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國公

國公

英國公府家位于京都最繁華地帶,與晉朝先王的金鱗池僅隔一畔。英國公品格超脫,鐘愛山水,故而國公府綠植遍地,遍布古意。

江晚凝與蕭九安走在碧色裏,亭臺樓閣曲折,入正堂還需步行小半個時辰。路上有家丁帶路,一路上丫鬟婢子熙攘。江晚凝暗嘆:不愧為六朝不衰的寵臣,單只看這國公府的布景與仆丁之數,竟足以媲美大內。

走了半刻,女人隔空聞到一串咯咯咯咯的笑聲,配着小鈴铛兒的碰撞聲,未見到人,便先行瞥見一抹別致的綠。

沈嬰青衫扮着點翠,抱着一幅畫軸笑跑而來。後來跟着窮追不舍的沈二公子,滿臉羞臊不能自理。

沈二又氣又笑,“你這刁滑妹妹,快把畫還我!”

沈嬰自躲到蕭九安身後,扮作鬼臉道:“我就說二哥哥怎的總拒絕爹爹安排的親宴,原是在別處有了留戀。二殿下快幫我瞅瞅,這畫上女子是哪家郡主小姐,指不定以後就是我嫂嫂呢~”

江晚凝從旁一瞥,見徐徐撐開的畫軸上,篆錄着一張美人面孔。畫中人蛇眉狐眼,風情佻達,斷不似尋常公爵人家之後,倒有幾絲花街柳巷的花魁之氣。

蕭九安拍掌道:“我認得我認得!這是紅粉樓的如霜姐姐!”

此話一出,沈二的臉更紅了。他忙将那畫奪回手中,嗫嚅着唇,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沈嬰沒心沒肺道:“燕子樓是什麽地方?如霜姐姐又是哪家大人的千金?”

“紅粉樓可好玩了,裏頭盡是些漂亮姐姐!”蕭九安雙眼發亮,正要展開細說,卻見旁邊女人遞來一道犀利目光。

男人頓止住了聲。

江晚凝扭扭帕子,笑道:“不過只是個酒樓,沒什麽好提的。要我說,還不如你哥哥們的駿馬園好玩。”

女人一邊說,一邊将沈家兄妹往前頭帶。男人跟在後面看了她一眼,見女人目色有愠,甩了甩袖,也就不再說話了。

入席時沈二湊過來,同江晚凝說:“多謝二皇夫人解圍,剛才要不是你,只怕我三妹就要知道我與那花娘的事情了。她若知道,定要告訴我父親,我父親若知道我與那青.樓女子糾纏不清,定不會輕易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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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凝低聲道:“事關二公子體面,我自然不會亂說。”說罷看了某人一眼,又補充:“也會讓二殿下別往外說的。”

“如此甚好,在下感激不盡。”沈二将畫收好,恹恹退下。

不遠處的沈嬰被一群女使婆子圍着,左右試着訂婚禮服。因着先皇後新喪,國公府對這場定親宴不曾大辦。但關起門來,照樣喜慶。周遭四壁紅燈喜燭搖曳,看得女人不由想起自己與某人大婚的那天。

雖只隔着半年光景,卻如同走過了百年。江晚凝記得,她同蕭九安拜堂那次,那場前所未見的暴雪,試圖将一切掩蓋。

可有些東西,真的能蓋得了嗎?

女人定定地看了蕭九安一眼,發現他也正看着自己。兩人透過絡繹交談的親朋,于長桌兩端久久對視。

半年了,原與這二皇夫人的身份,不知不覺相随了半年。不知以後能有多少個半年能與那人走下去,她過去總聽皇弟皇兄們說,一日夫妻百日恩。

那自己與蕭九安呢?又有多少恩。又有多少,欲語還休的恩等待她去償還?

定親宴順利舉行,唐元淮牽着沈嬰,在衆人的祝福下,叩禮行拜。合着禮制,除了沈、唐兩家族內長輩,夫婦二人還得對為二殿下夫婦行拜。江晚凝來,是借着蕭二的身份,可蕭二來,卻是為着蕭家,也就是蕭九寰。

對着往日與自己可同裘而睡的兄弟,行大禮、謝大恩,蕭九安只覺想笑。他從不是個拘禮的,唐、沈二人才跪下,他便嘿嘿嘿道:“快起來快起來,九安還想趕緊吃席呢。”

衆親友歡笑聲中,席面一一鋪開。沈國公頗受皇寵,府上的廚役大多都是宮中掌勺多年的老廚,這做出來的菜色,自然挑不出錯。就連江晚凝這食欲寡淡的性子,也忍不住多吃了兩碗飯,後又飲了許多酒,逼近下席時,整個人都有些發暈。

徐澤長川直到快散席時才來。

朦胧醺意裏,女人倚在蕭九安肩頭,忽聞堂外涼風漸起。

暮色透過竹簾,撒做斑駁的影,淋在地上,陰陰暗暗一片。

男人身着金絲黑線的常服,臉上無一絲表情。江晚凝從正座上一臉呆滞的老國公臉上得知,這顯然是未曾發過拜帖的不速之客。

滿京城皆知,徐家兄妹自多年前起,便與徐氏一族分崩決裂。如今小女訂婚家宴,早前請帖上,徐氏族中的兄伯皆在,請了他們,自然是不敢再請徐大将軍——更何況,他回京突然,送帖的名單上來不及添上他的名字,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徐澤長川本人似乎并沒想到這一層,他只坦然坐下,将刀橫在案頭,虎聲道:“國公大喜啊!請遍滿宮權貴都不見你送一封帖子到我将軍府上。若不是聽我身邊的陸玮說起,只怕本将軍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今天是沈三妹妹的大喜日子呢!”

