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婚

大婚

江晚凝第一次遇到蕭九安,是盛元十一年的冬。

鋪天蓋地的雪暴襲卷滿城,十裏宮牆內紅燈結彩,饒是與蕭瑟的牆外形如隔世。

她一步一腳踩在雪裏,任風灌進鶴氅,耳畔唢吶聲不絕,遠方城樓飄過一支迎親儀仗。

“今年的小冬夜實在太冷了。”綠荷敞開油傘,随着江晚凝往無邊雪色中去。

磚紅色的宮牆下,一抔素雪壓斷了藤,碎作粉屑,綿綿絮絮的,像扯不斷的離愁。

“公主還是別走太遠了,”綠荷憂悵,卻不敢怠慢,将傘往女人那頭傾斜了一些,呼吸急促:“奴婢知道公主不喜歡人跟着,可若是被陛下知道,奴婢可得又要挨上十幾鞭子了。”

江晚凝停下腳步,緊抿的唇微微一啓,呵出一口冷嘆:“公主?哪來的公主?辛苦你還喚我一聲公主,可這萬裏江山,早就與我江氏無關了。”

綠荷倩笑道:“公主又在說胡話了。如今新帝登基雖不滿一年,國號也才前月頒布,可新帝慈心,仍保留您前朝公主的封號,只要您在一天,您就一直都是我們大周的公主。”

“大周”江晚凝一怔,繼而寒冽一笑,仰天怆然:“這就是他的新國號?大周?好一個大周,大周.......”

竟不是她曾深信不疑的“晉”了。

綠荷見女人冥思不語,怕她摔着,忙伸出只手去扶。主仆二人一路幽行,直至章華門牆下,雪下得更大了些。

茫茫雪色裏,江晚凝遠眺而去,見城樓那頭,凝立着位玄袍男子。

兩人相望了一眼,江晚凝還沒看清那人的臉,便見他扭頭隐入雪中,風過無痕。

“公主,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綠荷掐着時辰,口氣越發焦灼:“您還要梳洗上妝,還要拜三親,過六堂,新娘子錯過了吉時,回頭陛下又要責問了。”

江晚凝望着那一處風雪,蛾眉一蹙,問:“剛剛那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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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又是哪位偷懶的奴才,這個時候不好好籌備婚宴,跑到這兒來偷懶來了。”綠荷跟着瞧了眼,沁鼻一笑,盈盈道:“公主你不知道,陛下有多疼愛公主,為了今天您與二皇子的婚宴,可是抽調了大半個尚宮局的人來咱們金雀樓。”

江晚凝冷嗤一聲,浮出一臉不屑:“是啊,金雀樓,連賜我的住所也裹着這萬千寵愛,金雀金雀,籠中金雀,我可不就是他蕭九寰豢養的一只鳥兒嗎?”

綠荷赫然怔住,忙打斷道:“公主快別說這樣的話,直呼皇帝大名,被有心之人聽去,告到禦前,可是大不敬之罪!”

“他能奈我何?”江晚凝擰起拳頭,後槽牙咯咯作響,“左右不過賤命一條,遲早一刀的事。他既能殺我江氏一族,擔下弑君的罪名,還會在乎多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前朝孤女嗎?”

“公主......”綠荷不知如何作答,只知塵事紛雜,她人微言輕,現下說什麽都于事無補。她這主子的性子,她是清楚的,出了名的剛烈堅貞,渾身都是倒刺。

江晚凝于凄風苦雪中捋了捋散亂的鬓發,抽下一只金鳳穿雲的步搖,藏在袖裏。

“我問你,如今是什麽時辰。”女人望着那頭依稀的腳印,那是剛剛那個男人留下的。

綠荷答道:“未及酉時。”

“所以我們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她答,心中早有了自己的盤算:“只要酉時之前趕回去,就不會影響今天的婚宴。”

綠荷憂心,“公主是想......?”

