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北境

北境

夜半江晚凝被腳步聲吵醒,睜開眼時,身邊躺着蕭九安。

她赫然起身,正要發問,卻見榻上男人眼睛都不睜,語氣優柔道:“寝宮的榻未必合我心意,我怕你一人孤單寂寞冷,所以大發慈悲,來陪你一起睡偏殿。”

江晚凝哼嘆一聲,沒好氣地說:“綠荷整夜守在門外,我自有她陪。二殿下還是趕快回去吧,免得看着我又心生厭煩,發些狗脾氣來。”

蕭九安睜開眼,腦袋一歪,雙眼毫無溫度地看着她,整張臉上只有一張嘴在動,“你我既是夫妻,就要演得像一些。才成婚幾天就要分殿而睡,就不怕被下人們看見,說我們夫妻離心、感情不和嗎?”

“所以你半夜跑到我這兒來,就是這個原因?”江晚凝笑了笑,果然是她認識的那個蕭九安,那個唯利是圖、永遠只做對自己有利的事的蕭九安。

自己又在對他期待些什麽?

江晚凝想起他曾對自己說的那句“誰讓那畜生總色眯眯地盯着你”,那時他剛挨了八十大棍,渾身是血地癱在床上,幾近斷氣。不知是不是那夜燭火太暗的緣故,她總覺得,那時的蕭九安眼裏,湧動着難以言喻的深情。

女人總是愚蠢,男人只需投來些蜻蜓點水般的好,便急着把五髒六腑都掏給他看。在暗色裏走得久了,遇到一點點的光,都能當做是太陽。殊不知真心難得,太陽更難得。你若先動心,先被灼傷的,一定是你自己。

江晚凝裹緊被子,頃刻間睡意全無。

蕭九安也沒睡。

他與女人背對着,只想:這女人可真是無情,本殿下已如此卑躬屈膝地陪她睡偏殿,她居然還不謝我。也難怪皇兄說她桀骜難馴了,這樣的臭脾氣,沒了我她可怎麽辦?

越是這樣想,蕭九安越是堅定了要找唐元淮聊聊的決心。這許多事就該從一開始扼殺在襁褓裏,別真等他們生米煮成熟飯,自己才恍然驚覺頭頂一只大綠帽,平白惹人恥笑。

江晚凝快天亮時才睡着,再醒來時,已逼近晌午。梳洗時聽綠荷說,蕭九安一大早便出宮去唐府了——今日皇塾放假,他拿了宮牌,說是要去找唐哥哥捉泥鳅玩。

江晚凝只覺可笑,捉泥鳅?他真當自己也是個傻子嗎?如今隆冬臘月裏,哪有什麽泥鳅,他去唐府找唐元淮能做什麽,不就是仍對自己和他那一次樹下采梅的事耿耿于懷嗎?

只是綠荷不知這些,見主子面容癡凝,只以為她在想霍勳的事。北境驸馬泱泱前來,帶來的可不止四十車黃金珠寶與紅粉佳麗。最主要的是,他這次一同帶來的,還有他引以為傲的北境公主。拜國宴就在今晚,箭在弦上,她和江晚凝,不得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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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九安天還沒黑就回宮了,趕回宛華宮時,江晚凝正在門後蕩秋千。

今日沒落雪,江晚凝看門後有個藤架子,栀子花藤都敗了,獨留個空架子有煞風景。

于是讓人搭了個小秋千玩兒,還想着以後德妃來,也可以讓她的一對兒女跟着一起蕩。

她來了玩興兒,就讓綠荷在後面推,自己跟着搖。風吹在她臉上,像千百個吻。有那麽極短暫的一瞬,江晚凝覺得自己回到了從前,那個……那個很美很美的從前。

常龍正要喝止,卻見身邊的男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先別出聲。主仆二人就在花藤架後看着,直到日近西山,天邊漸次泛起餘輝時,江晚凝才看到身後還站着人。

她忙起身,恭敬道:“參見二殿下。”

