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此故人非彼故人

此故人非彼故人

軍所這動靜,落入不遠處山丘上的五個人眼裏。

其中一人面容扭曲:“孔争竟還驚動整個軍所,裏邊究竟是什麽人?”

孔争在這群人裏武功最高,也只有他才能無聲無息潛入軍所。

“是關心這事的時候?”另一人啐罵,“想想他要是被俘了該怎麽辦吧!”

倒不是說孔争容易招供,而是此人雖不行走江湖,但以鋼爪為武器的,天下無幾人,細查一番還是能查到。

白日裏,北軍從清風鎮押來一個北狼人,他們便稍微煽風點火了一下,惹得平安縣百姓激憤不已,圍着關有北狼人的馬車叫嚣怒罵,而那領頭的将軍十分警惕,四下探尋,驚得他們不敢繼續下去,趁亂離開。不久後,北軍開始查人,因他們目的不純,不禁懷疑是不是哪裏出了破綻——除卻平安縣、清風鎮,還有野草、挂曉兩鎮也安排了。

今夜正見清風鎮方向來人,不知是不是與他們有關,孔争提議他去看一眼,若是他們的人,便滅了口。結果顯而易見。

不一會兒,他們看到大街上有人馬往軍所去,在前邊的是将軍郭昊。

郭昊年有四十好幾,皮膚黝黑,虎目有神,習慣壓着下巴,更添威嚴。

在門口有人跟在郭昊身邊,邊走邊快速說了今夜之事:“清風鎮押來四個犯人,有人潛進大牢意圖滅口,被江姑娘擊殺。江姑娘此刻在大牢值守屋裏治傷。”

郭昊略略回想今日聽來的陳篤行之言。陳篤行一向心思缜密,可查秋毫,郭昊對他有幾分信任,又秉着不放過任何可疑的原則,便給了他幾個人去搜查,不曾想晚上就出事了。

江春兒除了小臂刀傷還能給醫官上藥包紮,背後撞出的淤傷就沒辦法了,軍所沒個女子,她又執意在此等候。

聽得郭昊回來,江春兒把差事都交代了,就是四個細作裏,何東守高熱沒來得及救治,即便神昏谵語,也沒有透露任何與他們身份相關的話。

最後她指着門外的屍體:“沒辦法捉活口,不過可查一查此人的身份。”

郭昊方才進門時就看到了,軍所戒備森嚴,能無聲無息闖入軍所并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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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京都薦來的人,郭昊一般不怎麽上心,哪怕這個人是馮之勉,還掐在這個無戰事的節骨眼上,很難不猜他們是來北軍轉一圈,好回去升官發財的,還有江春兒這個嬌滴滴的小女娃。他一個給了閑職呆着,一個扔給霍迎收拾去了。

不過後來,他寫信問候他老師毅侯爺時,也順便給馮之勉捎了一封,感謝送來兩棵好苗子。

郭昊讓江春兒休息養傷,去安排之後的事。

屋裏靜了下來,江春兒回想出大牢之時,看到外邊躺下的兩具屍體,宋善和丁三皆是眉心一根銀針,一招斃命。

她捂了捂眼睛,掌心逐漸濕潤,身心俱疲讓她很快深陷夢境,任外頭鬧翻了天也沒醒。

郭昊派人去查孔争的身份,劉義南等人被嚴刑拷打,激憤的百姓在看到北狼果決殺了那兩個玷污姑娘的北狼人後,稍微氣消了。

江春兒醒來時頗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周身疼痛讓她稍微适應了一下,起身走出外頭。

此處是醫官的院舍,十分清靜,只有一個老醫官在院子擺弄幹藥材。秋風落葉,天陰風涼。

“姑娘醒了?”老醫官回頭笑道。

江春兒點頭:“羅大夫,我睡有多久了?”

“一天兩夜。”羅大夫指着不遠處樹下的桌凳,“怕你突然醒了肚子餓,陳将軍備好放那了,他剛走,所以還熱着。”

聽到是陳篤行,她還以為陳篤行已經回清風鎮了。這時肚子十分争氣叫了兩聲,她已經餓得不行,坐在樹下打開食盒,清淡小粥小菜,還有一看就知道是平安縣老王家的豆面糕。

江春兒招呼一聲羅大夫,他擺手示意不吃,在她吃得正起勁的時候,羅大夫道:“你背後的傷是陳将軍在外找了個婦人來上藥的,衣裳也是她換的。”

江春兒咽下嘴裏的吃食随口一問:“他上哪去了?”

