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血泣(上)

血泣(上)

江晚凝只覺胸口一震,繼而一陣骨裂般的疼從胸腔內彌漫開來。她整個身子向後跄去,蕭九安撲摔進懷裏,如驟然空降的天外巨隕。

女人本能地發出一聲驚呼,四下果盤茶幾,哐當掀翻在地。綠荷與沈嬰等人直被攪得人仰馬翻,赤焰橫來闖去,觀賞臺上一片狼藉。

“小心!”

人群裏,唐元淮大叫一聲,江晚凝還未反應,便見那馬徑直沖向自己。女人乍地閉眼,将頭別過,這馬來勢洶洶,她一介弱女怎堪抵擋?

江晚凝已做好被踹上一蹄的準備,卻遲遲未覺那疼痛砸在自己身上。倒是身旁的蕭九安發出一陣目眦欲裂的慘嚎,再度睜眼,他懷抱右臂,汗如瀑流。

“哎呀,流血了!”沈嬰躲在唐元淮身後,眼見沈家大郎匆忙趕到,狂甩幾大鞭子将烈焰拿下。蕭九安咬牙擡了擡手,雙眼淚花泛泛,委屈道:“夫人.....九安疼......”

江晚凝驚魂未定,早已顧不得那麽多。她見玄衣下徐徐流出一灘殷紅的血來,當即腦袋“嗡”地一聲,炸開了花。

“快,快叫禦醫!”唐元淮忙搭過手去,幫江晚凝一起将男人扶起。蕭九安腫着半張臉,袖管上沾滿了灰,不得以把頭壓得極低,不敢去看某人的臉。

江晚凝望着周身狼狽,又看着男人傷痕累累,又氣又恨,“叫你別騎你偏騎,現下你滿意了?”

蕭九安搖頭,“九安知錯了。”

“錯哪兒了?”江晚凝揉了揉肩,好在有人護在自己跟前,她倒也沒怎麽樣,只蹭了破了些皮,過幾天便無礙了。

只是.......

她扒拉下男人故作心虛的手,撸起他袖子,垂眼看着他的傷口,厲聲道:“口口聲聲說知錯了,你可知道你錯哪兒了?”

蕭九安喃喃:“九安不該不聽夫人的話,硬要去騎那馬兒,九安活該摔一跤。”

“你若剛才有這麽聽話,也不至于鬧這麽一出。”江晚凝不忍相看那血肉外翻的傷口,蹙了蹙眉,問:“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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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蕭九安一臉哭喪地把臉蹭上去,“九安要抱抱,夫人抱抱九安吧……”

說着未經允準,兀自迎了上來,将女人抱住。

唐元淮後知後覺道:“蕭二,你這也太不小心了。早知會如此,我便不帶你來這駿馬園,如今害你見了血,萬一真要留下些瘸疾,我絕無顏再面對你了。”

沈嬰亦附和,難掩愧怍,“對啊對啊,二殿下,這馬不馬的倒無所謂,害得二殿下您受傷,回頭爹爹可是又要罵我和哥哥們待客不周了。”

江晚凝脫口道:“這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如此也算是給你一個教訓,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任性妄為。”

蕭九安嘤嘤作泣,咬着手指頭一聲不吭。

好在駿馬園常備着幾位大夫,也有些跌打損傷的膏藥以備不時之需。蕭九安被下人們左右攙扶着下去包裹傷口去了,男人放話要人陪着,江晚凝拿他沒辦法,只好守在他身邊。

江晚凝駐在廳外,見大夫一盆盆往外倒着染污的血水,越想越慌。加之蕭九安在內廳嗚呼不斷,一聲聲“夫人”叫得甚是凄慘,她便由不得大夫來報,自個兒挑開簾子,鑽了進去。

只見原坐在凳子上的男人飛似的一般蹿到榻前躺下,蓋上棉被,露出一臉大勢已去的病容,奄奄一息,“夫人.......夫人快來看看我吧......為夫快死了......”

江晚凝輕笑,打眼看着他表演,徐徐走近,并不戳破。

蕭九安見狀,加重了幾分表現力度,氣喘如絲道:“我如今胸口痛,肩膀痛,背痛,屁股也痛,夫人快來,替我按摩按摩。”

江晚凝嗔笑不已,“蕭九安啊蕭九安,若論天下第一虛假之人,你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男人聞罷,哼了一聲,悻悻然垂下那只招呼的手。前一刻還柔弱可欺的蕭九安,扭頭間便換做一副陰冷面孔。

蕭九安黑臉道:“我拼死護你,故而多讨要幾聲安慰,不過分吧?”

男人舉起受傷的手臂,沖着女人晃了晃,像是在炫耀什麽戰利品。

江晚凝清了清嗓,坐到榻邊,垂眸看着他包紮完好的手,切切道:“謝謝你。”

眼前人登時怔住——“你說什麽?”男人不可置信地一笑,“我沒聽錯吧,江晚凝,你在對我說謝謝?”

女人點頭道:“是我說的。蕭九安,你聽好了,是我對你說的謝謝。”

“鬼才要你的謝謝。”男人倏地攏近,一雙修目裏滿是愠火:“本殿下豁出半條命擋在你面前,你到現在就給我一聲謝謝?一聲謝謝,就把我給打發了?!”

江晚凝不知又是哪裏戳痛了他,只覺得他越發喜怒無常,更不敢亂說什麽,乖覺道:“那你想我怎麽樣?要我也為你舍一回命,去那馬兒跟前被踩上一腳?”

