚目的生日宴,一個個高興又雀躍,聚在角落裏和幾大袋的玩偶鬧成一團。那些玩偶是一會宴會開始主持人用來活躍氣氛的,有半人高的,也有十分精致袖珍的。鐘影左顧右盼,好幾次想過去,但裴決拉着她的手就是不讓她走。
看了會,畫面外的鐘影看不下去了,小聲嘟囔:“幹嘛不讓我玩。”
沒料到鐘影會偷看,裴決意外扭頭,瞧她專心致志地盯着投影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裴決轉回頭,繼續看着投影上小臉氣鼓鼓的鐘影,語氣帶笑:“你過去了我怎麽辦。”
鐘影愈加不滿:“又不是我生日。”
裴決:“嗯。”
鐘影不明白他“嗯”一聲算怎麽回事,餘光瞄了眼裴決側容,昏暗光線裏,他的面容格外溫和。
“你沒發現我很緊張嗎?”忽然,裴決問。
那個時候,他面前全是奉承的大人。他的父母跟着寒暄客套,他也只能配合父母一邊叫人、一邊謙虛地說話。
困意上來,鐘影含糊道:“所以你不讓走……”
裴決注視投影:“也不是不讓你走。”
鐘影閉上眼:“那為什麽……”
這次的入睡過程比起上一次,十分緩慢。腦子裏像是有個砂礫計時器,困意就這麽一點點漏下來,一點點加深。
“我記得那會我班上有人喜歡你。”裴決語氣冷靜。
只是他表現得太冷靜了,而這種冷靜與當下夢一樣的朦胧格格不入,好像,長大了裴決重又回到十歲那年,顯出一種天真又固執的模樣。
鐘影啞然。真是沒想到。
她睜開眼,努力去看清角落那群孩子,過了會,十分認真地問:“哪一個?”
驀然得知幼年被暗戀的感覺對長大了的鐘影來說十分新奇,于是語氣也有些上揚。
裴決:“……”
見他噎住似的不說話,鐘影樂了,伸手戳了戳裴決肩頭:“誰?”
裴決還是不說話,拿起遙控想要快進,肩膀跟着往一邊挪。
鐘影悶聲笑了出來。
她湊過去繼續戳他,疊聲:“誰呀?”
“說嘛。”
“說說又不要緊。”
“我難道還會記住嗎?再說了,那是你班裏的,我連人家長什麽樣都不知道……”
裴決按下快進,伸手往後捉住鐘影手腕,語氣古怪:“快睡覺。”
也許是這樣的氛圍太過模糊,模糊了時間、模糊了地點,就連彼此的年齡都好像被這片深沉的夜色包裹住、稀釋掉。
鐘影笑起來:“你指出來我就睡。”
裴決無語:“你還在生病。”
鐘影:“我感覺好點了。”
鐘影也沒想到自己脫口而出的,會這樣不依不饒。
說完,她還想去搶遙控。
裴決火速踢走,搶空的鐘影上半身一頭栽進裴決懷裏。
她有點撞懵了,頂着個亂糟糟的、女鬼一樣的頭發,仰頭望進垂目注視她的裴決眼裏。
只是周圍太暗了,快速移動的投影牽扯出一片混亂的光線,攪得人眼暈。
“好吧……”鐘影讷讷道,想要爬起來,只是雙手不知道往哪裏撐。
裴決嘆了口氣,托住她,将她塞回沙發。
他現在懷疑,是不是山上說的那些話産生了副作用——他說妹妹做什麽都好,于是自覺的妹妹當即選擇半夜不睡覺鬧人。
鐘影躺下來,閉上眼,好一會沒動。
裴決起身去撿遙控。
只是他手剛碰到遙控,就聽身後傳來幽幽一句:“到底是誰啊?”
裴決握緊遙控,擡手就關了投影。伴随周遭陷入墨一樣的濃稠,鐘影和他的聲音一道響起。
鐘影睜開一只眼瞧他:“幹嘛關——”
裴決盯着她,好氣又好笑,沉聲道:“鐘影。”
話音落下,萬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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