江晚凝釋然道:“說是賜婚,卻連對方長什麽樣子都沒見過,只在合宮宴上遠遠看了一眼。好歹以後也是要相守的人,不管怎樣,心裏總該要有個底。”

“可依照禮制,結親之前,男女雙方是不能私下約見的。”綠荷壓低聲音,将人引到一面僻靜的牆下,這裏可暫避風雪,不至于讓主子吹着風說話。

望着牆外素雪翩跹,江晚凝只說:“我已一無所有,還會在乎這什麽狗屁禮制?他蕭九寰要真有骨氣,合該篡位當夜就将我刺死,也省去我如今夜夜驚愕,也不必.......不必接下這樁惡心人的婚事。”

話到一半,她似是想起什麽,眉頭一垮,氣若游絲:“我現在唯一覺得對不住的,就是你,讓你跟着我,跟着個只剩虛名的前朝公主,你要知道,往後的路只會比今天更難。”

冷風裏,她聲音時斷時續,如破碎的弦音,別有凄離。

“我自小跟随公主長大,公主在哪,我就在哪。”綠荷仰面一笑,眼中鋪映出亮光,使江晚凝看了,莫名生出些久違的暖意。

“公主若是想見,我便替公主打點他身邊的人。”綠荷眼眸微轉,直言不諱道:“奴婢只是擔心,聽外人說,這二皇子生性癡傻,經常瘋言瘋語,發起病來就是條到處咬人的惡犬。先前合宮宴上,他當場發瘋,将一只紫玉酒壺砸在皇帝的臉上。公主身單力薄,與這樣的人往來,務必要保護好自己。”

“惡犬?”江晚凝莞爾,抽搐的眼底劃過一絲無畏,袖中金釵捏得更緊了,“那是他沒遇到我,他大概不知道,我最擅長殺犬。”

殿內涎香寸煙袅袅,四下金漆瓦像怒目睜眉,合着這空蕩大殿,更顯清冷。

江晚凝解開鶴氅,拍了拍身上的碎雪粒子,在回廊下等了好一會兒。

不久綠荷差人來報,一切料理妥帖,二皇子在偏殿等她。

江晚凝往偏殿走,這便是太後的宛華宮了,也是二皇子蕭九安的居所。

當今聖上蕭九寰是他同父異母的胞兄,她早前聽說,這二皇子身世也十分可憐。據說生母早夭,犯了通奸之罪,被吊死在宮人井旁的老槐樹上。蕭九安一直寄養在太後宮中。盛元十年初,太後仙薨,二皇子驚厥過度,一夜瘋迷,這才變成了現在這樣心智不全的癡兒。更莫名其妙地,即将要成為自己的夫君。

而這一切,都拜蕭九寰那禽獸所賜。若無蕭九寰、無他蕭家人,她就還是大晉那個無憂無慮的長公主,那些颠沛流亡、廢墟鋒镝,便統統與她無關。

而如今,是生存,還是泯滅,江晚凝覺得,她需要一個答案。

天外風雪咆叫,吹掀一幕白玉珠簾。簾後經幡舞,香燭曳,一位身着喜服的男子正背對着自己,往自己的寬大袖口裏塞着果脯花生。

江晚凝看了一會,跨步走進去,從後點了點他的肩。男人将頭揚起,側過半張山水墨畫般的清俊面容,但那眼神卻如稚子般空洞,正印證了他是個傻子的傳聞。

“姐姐吃糖。”蕭九安捧起一把桃仁,嘴裏嚅嗫不停,“姐姐生得好看,我請姐姐吃糖。”

江晚凝斜睥了他胸前的大紅花,只覺得分外刺目。紅花喜燭,鴛鴦同盟,蕭九寰可真是賜給了自己一段“錦繡良緣”啊。

蕭九安見眼前女子不說話,自言自語道:“告訴姐姐一個秘密,是一位穿綠衣服的姐姐告訴我的,她說偏殿裏,藏着好多好吃的糖糕點心,你看,居然有這麽多,九安想多囤一些。”

“你很喜歡吃點心?”江晚凝象征性地接過一塊,掃了幾眼,腕間沉如千斤。

只聽蕭九安說:“不是的不是的,是我夜裏總覺得餓,一餓肚子就咕咕咕咕地叫。但嬷嬷們說,餓就對了,舒服是留給皇兄的,九安能好好活着,就該感恩戴德,不敢索求過多。”

江晚凝放下糕點,留意到塞得滿當當的袖口,又問:“那你藏這麽多,一個人吃得完嗎?”

