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長川

長川

昭德仙逝,京街十裏長巷,白缟飛天。

貴妃端首走在隊列之前,手中捧着一樽靈位,引領衆人,緩步往城外皇陵走去。

冗長的隊列中,江晚凝頂着烈日,向前看了一眼。今日先後出殡,滿宮悲戚,但悲戚之外,更多的是如釋重負前的隐秘躁動——經過七七四十九天漫長的禱告,大部分人已耗盡了眼淚與傷心。如今這一遭,便是繁瑣殡儀的最後一環節,過了今日,許是沒有多少人會真正記挂着昭德皇後了。

女人望着冰棺,暗自嘆了口氣。蕭九寰今日告病,晨起便派柳德福來說,身子不爽,就不來送昭德皇後最後一程了。其實底下人心裏跟明鏡兒似的,這哪是什麽身子不爽,分明是不想再見面了——

哪怕徐氏已成了冰棺裏一具無怒無喜的屍身,再也對他構不成任何威脅。

江晚凝正想着,前頭揚起一陣馬蹄踢踏聲。長街盡頭跑近兩列重裝鐵騎,一聲馬嘯聲撕破哀樂,踏亂滿地紙錢。城門大敞,鐵騎隊的末梢,赫然飛來一匹黑馬。

馬上男子長刀凜冽,身後披風豔烈如血染。衆人大驚之餘,那男子已勒馬停蹄,旋身落地,鐵盔下的臉,正氣蔚然,在場男女皆為之騷.亂。

江晚凝從旁一瞥,打眼瞧了瞧蕭九安。連他都露出幾分少有的驚惶,恐這男子大有來頭。

那男子闊步上前,未由分說,便提刀走到衆人面前,面容決絕道:“阿妹,是我來晚了……”

說罷擡手一揚,周身鐵騎一一拔刀,往冰棺逼近。

“大膽!”刁奴無知,見着如此陣仗,高聲呼喝道:“你可知這是何人的殡儀行仗?光天化日之下,你公然拔刀,攔我去路,要是誤了入陵的時辰,那便是十個腦袋也不夠你砍的!”

“去你媽的!”男子擡腿就是一腳,踹在那宦官身上,“哐”一聲将刀扔在那人跟前,斜眼看着霍貴妃,義蓋雲天道:“你來,你來告訴他們,我是何來路!”

霍菀玉抱緊靈牌,面容惶恐,猶豫許久,方幽幽然回:“陝川總提兼東周鎮北将軍,昭德皇後嫡親長兄……徐澤……徐澤長川……”

衆臣驚愕。

徐澤長川拎刀站穩道:“陝川前月戰事告急,沽水嶺一戰,打得本将軍措手不及。故而沒能趕上阿妹的殡禮。好在如今戰事稍緩,我快馬入京,倒也還來得及再見阿妹最後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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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說着,男人眼眶不禁紅了幾分。他将刀收回鞘中,伸手摸了摸那冰棺上的鳳紋,喃喃自語道:“阿兄無能,沒能護你周全。如今要你慘死宮中,卻連個為你披麻戴孝的娘家人也沒有,就連死後,都要與那昏君葬在同一座皇陵中......阿兄該死!”

話音剛落,他又回身凜言道:“我既已回京,就不勞貴妃捧着阿妹的靈位了。我自帶她入主徐氏祖祠,她到底還是姓徐,不曾姓蕭。”

霍菀玉忙勸阻道:“可依國禮,皇後薨逝,是不該葬回母家的。更何況,遷入皇陵是陛下的懿旨,公然抗旨......抗旨必是挑釁天子皇威。”

“老子才不管什麽皇威不皇威!”男人哼嘆一聲,環視衆人一圈,一掌拍在棺蓋上,聲如洪鐘:“來時路上已有人告訴本将軍,那腌臜皇帝是如何虐待我阿妹的。又是打入冷宮,又是斷她湯藥,他姓蕭的要真是個男人,合該現在就來與本将軍對峙!”

