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思悼

思悼

夜色之下,馬車碾輪聲杳杳。江晚凝掀開布簾,擇近一望,馬車停在了慧泉寺門口。

女人被綠荷攙着,從馬車上走下。主仆二人踩着月色,并未往寺中去,而是七拐八拐,最終來到了塔林前。

“你先留在這裏,防着外人靠近。”江晚凝細聲吩咐着,才吩咐完,章若槐便拖着一身殘破袈裟,從石碑後走了出來。

江晚凝調笑道:“原讓人給章大人送了些衣物吊錢,怎得大人還穿着這身破袍子?”

章若槐撫須道:“多謝公主擡愛。只是臣不敢太過安逸,着舊朝衣,想舊朝恨,如此才不敢忘記,舊朝的往事。”

江晚凝做出請讓的姿态,依依行禮:“章老在上,請受本公主一拜。”

“這又是何故?”章若槐忙扶起眼前人,惘然道:“你乃一朝公主,名正言順的先帝之後,怎可對我一個五品小官屈身行禮?”

“章老切莫拘禮,我這一拜,是為章老這份氣節所動。”江晚凝虔誠叩首,目光清冽,“晉朝滅後,大人合該擇一條富貴路數,與那些屈從蕭黨的人一道,享受無盡的富貴榮華。可您沒有,身懷着這治水圖的機密,為大晉留下一絲反殺的希望,若父皇還在,定也要為章老這份赤子之心所打動。”

叩完大禮,說完場面話,江晚凝自是要直奔主題。

兩人往深處走去,至一片密林中,江晚凝方開口:“如今二殿下且被我唬住,堅信我身上有陳關卷治水圖,故而近日待我也比從前寬厚些。先前在密函中,我幸而手腳快,将此事告訴了章老,聽說他後來親自來找你,問及此事,章老不曾露陷吧?”

章若槐道:“二殿下确實來找過老身,卻不是為了治水圖的事,而是問了些其他事。”

“其他事?”江晚凝皺了皺眉,更近一步道:“難道是我猜錯了?以他那生性多疑的性子,難道就這麽容易相信我說的嗎?”

章若槐撫了撫須,輕笑道:“他那日來找老身,并未提及治水圖的事。只問了些有關公主的細況,旁的什麽也沒問。”

“我的細況?”女人更迷惑了,不知這蕭九安又是在唱哪出戲,她憤憤道:“平日裏一個枕頭睡覺的,他對我哪有不了解的?還需來問你?”

“老身也納悶,二殿下怎盡問一些不着邊際的東西。譬如公主從前愛吃什麽,公主喜歡去哪兒玩兒,公主可有哪些日常忌諱的。哦對了,他那天還帶了個小文官,一一都把問題都記了下來,說是以後時常翻看,常看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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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若槐送去一個模棱兩可的眼神,惹得江晚凝更不知如何應對了。

“老身以為,這二殿下心思詭谲,做事毫無章法,輕易不顯露于人。公主常陪伴在他身側,應該更加小心,免得被他掐到要害,将自己置于險地。”

江晚凝鄭重點頭,“多謝大人提點。”

出塔林時,近三更。回宮動靜太大,她自留在慧泉寺的禪房中睡了一晚。可江晚凝在榻上翻來滾去地憂愁,愣是想不通那蕭九安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麽藥。隔日一大早她便回了宮,不想入宛華宮時,男人已穿戴整齊地坐在房中等着自己。

江晚凝不鹹不淡道:“這是剛起嗎?往日不到日上三竿,你是不會起的。”

男人端着杯盞,哼哼一笑,說:“夫人這是去哪裏了,竟一夜未歸?可是讓為夫好等啊,我在這坐了一整夜,終于把夫人給盼來了。”

江晚凝箭步上前,一手奪過他的杯盞,質問道:“別裝了,蕭九安,你明知道我出宮去是為了見誰,又何必要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男人哼哼一笑,微擡起頭,笑眯眯地說:“也是,章若槐他賊心不死,還想着複興江氏,連帶着把你也養刁了,如今跟為夫說話,也越發沒大沒小起來了。”

江晚凝将頭低下,聲音收弱了幾分,“我只是沒想到.....沒想到你會這麽容易信我。”

“信什麽?”蕭九安牽起她的手,柔柔的,軟軟的,似一塊抛了光的綢,眼中春水飛漾,含情脈脈。

“我沒想到......你真會信我身上有陳關治水圖的事。”她将手縮回,卻被抓得更緊了,緊得有些生疼。

“其實我從來沒想過是真是假這回事。”男人嗤了一聲,眉角一抖,将女人拉近了些,使得兩人足以胸膛對胸膛。

江晚凝沉住氣,努力不吸入他那滾燙的鼻息,卻仍止不住他身上那股子淡淡的栀子香,清甜中摻了苦寒,更襯得眼前人明暗不分。

“你這雙手,”男人将她的手緊緊握住,垂下灰眸,口吻冷淡:“活該是要用來插花品茶、穿金戴玉的,至于......至于那些殺人見血、剖腸破肚的惡事,就交給為夫吧。”

“你什麽意思?”江晚凝竭力掙脫,仍無濟于事,她被男人拽得死死的,手腕一動也不能動,“你要殺誰?你我既是夫妻,也是盟友,你要行事前,能不能先知會我一聲?”