眼前男人噗嗤一笑,一對鳳眼眯成條細縫,面頰微泛起紅:“姐姐不知道吧,這是.......這是我給未來夫人帶的。”

“夫人?”江晚凝抽出金釵,一步步靠近,“你要成親了嗎?”

男人憨憨地撓了撓頭,像只笨重的樹熊般又摟起一捧果仁,邊塞邊說:“嗯......九安要成親了,雖然九安還沒見過她,但是皇兄說,我的這位夫人長得可漂亮了。”

“有多漂亮?”女人嗆笑了一聲,眼眶莫名發酸,漂亮,是啊,眼下的自己除了一副乏善可陳的皮相,便真的什麽也沒有了。

蕭九安一把抓住她的手,雙眼迸發出輝彩,江晚凝險一大跳,“大概是像姐姐一樣吧!和姐姐一樣漂亮......漂亮.....漂亮的夫人!”

“只是不知......”他犯了難,小嘴微撅,放開她的手,倒真像個大腦空空的孩子,“未來夫人是不是同九安一樣,喜歡吃桃花酥與綠豆糕。她會嫌棄九安笨嗎?”

江晚凝舉起一手,釵尾正對男人的後頸,燭火下冒着寒光,在她眸中閃過一絲陰寒。

蕭九安說:“該多帶些栗子糖,唐哥哥說,女孩子家都喜歡吃甜食。”

說着便猛抓起一大把,塞進袖子裏,有幾顆實在塞不下,咕嚕嚕地滿了出來,男人跪在地上,撿得認真又投入。

金釵越逼越近。

江晚凝咬緊銀牙,任黑影瘋長,将地上的男人徹底覆住。

“姐姐,你也吃!”

男人舉起一顆栗子糖豆,回身嘿嘿一笑,卻見眼前人怒目兇臉,金釵高舉,眼中滿是滔天憤恨。

男人眨了眨眼,将甜豆縮回,稀疏的睫毛蓋過下睑。

白玉簾外雪潺風吹,再擡眸時,男人已是一臉寒氣森森的詭笑。

“就這麽想殺蕭家人?”他嚼着豆子,死寂中滋出嘎嘣脆的聲響,是糖豆被咬碎的聲音。

江晚凝似是意料中地止住送釵的動作,心如止水:“你既姓蕭,在我眼裏自然同你哥哥一樣,是我江氏一族永遠的宿仇。”

男人理了理胸前的紅花,修指拂過袖口雲紋盤飛、龍虎纏鬥的刺繡,氣定神閑:“女子天真,你不會真以為,就憑你這根小釵和你這小身板子,就能殺我蕭九安?”

江晚凝說:“傻瓜,這釵子是用來了結我自己的。”

話音剛落,她複又舉起釵頭,朝着自己的脖頸□□而去。可惜還沒使上氣力,便被一只大手鉗住,金釵“哐當”一聲,被劈落在地上。

“想死我不攔着你,只是別死在我宮裏。”男人神情淡漠,眼裏不帶半分情緒,“也不用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尋求慰藉,我蕭九安最讨厭的,就是女人賣慘。”

江晚凝含淚切齒:“父皇死前只對我說,我江家兒女,寧做刀下鬼,不做亡國奴!”

“那就最好了。不愧是前朝嫡長公主,淪入泥澤也不忘強撐着一副铮铮玉骨,看來江老皇帝沒白疼你。”男人一把将她的手甩開,似是厭嫌地拿出絲帕擦手,他劍眉高挑,眼中滿是輕佻,“你死了,往後我也不必煩惱拿什麽借口找你和離了,就算不離,撐死做一對表面夫妻。你自己了結,我倒也落得清閑。”

江晚凝轉着發酸的手腕,似恨非恨地別了他一眼,扭頭望向唢吶漫天的四方天闕。

天外喜氣飄灑,大雪掩去一路紅妝,說是婚禮,卻更像是奠禮。

恍惚之間,她不知該說些什麽。

“原來我是不想娶你的,你是死是活也不關我事。”男人晃晃一笑,斜睥一眼,忽而近身将她的腰勾住,壓着嗓說:“不過看你這麽想殺我,我偏偏就要你活着。你說呢,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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