男人橫手一揚,周身鐵騎便将擡棺的幾個侍從一一拎開。貴妃還未出聲,便被男人一手抓住靈牌,蠻橫奪去。

“徐澤長川,你莫要仗着徐氏功高,便如此肆意妄為。”恪妃乍而出列,起身護在霍貴妃身前,一臉風雲不驚,“就算你護妹心切,也不該對一個女人對手。你又算得了什麽君子?”

男人濃眉緊湊,兇狠上前:“我敬重薛老将軍三分,故而也高看他女兒一眼。不愧是将門虎女,在我的英魂刀前,只怕尋常人都吓得屁滾尿流了,你卻還敢挺身相護,怎麽,你這是要逼我動粗嗎?”

恪妃橫手拔過身旁禦林軍的長劍,比在身前,無畏道:“你若要強來,那便別怪我冒犯了。”

“夠了。”江晚凝正埋着頭,冷不丁聽見一聲深沉有力的喝止聲。儀仗跟前停下一列皇辇,正中的龍座上,蕭九寰一手托腮,一手擁着美人,嘴裏還含着半顆沒來得及吞下的葡萄。

蕭九寰半手垂簾,口吻淡淡道:“徐大将軍好大氣派啊,貿然回京,也不知會中樞一聲。若非城門哨塔兵來報,朕竟不知,你還帶了這麽多精銳步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是要逼宮造反呢。”

話說完了,人也下了辇。今日他酒喝得有些多,步子略有些晃,不過意識卻清醒,清醒到,足以應對這煩亂局面。

徐澤長川揚刀道:“狗皇帝,我今日就是要來找你,你若不準本将軍将阿妹帶回祖祠,我便掀了你那帝冠,讓你滾下那龍座!”

江晚凝倒吸一口涼氣,深覺眼前人氣勢逼人,正猶豫着是否将頭壓得更低一些,不想一雙溫厚的手悄悄握住了自己。

是蕭九安。

女人手心一熱,一道暖意飄過心頭。身旁男子渡來一個眼神,微蠕的唇無聲訴說着,“你且放心”。

長街風漸起,徐澤長川直立棺前,寸步不讓。蕭九寰負手而立,眉間陰雲慘淡,兩人隐隐較量着,都期待着對方先開口。

霍貴妃起言道:“恕臣妾冒昧,徐将軍與其在此與陛下僵持,不如快快将先皇後安置入冢,不然烈日暴曬,冰棺消融,先皇後真身有損,恐于逝者有所不敬。”

“入冢自然是要入冢,”徐澤長川抛去淩厲一眼,咬牙道:“只是要入他蕭家的冢,還是我徐家的冢,恐怕也得要先掰扯清楚才行。”

“無妨。”蕭九寰欣然允下,對柳德福吩咐道:“你命人先将皇後冰棺擡回蘭心閣,且派人好生看守着。今天朕便與徐大将軍好好分說分說,她徐佳柔心到底該葬到哪裏!”

場中男人龍袍一揮,氣勢不輸對面。江晚凝打眼瞧去,方才瞧出幾分當初蕭黨逼宮、弑君篡位時所呈現出的狠厲與陰谲。

“如此就算結束了嗎?”膽小的德妃縮在江晚凝身後,見人走遠,悄悄然嘀咕了這麽一句。

江晚凝望着皇帝與徐大将軍依稀的背影,幽而回道:“哪裏的話,這才剛剛開始。”

宛華宮內夕陽西下,女人扶門輕嘆,手中剝着沒剝完的荔枝殼。淺淡的金光附在裙角,勾出一道柔潤的弧澤。

綠荷提着小籃兒來,見着江晚凝在,喜笑顏開道:“原還以為公主不知道呢,沒想到這麽快就吃上了。”