“你真是要氣死為夫。”蕭九安将頭別過,眼底閃過幾絲失望,裹緊被子擰過身去。

江晚凝撫了撫鬓,幽幽道:“你救我,我自然是歡喜的。受了你的恩,我以後當然會待你好。只是你總無緣無故地沖我發火,我心裏累,亦覺得你恐與你皇兄一樣,将我當做玩物。既然你不想要這聲謝謝,我以後不說就是了。”

說罷收了榻邊沒來記得清理的髒帕子,又将男人換下的髒衣髒褲收了,盈盈告退。

不想出門時,某人又從榻上跳起,從後将女人抱住,唬着聲說:“本殿下說不要了嗎?要你走了嗎?你如今是越發喜愛編排起我心意了,你以為你很了解我嗎?”

江晚凝蜷住薄肩,抵拒道:“那你到底要我怎樣?”

“不是我要你怎樣。”蕭九安掰過她的下巴,将她推搡到銅鏡前,要她正眼看着鏡中的男女。

他側嗅着女人發梢的蘭香,神色迷戀地游過她耳廓,口吻熾烈,“凡事若是強求便多無趣?你這麽聰明,怎麽就不明白我的心意呢?”

江晚凝出廂房時,時過黃昏。唐元淮陪着沈嬰守在房外,恰見女人一臉悅色,許是沒多大事了。

倒是沈嬰眼明心亮,叫嚷道:“二皇夫人的脖子怎麽了?遍布烏青......”

江晚凝撫了撫側頸,面頰一紅,嬌怯道:“內宅養了條惡犬,不大聽話,硬生生給我啃的。”

話說到這裏,唐元淮與沈嬰便知道了大概,三人相視一笑,權當二殿下真無大礙了。

“對了,我差點都忘了,适才宮中報了樁不大好的事,我不知該不該告訴你們夫婦一聲。”唐元淮見四下沒有旁人,一應婢子等都驅散了,說:“尚宮來報,說中宮病危,怕是......怕是挺不過今夜了。”

“什麽時候的事?”江晚凝當下一滞,才緩和些的心情忽地又懸了起來,“怎得會這樣?”

她想起皇後曾對自己說,自己還有半年日子可活,掐着日子算,也還沒到時候啊。

唐元淮嚴肅道:“我也不大清楚,只聽來報的人說,徐皇後受了前日幾場寒雨,又斷了藥劑供應,如今已病入膏肓,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那皇上知道嗎?”江晚凝問完才反應過來,罷了,以蕭九寰那心性,就算知道了,也斷不會有片刻心軟。他既能将徐氏女打入冷宮、斷她藥劑,就能一狠到底,至死不再退步。

沈嬰嗟嘆道:“皇後當真可憐,嬰嬰還記得,嬰嬰豆蔻之日,随母親一同進宮參拜皇後娘娘。她就坐在那兒,坐在那鳳座上,她那樣溫婉大體,仿若天上的神仙妃子。卻不想落得個冷宮孤死、無人問津的下場。”

“不行,我要回宮一趟。”江晚凝想起那封信的事,那封皇後留給皇帝的信。

徐氏女曾道,若真有撒手人寰的一日,只盼自己能将那封信如期交給陛下。江晚凝承了她的諾,自然要幫人幫到底,哪怕.......哪怕以她一人之力,并不足以挽回這殘忍定局。

唐元淮不解:“二皇夫人何故如此慌張?”

江晚凝沒心思細細解釋,只說回宮有事,也顧不得同蕭九安打一聲招呼,叫綠荷備下馬車,便往宮中趕去......

枯枝當頭的殘宮冷苑內,寒氣逼人。這裏距離錦瑟宮尚不過百餘丈,卻形同隔世。一旁是缭亂不絕的琵琶聲,聲聲歡快;一旁卻是徐氏女引吭的哀咳聲,聲聲見血。

玉鎖替榻上人重新遞上一塊帕,不一會兒,帳中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手拽着帕,而帕上有血,如朵朵紅梅,不勝凄美。

玉鎖跪在床前,淚如雨下:“娘娘……娘娘當真不告訴陛下嗎?”

帳中一陣疾風驟雨的咳聲,一段沉默後,女人複又開口:“你且上前來……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玉鎖含淚點頭,跪行上前,她将耳朵貼在榻邊,聽徐氏女氣息傾頹道:“想來歲月蹉跎,自我十六歲嫁與蕭九寰起,已有近十年的光陰了……”

玉鎖淚如泉湧。

“而你,從五歲起邊派在我身邊,做我的貼身侍女,哪怕我當初與母家決裂,也不惜站在我身後……我卻不是一位好宿主,許不了你一段好前程……”說罷,徐氏女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顫顫巍巍地遞到她跟前,氣息微弱:“待我去後,你拿着這塊玉,去找我哥哥……你說……你就說……說……”

話未說完,徐氏猛地一嘔,吐出一大片血,半身素衣被染得煞紅,仿佛置身閻羅鬼獄。

玉鎖哭喊不已:“事已至此,娘娘不必想着我,還是多想一想你自己吧……娘娘……多想想你自己吧……”

徐氏女長嘆一口氣,望着天花板,目光決絕,“你拿着它,去找我哥哥,他會許你一個好人家,使你下半生衣食無憂。而我,便對這人世再無什麽牽挂了。”

她于蒼白面色中擠出一絲苦笑,緊握玉佩的手,緩緩撫向心口:“我這一生,荒唐可笑至極……只為一個情字受盡磋磨。我唯一對不起的,是死去的冶兒與寧兒,你以後多替我去看看他們,你說額娘想他們,但願黃泉路上,我們能再做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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