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元淮

元淮

江晚凝從芷晴宮出來時,日近晌午。她原以為妃嫔早就散去了,卻不想才到宮門口,就望見貴妃正在日頭底下等着自己。

江晚凝還未開口,便聽貴妃盈盈走來道:“二皇夫人初為人.妻,一切可還習慣嗎?”

兩人依依行了禮,并.排而言:“承蒙貴妃牽挂,我自然是還好。”

貴妃也懶得客套,只單刀直入道:“适才皇後宮中,我無意說起你與皇後容貌相似,希望江家妹妹不要介意,覺得我是在故意挑事。”

江晚凝冁而一笑,攏了攏披風,只說:“貴妃向來體恤大體,為皇後分擔重責,自然也是希望皇後好好的,這也是臣婦心之所願。”

貴妃含笑點頭,“果然,唐家哥兒說得沒錯,大晉公主是個聰明人,屍山血海裏走過,才煉出如今這樣榮辱不驚的氣韻。”

“貴妃言重了。”江晚凝微微行了個禮,望了望天色,看這日頭,皇塾就快下學了。

但貴妃并沒有要放她走的意思。兩人漫步了半柱香.功夫,直到身旁撤了人,獨留彼此,貴妃方輕聲道:“我等了江家妹妹這麽久,是有件事想告訴你。适才奴才跟着,我不好聲張,現下就你我二人,我便告訴你,可你得先答應我,你知道了,決不能有任何肖想。”

“什麽?”江晚凝湊近一步,見貴妃氣息攏近,在耳畔幽幽柔柔地呼出一句:“霍勳回來了。”

女人登時怔住,凍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貴妃妩媚一笑,風姿綽約道:“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可你死心吧,人家現在娶了北境王的嫡長公主,是堂堂正正的北境驸馬。”

江晚凝死死拽住裙角,勉強吸進一口氣,冷不丁道:“他既已婚娶,我也已做人婦,沒什麽好牽挂的。”

貴妃說:“別人或許不知道你與他的事,可我最是清楚。當年你為大晉公主,他不過一個區區的禦林軍副統。合歡殿上,當場求婚,被你狠狠拒絕。如此他才一氣之下跑到北境,一待就是多年,還娶了北境公主,風光萬千。這次來我大周,難免要給你難堪,江晚凝,你就不害怕嗎?畢竟你曾經那樣心高氣傲,将他踩在腳底,以他的性子,必然不會放過你。”

“你覺得我會怕?”江晚凝勾起一笑,無所畏懼道:“無非又是多一個蕭九寰罷了。在我眼裏,蕭九安,蕭九寰,霍勳,又或者其他任何男人,他們有什麽區別?我已經這樣了,沒有什麽是不能失去的了,什麽尊嚴、榮光、封诰......今天就算他做了北境王站在我面前,我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從前不喜歡,現在也不會喜歡。”

貴妃揚起一笑:“那以後呢?你敢保證你對他真的沒有一絲絲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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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塾快下學了,”江晚凝行了個禮,煞有介事地笑了笑,:“我還要接二皇子下學,不能陪貴妃閑聊了。”

說罷就要走人。

可剛邁出去兩步,她又好像想起了什麽,偏過頭道:“你這表妹,是不是也太管着你霍家表哥了?”

朗朗日頭,滿宮牆的雪被照得瑩瑩發亮。江晚凝托着綠荷的手,等在皇塾門前。頭頂牌匾上,“勵精圖治”四字鳳舞龍飛,合着裏頭齊整的讀書聲,難免讓她想起以前在太學一道陪皇弟皇兄們讀書的事。

父皇還在時,她便是這宮裏最潇灑縱情之人。每回開春入學,她總被夫子訓斥。江晚凝時常遲到早退,功課也不見好,但夫子從來不責怪她。

那時她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都這樣任性着,直到那些陪讀的皇弟皇兄們一一死在刀劍下,父皇被逼死在龍座,母後拉着弟弟妹妹一同跳入焚爐。那時的她被蕭九寰一黨扣住,他讓她親眼看着曾屬于她的一切被毀掉,萬人敬仰的皇家貴女,匍匐在新王腳下,成了金雀樓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鳥。

一切都過去了,但一切又好像沒過去。

江晚凝打住紛飛的思緒,聽皇塾下學的鐘聲響起。

一窩子的王公貴戚之後從裏頭跑了出來,各個身後跟這個年齡相仿的小書童。身材魁梧的常龍混在一群孩子堆裏,顯得格外突兀,他似乎也在等蕭九安下學。

江晚凝便主動上前問:“你可曾看見了殿下?”

常龍一見是皇夫人,便如實禀告道:“回禀皇夫人,在下其實已經見過二皇子了,只是他今日課業不佳,被太公扣住,說是讓他罰抄文章去了,還得要一會功夫。”

江晚凝笑了笑,說:“就他這豬腦子,看來跟我當年也差不到哪裏去。我們都不是什麽讀書的料子,你讓太公也不必用心教了,教來教去也還是個傻子。”

常龍說:“皇夫人說笑了,殿下讓我告訴你,如果覺得站在外頭冷,可以進去等,裏頭有專人奉茶,唐家哥兒也在裏面。”

江晚凝原不大想進去的,可一聽唐家公子在,便又想起昨晚婚宴上,他出言替自己擋下蘇氏那一番長.槍短炮的事。她常聽聞這唐元淮玉樹琳琅、品性高潔,這樣的人,能找蕭九安做什麽?

