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菀玉

菀玉

“這是?”蕭九安瞪大一對無辜的眼,伸手戳了戳那粉末,試着用舌頭舔了舔。

只聽那北境公主柔聲道:“這可是個好東西,在我們北境被叫做“神仙粉”。将它一口吞下去,就可以讓你變得更加乖巧聰明。你難道不想變得更乖巧聰明嗎?這樣以後就可以更好照顧你家夫人了。”

說罷哼哼一笑,瞥向人群中的江晚凝,看她一臉醬□□言又止,北境公主方露出更用力的笑。

“九安要變聰明……”蕭九安擡頭看了眼旁邊女人,又低下頭去,喃喃道:“九安要變聰明。”

一旁的恪妃忽而出言,“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北境公主可別亂喂他吃。二殿下腸胃嬌嫩,平日裏飲食都須精心搭配,咱們平日裏都不敢亂給他投食。”

“是啊是啊,二皇子可容易吃壞東西了。”德妃謹小慎微慣了,但此時竟也吱了聲,到底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後宮素來提倡平和,這是皇後娘娘提了千百回的事。

結果那北境公主道:“聽你們這話說的,好像我要給他下毒似的。我好心将北境作物帶到這裏,卻沒想到你們把我想得這樣壞,看來我回北境還得告訴爹爹一聲,以後送往大周國的貢品裏也不必件件用心了,免得還被別人覺得我們別有心機。”

“這……”衆妃一時語塞,無人敢再張口。

公主見狀又道:“所以……二殿下,就當為了你哥哥,以及大周國與我北境的邦交之誼,把它吃了吧。”

蕭九安乖乖捧起一把,張大了嘴,江晚凝擡眼看去,見霍家夫婦臉上滿是驕橫。

她又将頭低下。下一刻,耳邊便刺進一聲尖銳的“啊”聲。

“你在幹什麽?!”北境公主一聲浪嚎,江晚凝冷冷望去,只見她頭上、臉上、身上灑滿了黃澄澄的芥末粉。身前是一臉幸災樂禍的蕭九安,對着女人略略略拌着鬼臉,連帶着旁邊的霍勳一臉憤恨,想怒卻不敢怒。

衆妃子哈哈哈笑了起來。江晚凝沒忍住,攪着帕子跟着笑了兩聲。

蕭九安嬉鬧道:“既然這神仙粉吃了能讓人變乖變聰明,怎得你自己不吃?九安覺得,你該吃飽飽,吃飽飽睡得好,睡得好,也就不用大白天的出來捉弄九安了。九安才不是傻子。”

說罷似受驚般縮到江晚凝身後,拉着她的衣角,哭喪道:“夫人保護我嗚嗚……不要她打九安……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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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北境公主氣得渾身直顫,伸手便想打人,不料被站在一旁的霍勳一把攔住。

“公主三思!”霍勳咬牙,袖下鐵拳緊擰,似乎也壓着一大團火,“他好歹也是二殿下……你……”

北境公主暴跳如雷,“你看他把我欺負成了什麽樣?你還幫他說話?!”

男人将手松開,滿口無奈:“二殿下恕罪,公主絕非存心戲弄,她只是不太清楚,在北境能生吃的芥末粉,在中原只能做調料。故而冒犯了二殿下,還請二殿下恕罪。”

蕭九安嘤嘤作泣:“不礙事不礙事……九安只是害怕……夫人……抱抱我吧……”

江晚凝作勢抱了抱他,任他似條小狗兒般,摟住自己的腰,親親蹭蹭。

“回禀二殿下,您要的風筝,小的已經給您取下來了。”小宦官舉着重新綁好的風筝,笑嘻嘻地迎了上來。

江晚凝撫頭道:“二殿下乖,跟小豆子一起放風筝去玩兒吧。”

蕭九安煞有介事地點了點,蹦蹦跳跳地拿着風筝跑遠了。

北境公主仍在氣頭上,心火難消。霍勳幫着清理她頭上的芥末殘灰,卻慘遭拒絕,江晚凝聽得那北境公主道:“你瞧你剛剛在二皇子面前那副窩囊樣子,等回了北境,我定要告訴父王,你跟他們一道欺負我來着!”

霍勳卑躬屈膝道:“他乃當今聖上的親弟弟,不是什麽尋常人,公主小心別氣壞了身子。”

江晚凝上前補刀,“臣婦禦夫不善,恐惹公主不悅,故想稍後禀告聖上,斷不會叫公主您白白受氣。”

未料那霍勳忙擺手道:“不必了不必了,陛下日理萬機,不必理會我等小事,我且帶公主回殿換一身衣服就是。”

“這可怎好意思?”恪妃婉笑向前,睥了眼那北境公主,提腔捏調地說:“今日之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若是讓公主揣着氣回北境,搞不好說我們大周沒有氣度,竟連一個邊邦小國的公主都伺候不好,那不是更有失我大周臉面?”

江晚凝跟着賠笑,“恪妃姐姐所言極是,臣婦深表贊同。”

北境公主一身落拓,卻将那兇惡眼神只對在江晚凝身上。她且說:“你今日看了我的笑話,我定不會輕易放過你。待我回北境便告訴爹爹,讓他看看大周的後嫔後妃們都是怎麽苛待我的!”