“不知。”羅大夫擡起頭來,“陳将軍年少有為,樣貌端正,放眼北軍難找出第二個,姑娘多加珍惜啊。”

江春兒還好專心聽羅大夫說話沒吃東西,否則非得噴出來不可:“您胡說什麽呢,我倆算是同鄉呢,所以走得近些。”

“原是這樣……”羅大夫又眯眼笑道,“我還以為陳将軍對姑娘有意思,看他對你很上心。”

“怎……怎麽會,沒有的事,您別亂說。”江春兒尴尬一笑,面對一個頭發花白的和藹老者亂點鴛鴦譜,她又不能大聲反駁,只能低頭大口喝粥,趕緊吃完了溜走,甚至不顧左手臂上的刀傷了。

她腦子裏忽然浮現徐青寄,有些頭暈地想起上次見到他到底是不是夢境,那夜月色皎潔人似月,在這日複一日緊繃不變的北軍裏,似真非真。

江春兒試圖想找出一點證據來證明并非夢境,回想小萌,回想客棧,甚至想想那跛腳男人是怎麽被捉住的?

那麽……帕子呢?

她摸摸身上幾個兜,空蕩蕩的,叼着豆面糕急急忙忙跑回屋裏,屋子不大,擺設一覽無餘,一眼就能瞧到壓在佩劍下的一方黛色帕子。

不禁一口氣松開,不再有恍惚。她上前拿起帕子仔細整理妥貼,已經過去一天,徐青寄不知還在不在客棧,會不會責怪她食言?

呸,他敢?

思及此,江春兒想盡快回清風鎮,草草吃飽收拾好後,去外頭詢問到陳篤行此時人在倉庫扈師傅那裏。

說起扈師傅扈洵,他出身鑄劍山莊,三十出師,下山後來到虞州兵器局,制造改良刀槍劍戟,戰車弓|弩,三十五便随軍而行,至今已有二十餘載。他已得朝廷不少封賞,身有爵位,不過仍喜歡大夥兒稱他一聲扈師傅。

江春兒敲了敲倉庫大院的門,裏邊有幾個工匠在忙碌:“扈師傅和陳将軍在不在這?”

其中一個工匠正要回話,便看見陳篤行和扈洵從一間倉庫裏走出來,扈洵年将六甲,眼神還好得很,指着江春兒面對陳篤行笑道:“一說就到。”

江春兒好奇走過去,陳篤行目光落在她左手臂上:“傷勢如何?”

“一點小傷,不礙事。”

扈洵白色的眉毛一挑:“可別學小霍,要該姑娘的時候姑娘,該男人的時候比男人還爺們,小霍就一直是後者。”

“迎姐很棒呀。”

江春兒很佩服霍迎,整個北軍都很佩服,但因跟霍迎是北軍唯二的姑娘,不同吃但同住,江春兒得了個霍迎的狗腿子之榮稱。

扈洵意味深長:“後者不一定就是最好啊。”

陳篤行自是知曉扈洵的言外之意,眸子帶笑看江春兒反駁霍迎最好,最後清咳一聲:“待會兒扈師傅就不給你劍了。”

扈洵也是老頑童一個,哼聲:“你這丫頭劍壞了也就罷了,怎還能弄斷?”

江春兒捏捏手指:“意外,意外。”

她瞄到陳篤行手裏有一把劍,雖說樣式和一般的沒多大區別,可仔細一看,那光澤更亮,紋理更清晰。

陳篤行順着她的目光低頭,沒做猶豫遞給她:“扈師傅重新精煉鍛造過,更上一層樓。”

“倒也不是原來的劍太差,而是承受不住你的內功力道。”扈洵一邊解釋,一邊稱贊道,“丫頭有前途,前夜在大牢裏捉了個人,軍所都在傳你力大無窮,徒手拆鐵門。”

“哪有這麽誇張,本來就快掉了……”江春兒腆着臉嘿嘿直笑,接過來道謝。

扈洵撫須:“是小陳來找我做的。”

“肯定也要謝陳哥。”江春兒慣會說好話,溜須拍馬的本事都是在江家一家子身上試過的,“一定不會再斷,用來守邊疆,護百姓,不辜負二位大恩大德。”

扈洵又哼聲:“榆木腦袋,快走,我還得忙。”

江春兒沒少聽人說自己榆木腦袋,很多時候她不承認也沒辦法,但這時,她不覺得自己哪句話有錯。

陳篤行笑了笑:“扈師傅別逗她了。我二人走了。”

江春兒出了倉庫也沒想明白,索性不想了:“你在軍所還有事嗎?”

“沒,可以回清風鎮了。”陳篤行暫留此處,就是要等江春兒醒了一道回去,“放在羅大夫那的食盒你看見沒有?”

