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廢後

廢後

長號聲不斷,雲起臺上飛花亂舞。江晚凝跪在衆臣婦中間,見帝後攜手,各持一捧花枝,往高處走去。

雲起花朝祭神,滿京城皆知。

江晚凝随從柳德福的喝頌,與衆人一道俯身,跪拜,俯身,再跪拜。擡額間,她見位列前端的蕭九安恰好回頭,兩人隔着茫茫人潮,視線交融,憑空流轉出幾絲相濡以沫的感覺。

癡惘間,前頭一陣騷動。只見高臺上的皇後掬起桃花花瓣,當空一撒。瞬時禮號轟鳴,青鐘齊響,臺下萬民歡呼成海,前所未有的歡騰奇趣。

“公主你快看,護城河的花燈都飛到天上去了!”歡呼聲裏,綠荷拉着女人的袖子,直指那天闕之上漸漸浮起的百盞天燈,江晚凝難得一笑,點頭道:“是好看,只是天色還早,這麽早就點起了花燈,那到了晚上,護城河邊可還有燈再放?”

“公主想放燈?”綠荷微上前一步,滿心雀躍道:“其實奴婢早已備好了兩盞花燈,待祭神禮結束後,我們就可以一起去放燈了。”

“那晚上的夜宴......”女人猶顯躊躇。

綠荷道:“公主放心,奴婢早已跟貴妃打過招呼,只說你身體抱恙,暫不能出席今晚的宴飲。公主放寬心去就是。”

“如此便好。”江晚凝颔首笑笑,忽又眉頭一垮,似愁非愁:“如今嫁做人婦,卻還這樣貪玩,是不是有失端莊?何況,就算貴妃準我缺席,那蕭九安未必允我......”

說着,又看了一眼前頭。她眼見那蕭九安扒拉着人堆朝自己趕來,手上舉着那兔兒燈,日光下沒點着,也散發着朦胧的昏光。

“夫人,夜裏無事,不如陪九安去放燈吧!”男人腳下一崴,一個餓虎撲食般抱住了江晚凝,大眼乞憐:“好不好嘛,夫人,九安想讓夫人陪我去放燈。”

江晚凝尴尬笑笑,見旁邊不少人正看着自己,忙斂聲道:“二殿下還沒喝酒呢,怎得就醉成了這樣?綠荷,還不快把他帶去廂房休息。”

“九安不要,九安沒有喝醉!”男人似條大蟲般蠕了蠕腰,往女人身上拱:“九安就要夫人陪我放,就要嘛。”

江晚凝欲掙脫,蕭九安卻沒給她這機會。他将頭貼在她耳邊,隔着布料,捏住她的肩,半分松懈也不留。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麽。”男人聲音莫名尖利幾分,“花朝節普天同慶,你卻想以花燈祭念亡親,若是被我皇兄知道,免不了一頓嚴刑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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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敢張揚,卻也抵不住話裏話外的鋒利。見女人安分地靜了下來,他又道:“誰讓你是前朝留下的孽禍,你就該和你那死鬼老爹一起,被砍死在王座上。”

江晚凝用帕子遮住嘴,欣然垂眸:“我不過只是想去放放花燈玩,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只是......”江晚凝頓了一頓,将手中的金釵抵在男人腹處,冷而不自知:“羞辱我可以,但若你再羞辱我父親,這釵子,恐怕就要插進二殿下的肚子了。”

蕭九安警惕地瞅了四下一眼,霍爾哈哈一笑,手舞足蹈:“夫人你答應啦!你答應陪九安一起放花燈啦!九安要放好多好多的花燈給夫人看,夫人,你也為九安放一盞花燈吧!”

江晚凝收回釵子,倩笑道:“二殿下喜歡花燈,那臣婦自然是要為您備一盞的。”

話音剛落,前頭又一陣歡叫聲。原是大禮行畢,又到一年一度必備的環節,帝後簪花。

每年花朝節,為顯皇家和睦、帝後同心,皇帝都會當着群臣百姓的面,為皇後簪上新春第一枝綻放的初桃。往年裏,江晚凝時常看見父皇給母後簪花,并不僅限于花朝節當日,由此可見,恩愛是裝不出的。

如今新朝換舊主,看着雲起臺上的年輕新王新後,江晚凝心中五味翻湧,難辨憂喜。

“皇上,請賜花。”柳德福雙手高捧托盤,低眉順從。對面的皇後托着婢女的手,一身皓紗蓮衣似天上觀音,雖面帶病色,卻難掩羞容。

蕭九寰微微一笑,拈起桃枝,大步流星地走到皇後面前。

皇後欠身行禮,自覺将發髻垂下,為着今日簪花,她特意只插了幾支素木簪子,以免過于華麗。

“皇後清簡,你看今日大典,未免也太樸素了些。”德妃小心翼翼地嘟囔了一句,不想被旁邊的貴妃聽了個全。

貴妃道:“她向來如此,雖身為中宮,卻不喜奢物。每回月底整合宮裏開支,芷晴宮永遠都是開支最小的那個。”

後頭新封不就的佳貴人道:“小門小戶之女,自然窮酸慣了的,若是我做了皇後,必要尚衣局為我備下最華美的禮袍,戴上最耀眼的朱釵,如此才不會丢了陛下的顏面。”

貴妃扯了扯笑,只當她一時昏了頭,才說出這樣沒腦子的話,連教訓的力氣都沒有了。

自然會有人給她點顏色瞧瞧。

恪妃風風火火道:“徐氏滿門榮耀,兩朝皆是內閣清流。你一個小小貴人,就敢恬不知恥地與皇後叫板,還說什麽“若是我做了皇後”,我看你是吃飽了把腦袋給撐壞了,你還知道自己姓什麽叫什麽嗎?”