“如今在自己宮裏也這麽生分嗎?我說過了,讓你叫我夫君。”蕭九安背着手,緩緩走了過去,一屁股坐到秋千上,自個兒晃了起來。

江晚凝撫了撫鬓發,低眉順眼道:“不過只是小女兒家無聊的把戲,是臣妾有失穩重了,請殿下恕罪。”

男人的眼角冷冷抽動了一下,他壓着聲說:“你當真就這麽怕我?”說着想去夠她的手,不料江晚凝向後一退,将手縮回袖中,神色甚是恐懼。

“臣妾惶恐,不想再添新傷,故而還是跟二殿下保持些距離比較好。”

江晚凝字字坦誠,卻也是字字寒心,她不得不承認,她怕了,躲得過蕭九寰的荒淫取樂,躲不過蕭九安的冷熱無常,自己是真真兒怕了。

只聽男人略帶急迫地說:“傷?哪裏有傷?快給我看看。”

江晚凝垂首不語,他便又問她身邊的綠荷:“你來告訴我,你家公主到底怎麽了?”

綠荷穩聲道:“昨夜二殿下同公主睡在一起,難道還不知道嗎?公主的手腕又腫了。前些日子剛消下去,昨天不知被誰掐的,紅了一大片。今天早上敷了些雪梨膏,才好了些,公主金枝玉葉,也不知是誰如此心狠,專跟她的手腕過不去,回回都要弄出些血印淤青的,讓人看着心疼。”

蕭九安面色一垮,眸底的愧怍更多了幾分。

江晚凝适時道:“今晚還要一同出席北境驸馬的拜國宴,二殿下快去梳洗更衣吧。騎馬回宮流了一身的汗,着涼了可不好。”

蕭九安掂了掂腰間的玉佩,想再說點什麽,可江晚凝沒給他這個機會,掉頭便走了。

不到半個時辰,太醫院的人便急匆匆地跑來問診。對外說是二皇子突感不适,實則太醫們都跑到內帷裏替江晚凝把脈去了。好在只是一些淺表之傷,無甚大礙,塗抹些膏藥,過了三五天便沒什麽事了。

蕭九安暗地裏松了一口氣,莫名有些懊悔。總覺得自己不該對她如此苛刻,卻又怕對她太好,她不知珍惜。

拜國宴在即,他又得和她裝出一副夫妻和順的樣子,可假的就是假的,演得再好也是假的,他絕不甘心于此。

華燈初上,升平樓裏歌舞不休。江晚凝乘着花辇,一身紅裝豔麗無格,臉上滿是得意之色。

綠荷甜笑道:“公主好心計,只是略施小計,就讓二殿下對您滿是愧疚了。看看剛出殿時他對您噓寒問暖的樣子,當真是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江晚凝勾起一笑,輕輕撫了撫腕間的紅瑪瑙钏,滿是慵懶地說:“你且聽着,要想真正地把握住一個男人的心,就要讓他對你時時心懷愧意。你要讓他們覺得,錯在他們身上,是他們做錯了什麽,需要反思的是他們,如此一來,他們唯有對你言聽計從。”

綠荷俯首一笑,似是領會。

“不過話說回來,下次我可就不會做這種傻事了。”江晚凝擡了擡手腕,還是有些疼,不過影響不大,太醫也說了,過個幾天就好。

綠荷說:“是啊,公主以後可不能再自己弄傷自己了。”

主仆二人一路暢行,直至升平樓外,恰遇見貴妃托着皇後,兩人說笑着進門。皇後氣度紅潤,眉眼間少了不少病氣,看起來比前些日子更開朗了些。

江晚凝瞅了幾眼,聽綠荷說:“公主你看,那貴妃倒與皇後走得極近,跟親姐妹似的。”

江晚凝一笑,托着她的手,并不着急趕去正廳,而是拐向了一旁的竹林幽徑。離開宴還有一會兒,此時入席又要聽那群臣婦聒噪,還不如在外面閑逛一會兒,等開席時再入場。

江晚凝後知後覺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貴妃與皇後,早年便是閨中密友,數十年的情分在那兒擺着,怎麽會是那些話本折子裏的虛假姐妹?皇後登臨鳳位以來,體虛多病,因此協理六宮之權都交給了貴妃。貴妃出生霍家,霍家又是舉世将門,滿門子忠烈,數都數不過來,品性自然也是一等一高潔。”