說着掀開蓋在籃子上的一塊碎花布,裏頭裝着滿滿一竹籃的荔枝。

“陝川多南荔,徐大将軍這次回京,帶了好幾馬車南荔。”綠荷将籃子裏的荔枝挨個放進盤子裏,預備着等會一起拿去洗。

她倩笑道:“這徐大将軍,看着兇巴巴的,實則為人親厚得很。他說這荔枝原是帶給先皇後的,如今她吃不上了,便帶進京來,分給各位皇家貴戚們。奴婢記得公主喜食荔枝,就跟着領了一籃子,不想公主捷足先得,已經吃了這麽多了。”

江晚凝含笑點頭,将吐在腳底的荔枝核并腳歸攏在一處,方便宮人打掃。

她心想:還算這蕭九安有點良心,知道自己喜吃荔枝,故而聽到分荔枝的風聲後,麻溜兒地派常龍把荔枝送到了自己跟前,只是不知......被叫去陪宴的他,現下處境如何了?

女人莫名地有些擔憂。

說起這宴,也是好笑。宴是蕭九寰設的,說要為徐澤長川接風洗塵。話是這麽說,可到底只是個過場。

他無非就是想把衆臣子攏在一處,先行安撫好遠道回京的徐将軍。如今徐澤長川心裏壓着氣,萬不可來硬的。最關鍵的是,江晚凝想,東周鎮北将軍手上,可生生握着大周近三分之一的兵符,蕭九寰心裏不忌憚才怪。

如此想着,太和殿中的一切,仿佛都有些缥缈起來。

婷婷袅袅的歌舞聲裏,在座卻無一人面露喜色。昭德皇後新喪,依禮不該設宴。可蕭九寰就是要告訴徐某人,你且看朕為了你,起了多大的陣仗,甚至不顧發妻的喪期,也要這滿庭歌舞酒色為你助興——如此,你還不磕頭謝恩?還有理向自己讨求昭德皇後遷入祖祠?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場家宴辦得可謂是陰陽怪氣。

當然,陰陽怪氣的不止蕭九寰一人,徐澤長川亦是。

愣頭愣腦的蕭九安在角落裏兀自品酒,安心做着那個完全構不成威脅的小傻瓜。

飲至後半場,旁座的徐澤長川捧杯道:“此次進京匆忙,本将軍不曾帶什麽獻給皇上。只是有一物想必皇上一定喜歡,想必也一定難以抵拒。”

他拍了三下手掌,殿門處便由四人擡近一個碩大的紫金銅鎖寶箱。蕭九安與衆人放下杯筷,伸頭探去,見箱子裏塞滿色澤上品的荔枝。

是南荔。

蕭九寰面色一寒,看了一眼,既知他是何用意。自己用這宴飨告訴他切莫忘記為臣本分,他卻用這滿箱南荔告訴自己,此次回京,他定是要一個确切公道的。

皇帝還未說話,徐澤長川又進言道:“除了這個,本将軍還為陛下甄選了十多位陝川伎女。聽聞陛下喜好美人,今日若不讓她們一展風采,可當真是天大的遺憾了。”

話畢,殿外又輕煙曼羅地飄進一列美女。她們各個臉戴面紗,懷抱琵琶,身形、姿态無不與昭德皇後極其相似。

徐澤長川滿是惬意地自己倒了杯酒,不屑道:“如今陛下最愛聽《寄燕然》,你們便彈一曲《寄燕然》好了。”

蕭九安渾水摸魚道:“《寄燕然》是皇嫂嫂最拿手的曲目,連九安都知道,徐哥哥卻忘了,世上哪有人彈得比皇嫂嫂好聽?”

是啊,世上哪有人彈得比徐佳柔心更好聽?

正座上的男人握緊杯沿,并不打算忍下這一浪蓋一浪的羞辱。

他猛地擡手,将酒盞砸在殿中,只掀桌大吼一聲:“夠了!”

最近事情太多,腦子昏古七了,把原本29章的內容,昨天發到了28章裏。今天白天才後知後覺,現在28章已替上去了,今天發的第29章是昨天發過的,希望小可愛們不要介意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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