話一甫畢,沈嬰忙盈盈笑道:“徐家哥哥哪裏的話,今日只是我和元淮哥哥訂婚,不是大婚,哪裏算得上什麽大喜不大喜。何況,來者即是客,徐家哥哥有心來道喜,那自然我們是歡——”

“住嘴。”向來慈愛的老國公突然發話,一口将沈嬰的話堵住。沈國公夫人從旁使了個眼色,沈嬰溫馴地将頭低了下去。

沈國公撫須道:“昭德皇後仙逝不久,按禮不該大辦。老身只想着,将軍千裏迢迢,快馬回京,又思妹情長,緬于悲傷,故而就沒上門叨擾将軍,還望将軍體恤。”

徐澤長川哼笑一聲,将腿搭在案桌上,猛拍桌道:“口舌功夫我不如你們這些老儒生,老子只問你們一句,如今我妹妹才剛入冢,你們一個個的就在這裏飲酒作樂,到底有沒有把她這個先皇後放在眼裏?!”

“今日之宴是聖上批準的事。”國公夫人雍容開口,一貫的榮辱不驚,一句一頓皆是世家貴女的淑雅氣質。她只道:“唐家公子與我家小女的訂婚宴,本該在上月就要舉行了。因着皇後發喪這才推遲。如今先皇後入主帝陵,我家老國公二奏上書,陳情此事,陛下也是點過頭的,只說關起門來,不要大辦,你若不信,大可去找陛下說理。”

這一席話,圓潤周到,不卑不亢,倒讓男人聽了也說不出什麽。江晚凝自空隙裏掃了蕭九安一眼,他埋頭盯着案上的花生粒,不知有沒有在聽堂中人的話。

登時走來一侍衛,趴在徐澤長川耳邊搗鼓了幾句。男人面色一沉,烏雲霎綻,場中氣氛更見窘迫。

“他媽的,蕭九寰!”男人掄刀上肩,不忘揀起手邊兩片熟牛肉,塞進嘴裏。他似要離去,卻又在出門時回過頭來,沖高座上的英國公老夫婦瞪了一眼,甩下張千兩銀票,疾步走了。

底下人拾起銀票,奉到國公面前。夫婦二人面色一閃,沒說什麽,宴飲繼續。

這一頭,徐澤長川走得飛快。陸玮緊跟在後,邊走邊說,“宮裏那位下手實在狠,撿着玉鎖姑娘時,她身上竟無一處皮是好的。眼睛瞎了,嗓子也啞了,若非她手裏緊拽着先皇後的一枚玉佩,怕是都認不出她是玉鎖。”

“那狗皇帝就如此容不下阿妹?連她身邊的一個侍女都不放過?”男人越說越狠,眉目間仿佛能濺出火來。

來時匆忙,馬還停在府外,國公府又曲徑複雜,足足走上半柱香才到大門前。

徐澤長川欲跨門,不想眼底突然撞進一道豔影。接着是一聲輕微的嘤咛,男人下意識去扶,身下支楞起一張柔情萬縷的臉來。

“貴……貴妃娘娘?”

是趙柔,徐澤長川在松園見過,那帕子,他還揣在身邊,不曾吩咐下人去洗。

趙柔護着脹大的孕肚,面有惶色,卻極力克制,只淡淡道:“徐大将軍今日也是來道喜的嗎?”

徐澤長川順着她的話,往後一眺。見女人身後跟着百十來位女使宦官,各個手捧厚禮,頗具排場。

也對,她如今新寵當道,是蕭九寰登基後第一位寵得如此光明正大的女人,只是也是她,分走了本屬于自己妹妹的一部分榮寵,想到這層,男人臉色不受控制地僵硬了幾分。

“恕本将軍失禮,今日有事在身,不能陪貴妃娘娘閑聊了。”男人神色寡寡,終不複松園初見那晚,深情婉轉,情愫暗湧。

趙柔是個識趣的,見對方并無意與自己多言,溫溫一笑,挺着大肚入府去了。

“将軍還是快些吧,玉鎖姑娘看樣子是活不久了……她似乎藏着許多話要與将軍說……”陸玮替他牽來馬匹,卻發現男人的眼睛直直盯着遠去的貴妃一行人,心下頃刻意識到了些什麽。

徐澤長川這時不着急走了,站了片刻,回味道:“她若長成其他樣子該多好,這樣我就不會見她一次,想到阿妹一次。”

陸玮勸解道:“将軍思妹過度,卻也要明白,她如今是陛下的人。”

話點到這裏,有心人便知道該适時止手。徐澤長川雖不如先皇後那樣飽讀詩書,但也明白,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說到底,還是緣分不夠。

男人跨步上馬,也不回頭,匆匆打馬而去,走得幹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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