“一個不得寵的皇後罷了,”佳貴人長眉一調,目光越發鄙夷:“陛下回回都在我面前說她年老色衰、不解風情,想必也是厭透了她。還說我最有皇後像,我也覺得,那皇後鳳冠合該我來戴才最合适。”

“蠢貨。”恪妃憤憤然咒罵了一句,還想再罵,卻被貴妃攔住。

貴妃從容道:“妹妹年輕貌美,心氣兒也高,只是再如何受寵,也該知道,你遲早也會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話音剛落,她便遞給旁邊婢子一個眼色,無意再同她廢話。

簪花繼續,皇後溫存一笑,待皇帝朝自己走近。臺下人目光緊随,只等男人将手上的花親手插在皇後頭上,卻萬萬沒料到,男人徒然一轉,面帶春風地走到了皇後身邊人跟前。

柔妃。

人群中的江晚凝心中一寒,趕忙望向皇後。只見她一臉悻色地躬着半個身子,任得蕭九寰毫無眷戀地越過自己,直往柔妃那邊走去。

“愛妃,今年花朝節,朕只想把花獻給你。”

群臣駭然,卻不敢妄言。連帶着底下貴妃恪妃等人,亦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狗皇帝又在搞什麽?!”恪妃恨得咬牙切齒,含聲抱怨道,“我就說怎麽明明說好不要皇後來的,卻在出發前一定要皇後來。原來早就打算好要當着天下萬民的面讓她下不來臺!”

德妃跟着蹙了蹙眉,極力鎮定:“如今這麽多人看着,皇後娘娘又帶着病,現下該有多傷心?”

江晚凝無意插話,只靜靜看向雲起臺上的女人。她自覺讓步,恭敬溫和,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

臺下百姓不知誰才是皇後,只當皇帝身邊挽着的那個女人就是皇後。于是紛紛振臂祝福道:“陛下萬歲!皇後千歲!”

“陛下萬歲!皇後千歲!”------如此震耳發聩的祝福聲裏,卻沒有一句,是留給徐氏女的。

“娘娘......”玉鎖滿是心疼地扶住倒退的女人,輕盈盈一片,似随風裹待的羽毛,被風一吹就要散了。

皇後笑笑,搖了搖手,“本宮沒事。”

她幽幽而退行到妃嫔一列,換柔妃被男人一路牽着,踏上雲起臺的風口,與皇帝并肩而立,鳥瞰渺渺蒼生。

“陛下萬歲!皇後千歲!”

“陛下萬歲!皇後千歲!”

“陛下萬歲!皇後千歲!”

......

江晚凝心似刀絞,卻不知為何痛得如此之深。她仿佛在徐氏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以後,原來,不得寵愛的下場,便是有如這般,連一句祝福都不配擁有。

春風乍吹,卷起一地落花。佳貴人亢聲道:“看吧,如今這皇後除了留個虛名,哪裏還有半分皇後的樣子?要權權沒有,要色色也無。我要是皇後,還不如找堵牆撞死算了。”

皇後身邊的玉鎖擰過頭來,眼神淩厲:“你若再說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我即刻便請貴妃,讓她拔了你的舌頭!”

“起風了,我們回去吧。”皇後苦笑地搖了搖頭,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說給底下人聽。

江晚凝同衆妃嫔一道,為皇後讓開一條小道。眼見她一步一咳地被攙着,別了衆人走遠。

江晚凝再看那臺上男子,他身居九五,威而不易近身。身旁女子冰姿玉顏,正襯這爛漫春光,如詩如畫。

旁邊的蕭九安悄然握住她手,江晚凝欲松開,卻被握得更緊了。

.....

花燈初上,護城河邊人煙寥寥。午後落了場小雨,将花朝節的熱情澆了個遍。

滿京人只道,當今皇後年輕柔善,氣度高華,如九天仙女一般,卻不知那并非皇後,只是一個像極皇後的人罷了。

江晚凝出來時,途經皇後廂房,不出所料聞見愈發密集的咳嗽聲。

門前幾位公公竊竊私語,領頭的柳德福見江晚凝,擁上前道:“二皇夫人還是少與皇後接觸吧,太醫院的人剛來過,說皇後病入膏肓,病情已然有了傳染的跡象,現下她身邊的人,除了玉鎖,都遣散了。”

“都遣散了,那誰來伺候皇後娘娘?”江晚凝朝裏探了一眼,乍地聞見一聲茶具碎裂的聲音,緊接着蕭九寰疾風驟雨般的審判:“既然你這麽不在乎皇後這個名分,那朕即日起就将你打入冷宮,此生都不許你踏出冷宮半步!”

“皇上......”是玉鎖哭求的聲音,隔着牆聽,依舊刺痛人心。

“徐佳柔心,現在你滿意了?”男人音色铿锵,氣息冽如寒潭,字字剜心:“如此,你還是大周國說一不二的皇後。朕要你就算死了,都配享一聲皇後,你永遠都別想擺脫這個稱號。”

永遠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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