說罷眉頭一挑,又對身邊縮頭縮腦的霍家哥兒道:“還有你!窩囊廢一個!我的臉都要被你丢盡了。”

說着說着便罵罵咧咧走開了,霍勳追在後面,百般相哄。江晚凝跟着衆妃子又笑了半刻。

不遠處,蕭九安舉着風筝線沒心沒肺地跑着。岸邊碧波搖曳,春水潋滟。恰是莺飛草長月,男人于拉扯風筝線的空隙中擡眸,恰好與女人幽遠深邃的目色對上。

只忽而一閃,轉瞬即失的柔情。如夢了無痕。

“京都花朝節在即,屆時宮中将遵循前朝舊儀,舉辦賞花大會。只是臣妾拟了三份章程計劃送給陛下參摩,他卻說讓我來找皇後。賞花會将召集周晉兩朝的王公貴族,裏頭要思慮的東西,千頭萬緒。臣妾鬥膽叨擾皇後姐姐。煩請從這三份章程裏選出一份,沒有問題的話,臣妾便吩咐下人着手去辦了。”

貴妃坐在榻邊,輕口吹着手裏的湯藥。待溫度剛好,才送到皇後嘴邊。

皇後身批素衣,病中枯槁,卻不乏清豔美态。入春後,她氣色漸好,如今也能偶爾下床走走,只是一入夜時,仍有些咳嗽。

皇後掃了幾眼,便随意抽出一份,說:“就按這個來吧,把事交給你去辦,總歸是不會出錯的。”

貴妃笑了笑,正要擡手喂皇後吃藥,卻見皇後身邊的玉鎖急沖沖趕來,回禀道:“二殿下在後花園裏灑了北境公主一身芥末粉,如今北境公主哭鬧着要離京,說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裏了,要回北境告訴爹爹去。”

未等皇後開口,貴妃便凜聲道:“皇上知道嗎?”

“皇上在錦瑟宮聽柔貴人……不,柔妃彈琵琶,又說聽完琵琶,午睡去了,一時半會,無人敢前去叨擾。”

“外使驟然離京,傳回北境,終究不雅。”貴妃若有所思地站了起來,将湯藥遞給玉鎖,旋而回禮道:“煩請娘娘珍重,好好将藥喝了,妹妹去去就回。”

皇後扯了扯笑,“去吧,菀玉,你是該在離京前再見見他的。”

貴妃眉頭一顫,惶惶行了禮,便退出了芷晴宮。

天邊将雨,烏雲如潑墨般怒噴狂湧。貴妃行至北境夫婦落腳的宮邸前,正逢裏頭又摔又罵,接着一陣瓷器碎裂聲,男人蓬頭垢面地殿裏被踹了出來,癱在地上,宛如一條棄犬。

貴妃亭亭跟上,于心不忍道:“表哥……”

霍勳聽到呼喚,忙理了理頭上歪斜的驸馬帽,尴尬送笑:“表妹……你怎麽來了?”

“我聽到你要離京,所以……所以趕來看看。”貴妃往裏探了眼,裏頭有婢子哄着,那公主也就沒再發火,只叫人将門無情堵上,眼不見心為淨才是。

霍勳自嘲般笑笑,說:“表妹也太緊張了些,公主不過只是一時氣話。就算要走,也得先禀明了陛下才是,哪有說走就走的。”

那霍貴妃是個不拘小節的,只陪着霍勳站着,一句話也不說,庭前夾竹桃花又落了。

最終還是霍勳開口道:“本打算在京都逗留一段時間,可鬧了今天這一出,恐怕是待不久了。公主今天生了大氣,從後花園一回來便哭喊着要我陪她回北境,我已拟好了日子,不出三日便走,表妹代我向京中親老問好。”

“三日……?”貴妃心有一驚,撫了撫胸口,幽幽愁愁道:“前些日子暴雪連天,你一直沒能出宮,如今天氣轉好,能出宮看看族中親老了,你卻又要回北境。你可知,家中人都很想你,霍老夫人在大病時都喚着你的乳名。”

霍勳稍作愧色,聽裏頭人又在摔砸謾罵,不禁語氣更卑微了些,“我如今看似風光,不過也是寄人籬下罷了。頂着個驸馬頭銜有什麽用,連自己真正心愛的女人都不能宣之于口,每天便只能看人臉色行事。”

對面的女人低颔一笑,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她捏着胸前佩說:“昔有君子,贈我長佩。兩小無猜,竹馬青梅。這枚雕花佩,是表哥在我豆蔻禮時為我親手雕刻的,如今表哥一去,不知今生還能不能再見,所以我想,将這枚玉佩物歸原主。”

霍勳遺憾道:“細說起來,我也不琢玉許多年了。你我雖以表兄妹相稱,但我已出五服,與你談不上什麽血緣關系。但外人都說,你我比親兄妹還親,如今你更是身為貴妃,光芒蓋世,倒是你表哥我茍且如豬猡,決計無顏去見家中親老了。”

說着說着,男人眼眶莫名有些發酸。貴妃擡了擡眼,叫手下人遞了帕子,靜靜地看着。

女人見眼前人模樣,早已不複當年春街小雨潤如酥時,打馬過長街的翩翩少兒郎風采。如今的霍勳,雖着金縷衣,戴驸馬帽,面兒卻寫着疲憊與滄桑。

舊日的戰火與厮殺洗去了他的熱血意氣,卻也将打他磨得更加圓滑與泯然。不知為何,霍菀玉再無那份悸動心頭的澎湃感,取而代之的,只有滿滿的失落、遺憾——

與那麽一丁點兒無關輕重的憐憫。

出宮時下起小雨,貴妃并不叫人打傘,只身淋着雨絲,走在宮牆下。

她對身後的侍女鳳竹說:“你且去替本宮找個空匣子,将這玉佩好生放着。往後沒什麽必要再戴了。”

鳳竹忙道:“可往日見貴妃對它愛不釋手……”

“愛不釋手?”女人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眼那重重宮闕,萬千飛雨裏,高牆如林般聳立不倒。

“再愛不釋手,本宮也該是時候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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