“是的了,奴婢唯一欣慰的是,這後宮裏位份高的幾個娘娘,都是明事理的,不似尋常人那般你争我鬥,咱們也不必活得太過小心。”綠荷婉而一笑,忽然瞧見旁邊假山晃過一道人影。她正要出聲,只聽江晚凝比她先“啊”了一聲,驚得池塘裏掠起一灘白鷺。

“是誰?!”綠荷壯着膽子向前探去,一陣沉默後,只見假山後,走出個人高馬大的男子。

他面容剛毅,漆眉如墨,五官透着一股行軍之人貫有的戾氣。江晚凝只輕飄飄地瞥了一眼,霎時便認出來了,眼前人不是別人,正是如今風頭正盛的北境驸馬,霍家二郎——霍勳。

經年不見,霍勳相比從前,更多了幾分滄桑與穩重。江晚凝遙想起多年前,他跪在自己身前,高捧着一頂珠冠,眼神真摯地向自己求親。無奈那時的自己,心高氣傲,并不将他一個小小的禦林軍副統放在眼裏,當着滿朝大臣的面,将珠冠一腳踩了個粉碎。

而這一腳,也着實踩碎了霍家郎君的心,多年之後再度重逢,除了唏噓命運無常,江晚凝竟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默視良久,還是霍勳先開口道:“上陽……一切可還安好?”

上陽……江晚凝心中一澀,得虧他還記得自己的閨閣小字。殊不知從江氏滅門一日起,她已經許久沒有聽到別人叫自己“上陽”了。

霍勳見眼前女人一臉凝重,只以為她仍對自己心有厭惡,心中不免憤慨。他只凜然道:“從前你就看不起我,如今是連話都不願同我說了嗎?你到底在清高什麽?”

江晚凝驀地打住傷感,将頭低下,行臣婦禮道:“臣婦江晚凝,拜見北境驸馬大人。”

“擡頭看我!”霍勳一步上前,忽然逼近的煞氣惹得江晚凝一怵,她将頭壓得更低了。

“你的傲氣呢?”男人直直盯着她,嗓音難得綿軟,“從前的江晚凝、大晉獨一無二的上陽公主,她去哪兒了?你回答我。”

江晚凝止住胸腔內翻湧的苦澀,恭敬得像一頭羊,語氣傾頹,“臣婦如今已跌落雲闕,上陽也早就死在了那場大火裏,一并被我自己埋葬掉了。驸馬大人既知我江氏一族的遭遇,又何必再追問臣婦呢?”

“是,我是早就知道了你的事,不僅如此,我還知道你如今嫁給了一個蠢貨二皇子。”霍勳伸出一只手,饒想替她挽下散落的那縷碎發,不想眼前人将頭一撇,撤喉一步,神色冷漠且決絕。

江晚凝說:“拜國宴在即,北國公主想必還在等您。當年聽聞你在北境大婚,臣婦沒能及時送上祝福,如今見着了,便祝驸馬大人與公主,夫妻和順,白頭偕老。”

男人橫空看着自己半伸不伸的那只手,喃喃道:“聽你這般低聲下氣地跟我說話,我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公主,”旁邊的綠荷幽而開口,不忍提醒道:“你忘了嗎?二皇子讓您給他送栗子糕呢。”

“你瞧我這記性,竟把這事兒都忘了。”江晚凝颔首一笑,行了個小禮,說:“臣婦還有些事,不能陪驸馬大人閑聊了,在這裏先賠個罪。”

雖說是賠罪,但江晚凝也沒留神霍勳的反應,行完禮便提腳走了,跟逃難似的,步履飛快。

走出了百八十步,主仆二人方才喘上一口氣,江晚凝抹了把臉,大冬天的,額頭上全都是汗。

綠荷說:“完了,不好了!”

江晚凝正要開口,只見蕭九安拽着盞燈籠,仿若鬼煞一般走到了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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