“夫人金枝玉葉,怎可聽得這些污糟穢事?”蕭九安将人好生帶到床邊,目光依依,“你且看我替你料理了蕭九寰,屆時,我要夫人你心悅誠服地喊我夫君。”

“拿藥來。”蕭九寰癱坐在榻邊,鬓發如枯草,襟衫落拓半敞,沖旁邊守夜的宦官揮了揮手。

那小宦官聞聲不動,将頭壓得極低,不敢動彈半分。

“你是聾子嗎?”蕭九寰抄起枕頭,狠狠砸在了他頭上,嗓音嘶啞道:“朕讓你拿藥來!快給朕拿藥!”

“請陛下恕.....恕罪.......”小宦官粘帶哭腔,瑟瑟然曰:“不是奴才不給陛下拿,只是陛下今日已服用了三副了。太醫院的王大人說,此藥一日兩副就可,吃多了......吃多了只怕有傷龍體呀。”

“你在教朕做事?”蕭九寰冷嘆一聲,甩了甩袖,躺平回榻上,目無眷戀地說:“果然,除了阿柔,你們誰都不會真心歸順朕,沒有人真的愛朕。”

“陛下......”小宦官欲言又止。

“你退下吧,讓朕一個人待一會兒。”男人側過身,摸了摸身旁的空榻,這地方......原該躺着她才對。而如今,人走茶涼,再也沒有一個女人如她一般,溫良恭順地跪在自己身前,聆聽教誨。自己提出的任何無理要求她都含笑收下,從不多言,像一片廣袤的海。任何東西擲入其中,便只會被溫柔的潮汐所淹沒。

而往後.....往後只待成一段迷蒙的追憶了。

悼了片刻,柳德福提燈入殿,“皇上,恪妃娘娘已照您吩咐,候在殿外了。”

蕭九寰瞬時打起精神,坐正身子,幽幽道:“那便讓她進來。”

話畢,恪妃已曳裙走入殿中。她雖與霍貴妃一樣,為潛邸側室,但恩寵卻并不如霍貴妃與先皇後。一切都歸結于她這潑辣火爆的性子,她于蕭九寰,是不敢輕易碰觸的火.藥,而蕭九寰于她,則不過是個扶不上牆的纨绔。

于此,即便得以單獨面見聖上,恪妃亦沒有什麽好臉色。她覺得自己的心早死了,從他一次次苛待昭德皇後、納新妾納新妃開始,眼前人人瞻仰的九五天子,只讓她渾身無一處不犯着惡心。

“擡起頭,且讓朕好好看看你。”男人沉聲開嗓,眼神裏是一貫的輕佻與戲谑。

恪妃昂着脖間,望向高階上的男人,亦如嫁入蕭府那日,臉上寫滿了倔強二字。

蕭九寰心有戚戚道:“晴雨,朕知你恨朕。當年長街一面之緣,我将你強娶進門,這麽多年來,你厭透了朕,從不與朕有任何親近。”

恪妃斬釘截鐵地回:“陛下貴為天子,天子怎會有錯?”這口氣,跟當年一模一樣。

蕭九寰輕笑:“朕原不想來煩你,可那日先皇後出殡,徐澤長川仗前大鬧,聽說是你挺身而出,護在了貴妃身前,還同他對峙了一番。朕想對你說聲謝謝。”

“不必。”恪妃依禮彎下腰身,拜了大禮,回:“昭德皇後在時,一直告訴我們,後宮貴在和順、同心,臣妾不想寒了娘娘的心。”

“你出身骁勇,脾性倒是和薛老将軍一樣。”男人撐着膝蓋,自作多情地笑笑,對着四下空蕩的大殿道:“如今她去了,原來潛邸的舊人也一個個疏遠了朕。唯霍貴妃還能與說上兩句話。可朕怎麽會不知道,她心中只有她的霍家表哥,對朕的順從,不過只是一種求生的本能罷了。”

恪妃含了含嗓,不知該怎麽往下接話。

蕭九寰又啧啧:“德妃嘛,膽子又小。朕站在她面前,她連話都不敢同朕說,更別說與朕親近了。”

“皇上後宮佳麗三千,就算沒了我們這些老嫔妃們,不也還有佳柔貴妃、佳貴人、柔貴人、昕貴人這些新妃嫔們嗎?哦對了,聽說皇上前幾天又新封了五六個美人,如此多的莺莺燕燕,陛下又怎會寂寞?”

“朕雖身處莺莺燕燕中,但心中只為一人磋磨。”男人自嘲般地笑笑,擡了擡眼皮,百無聊賴地望着眼前女人。

“不管你信不信,起碼這一刻,朕真的很想告訴她,朕很想阿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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