江春兒點點頭:“我吃好了才過來的,對了,迎姐也很喜歡豆面糕,待會兒回去繞路給她買。”

“好。”陳篤行看她臉色還是有些蒼白,誠然,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但依舊心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跑到軍營裏來活受罪,這也就罷了,前夜牢獄之兇險,險些喪命,讓他心都提到嗓子眼,方知有些事,不能再繼續等了。

江春兒還惦記細作和北狼的事,不由得詢問,陳篤行一五一十告知,又道:“今早在挂曉鎮捉到兩個可疑之人,虞州府重視此事,派了黃肖下來審問,至于你殺的那個,還在追查中。”

說到最後,陳篤行看向她:“江什長這回立大功。”

“那也是陳将軍明察秋毫啊……”江春兒輕快的口氣裏并沒有太多喜悅,輕輕舒開眉頭,“宋善和丁三也得記一功。”

“嗯,他們也葬在無疆嶺。”

無疆嶺上沉睡有無數北軍英魂,大部分立衣冠冢,宋善說的那八個同鄉兄弟也葬在此處。

平安縣內已經沒有百姓堵在軍所或者衙門外了,頂多罵街過嘴瘾,這自然不單單因為北狼殺了兩個人讓百姓洩憤,而是決定送出一位王族子弟到京都為質,以表誠心,兩方人都還在商談中。

江春兒心裏一塊石頭落下:“只差追查這些細作的身份了。”

陳篤行應聲:“其他人恐得到消息已經撤離,屆時回去抹掉痕跡,查人會難些,能從劉義南他們嘴裏審出來再好不過。”

江春兒由衷點頭,卻見陳篤行沒有往大門的方向去:“你還要去辦何事?”

陳篤行低頭:“你手上的傷從昨晚到現在還沒換過藥吧?”

江春兒方才吃東西時就感覺到傷口裂開了點,但礙于躲羅大夫,索性吃完就跑,一來是尴尬,二來是害怕。人只要得到某種有意或無意的提點,就會在心裏紮根,有時會長成風雨裏不倒的參天大樹,一如她對徐青寄的心意,而有的,或許會是一顆發爛的種子,就怕它不僅不死,還要殘缺生長。

從軍所出來,江春兒和陳篤行牽着馬走在平安縣大街,來往的人忙碌着手頭的事,沒有那些煽動人心的攪屎棍,似乎天下太平。

行到老王家的豆面糕攤點,這對老夫婦認得江春兒,樂呵呵與她打招呼,一頓寒暄後,她才捧着倆紙袋的豆面糕小心放進馬背布袋裏。

陳篤行調侃:“買這麽多,方才還沒吃夠?”

江春兒回過身豎起食指搖了搖:“除了迎姐,還有一個故人。”

她輕輕垂眉,掩去眼底一抹糾結一閃而過,不等陳篤行詢問出口,她繼續道:“此故人非彼故人。”

說這話間,她口氣語調一如這豆面糕,是女兒家的糯軟甜香,夾雜歡愉。

陳篤行再不理解也能從江春兒神情裏看出來,更何況他并不愚笨,所以能感知深秋天冷,長街萬物亂眼,聲聲嘈雜如水灌耳,聽不真切。

江春兒重新拉起缰繩:“好啦,回去啦,陳哥你還要帶什麽回去不?”

陳篤行目光重新聚在江春兒臉上,這丫頭最是純良沒心眼,想來不會覺察到他這兩日在軍所裏更近一步的偏心,但逃不過羅大夫和扈洵的眼。所以,這許是她的無意之言,卻也最幹淨利落。

“沒有了,走吧。”陳篤行想見見是什麽樣的人,“他此刻在清風鎮?”

江春兒自知蠢笨,容易把事情變得複雜,索性用最笨的法子,不論羅大夫說的是真是假,她都要将徐青寄公之于衆,将那顆不知有或沒有的爛種子壓進泥土裏,壓得緊實。

她眉眼含笑看向陳篤行:“說起來,陳哥你也見過他。”

“哦?”

江春兒想起那日就覺得滑稽:“大概三年前,臨近年關,我和小徐進城之前吵架了,你看我倆臉色不對,誤以為他是人販子。”

陳篤行有些恍惚,記憶遠遠拉回那日雪天,好似想到,又好似沒有,只覺眼前白茫茫一片大雪,凍得渾身刺骨,開口也帶有冷意:“他倒舍得讓你來北軍遭罪。”

“一言難盡,我偷偷跑出來的嘛,你知道的……”迄今為止,江家都還不知她在這,她就是偶爾寫信回去報個平安。

陳篤行把缰繩在手中又繞了一圈:“故人回來,你要……離開北軍麽?”

旁人離開或許難,但江春兒背後有人,抽離出去也不是沒辦法。

“怎麽會?”江春兒訝異過後極為認真道,“我來北軍又不是玩的,而且來北軍怎麽能說遭罪?你不也是為建功立業,守護邊境百姓而來的嘛?我也是。”

這讓陳篤行心裏稍微舒坦了些,免不得猜測起來,或許江春兒的情意沒那麽深,或許他還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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