正想着,三人已不知不覺走到了學堂外。晚冬的梅又開了,迎空綻放,不勝幽香。

江晚凝不忍花朵在寒風中受挫,便想攀采一些,放在寝殿裏。雖如今自身處境艱難,卻也要有些閑情逸致,恰如這梅,再是冰天雪地,也要開得漂亮。

不想自己剛伸出手,還沒夠到花枝,臺階下便輕輕走下位玉冠粉面的白衣公子。綠荷與常龍雙雙行禮:“參見首輔大人。”江晚凝也跟着淡淡行了個小禮。

只聽那唐元淮道:“雪虐風饕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二皇夫人也喜歡梅花嗎?”

江晚凝将手垂下,婉言道:“我沒唐大人這樣的好文采,随口拈來好聽的詩。我只不過是看它們漂亮,想摘一些罷了,談不上喜歡。”

唐元淮微微一笑,走過去,伸手替她扯下一道花枝。碎雪粒落下,落在男人的鬓角眉邊,江晚凝極短暫地怔愣了一下。

“那二皇夫人摘吧。”唐元淮替她壓住梅枝,來不及拂去眉上的雪。

江晚凝正愁夠不到,這下好了,她無須踮腳,便可折下那些花兒,她順着折了兩三枝,留作觀賞足夠了。

唐元淮又說:“梅花是在下最喜歡的花,只因家母最喜。她去世後,我便常将梅花繡在領口,時時緬懷,時時念想。”

江晚凝一聽,難免惆悵,便溫溫道:“人人都有傷心事,可并非人人都愛梅。唐大人忠孝仁義,滿宮皆知,臣婦欽佩。”

男人正欲再說點什麽,卻聽旁邊的綠荷道:“公主不如去看看二殿下?雪地裏站太久,小心濕了鞋襪。”

江晚凝順着她的話說:“你慣來細心。那我就……”

“無妨。”唐元淮心領神會,主動避開道,只在埋頭作揖時,露出那麽一絲轉瞬即逝的笑。

江晚凝別了唐元淮,走到長廊另一頭,見四處無人,方對常龍道:“我是個不喜歡麻煩的人,适才與唐家公子那番話,裏外都是客氣,希望你別又去蕭九安面前說嘴,引起些不該有的誤會就麻煩了。”

常龍俯身道:“在下絕不多言。”

“最好是這樣。”江晚凝仍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提腳跨進了殿門。

蕭九安還在罰抄。

偌大的殿堂裏,擺着十多桌書案。蕭九安因體型有些大,所以被安排在最後一排。江晚凝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見他抄得入神,便輕咳了一聲,不想男人頭也沒擡,一動也不動。

江晚凝覺着不對勁,繞到前面去看。好家夥,抄書居然都抄睡着了。但提筆的動作仍保持着,身下壓着好幾頁作廢的文章。

江晚凝随意抽了張來看,忍不住笑了起來。也得虧只是罰抄,她要是那教書的先生,見學生在課業上畫滿烏龜與老鼠,也得氣得讓他留下來。

江晚凝悄悄将紙放回,目光一順,自然而然看到了旁邊另外一幅工筆肖像。相比剛剛的烏龜和老鼠,這幅肖像顯然要用心得多,筆觸上也不似一個孩子的手筆,倒像是個成熟的畫師做出來的畫。

最關鍵的是,畫中人是自己。

“看夠了嗎?”男人冷不丁冒出了這麽一句,吓得江晚凝忙将畫塞了回去。

“看夠了就好好放回去,揉皺了,晚上可是要打你屁股的。”男人雙眼閉着,只有嘴巴在動,語氣自帶寒氣。

江晚凝道:“你閑來無事畫我做什麽?就不怕被人看到你這筆觸,這哪裏像一個傻子能畫出來的。”

男人聽罷,方幽幽睜開眼來,露出一對晶亮的眸子,“要你管?”

江晚凝颔首一笑,屈身坐在他對面。綠荷與常龍相互看了一眼,默契退下,獨留他們二人在殿中博弈。

蕭九安撚着筆,面容僵冷道:“夫人好雅興啊,我适才老遠望見,你與那唐家哥哥雪中漫談,真是濃情蜜意呢。”

江晚凝見案上恰好有個空瓷瓶,于是将剛剛采來的梅花插了進去,又拿男人的杯子,灑了些水。她一個字也沒說。

蕭九安哼道:“殘花敗葉,本殿下才不會稀罕。”

江晚凝不疾不徐道:“那最好了,我正好拿去送給唐家哥哥,他最喜歡梅花。”

“你叫他什麽?!”蕭九安頓時面紅如煞,一把拽過女人的手,聲色俱厲:“唐家哥哥?怎的昨天才拜過堂,今天就喊人家哥哥了?你要不要臉?”

江晚凝獰笑道:“你既叫得,我又怎麽叫不得?要我看,這花送給你也是暴殄天物,我等會就差人送去給他。”

“你敢!”蕭九安忙攬過瓷瓶,擠出一臉蠻橫相:“如今你們才見過幾次面,哥哥都叫上了,我跟你已經做了十幾個時辰的夫妻,卻沒聽你叫我一聲夫君!你這女人果真薄情,你沒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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