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海雲鎮

海雲鎮

20

在真正走入一家新聞社之前,成勳對記者這個行業并沒有什麽深入的了解。

當五分鐘裏他聽到第三聲“借過”,接連被兩個人撞到肩膀,成勳自覺地退居角落。

“成勳是吧?”穿着牛仔衫的女人終于注意到他,“怎麽來了也不找我?等很久了?”

“看你們在忙。”

李念朝他招了下手:“跟我來吧,主編現在有客人,麻煩你等一會兒。”

“沒事。”成勳往上提了下背包,邊走邊打量周圍的環境。

“那個,我得趕緊把公衆號的排版做完。”李念把他帶到走廊深處,看了眼手表說,“你在這等等,裏面應該快了。”

“行。”成勳點頭,“你去忙吧。”

辦公室的門沒有關緊,裏頭的說話聲通過門縫傳到成勳的耳朵裏,他背靠在牆上放松了肩膀,起初并不是有意偷聽。

“我爸,不是一個好父親。高考完我想買臺電腦,他說可以,但有條件。然後我就在我們家樓下的燒烤店幹了一個月,每天串簽子串得手指都腫了,還得幫他當卧底找證據。結果我偷拿店裏肉的事情被老板發現了,一個月白幹。”

“那電腦買了嗎?”

“沒,後來他把他的舊電腦給我了。我說他耍賴,他說本來就沒說要買新的,只說會給我一臺電腦。”

女孩的語氣毫無波瀾,仿佛故事裏的倒黴主人公并不是自己,成勳沒忍住,擡手擋住嘴。

“那他是一個好記者嗎?”

過了許久女孩的聲音才響起:“我不知道。”

“據我們的了解,你大學畢業後原本是打算出國留學的。為什麽又決定接管父親的工作室呢?是想完成父親的遺願嗎?”

“老實說我不知道他的遺願是什麽,他走之前說不出話,就是看着我,用最後的力氣抓着我的手。”屋裏的人停頓了好幾秒才繼續說,“我從小跟着我爸媽看世界,也幫着他們找過真相,但我不知道記者是什麽,我也沒想過做記者。我就是好奇,我想知道這到底是份什麽樣的工作,所謂的真相到底又有多麽珍貴,值得一個人用生命去交換。我就想知道,在我的人生、我媽的人生和他自己的人生被毀了後,他的死到底有什麽意義。”

“安之。”

成勳透過門縫悄悄往裏看了眼,何主編從辦公椅上站起身。

他問面前的女孩:“你确定要這麽說嗎?”

“這就是我的想法啊,我不知道什麽使命,我也不覺得我爸是個英雄,我就這麽說呗,不正好給你節目制造爆點。”

何主編閉眼嘆氣,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不要什麽爆點,我這是專訪,不是綜藝!”

“怕我被罵是吧?”女孩嘿嘿笑了笑,“我懂,我不會這麽說的,不就是寫作文嘛,我回去就重新打草稿。”

“你爸是從我們這兒出去的,也是我們做這檔節目的初衷,一共六期,你一個人就占了兩期。”何主編苦口婆心道,“你知道我們的節目叫什麽嗎?‘使命與繼承’,你和你父親就是主旨。”

“我知道了,你別說了,我都有壓力了。”

“今天就這樣吧,稿子你再好好想想,我還約了人。”

“哦。”

聽到椅子刮地板的聲音成勳迅速站直擡頭看向別處。

“路上小心啊,到家給我發個消息。”

“知道了。”女孩将背包甩到肩上,一邊往後退一邊揮了揮手,“走了。”

“呃啊。”腳背被人踩了一下,成勳吃痛悶哼。

“對不起啊,吵醒你了?”

成勳睜開眼睛,安之維持着一個五十米起跑的姿勢蹲在他腳邊,正一臉抱歉地看着他。

“是踩醒我了。”成勳擡起胳膊擋住眼睛,“幾點了?”

“應該還早。”安之跨過他的腿夠到自己的外套,“你可以再睡會兒,反正今天沒事幹。”

意識逐漸清醒過來,成勳撐着床墊坐起身:“不了,我想再去海邊看看。”

“你昨天有什麽發現嗎?”安之問。

“沒有。”成勳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那片的人都不愛出門,我又不能一個個進去搜。”

“再觀望觀望吧。”安之打了個哈欠,“我先去刷牙了。”

“嗯。”成勳坐着緩了會神,說起來今天還是他三十歲的第一天。

清晨的陽光肆意照耀,他眯了眯眼,起身把安之的被子疊好放回床上。

阿蘭起得早,安之下樓的時候她已經在廚房裏熬粥了。

“快好了。”阿蘭聽到腳步聲認出是她,“是不是餓了?”

“還行。”竈臺上有幾盤小菜,安之伸出手說,“我幫你端出去吧。”

“好。”阿蘭揭開砂鍋蓋子,熱氣升騰,一陣清甜的米香随之溢出。

諾答要臨近中午才會下樓,吃早餐時桌上只有他們三個年輕人。

成勳匆匆喝了兩口粥就說要出門了,阿蘭看着他的背影眨眨眼睛,安之笑着解釋說:“他急着去早鍛煉。”

“那要給他留點嗎?他吃飽了嗎?”

“不用不用,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

阿蘭告訴安之:“等會諾答會下來做飯,我下午要去學堂裏接阿糸她們。”

安之點點頭,随口問:“學堂離這兒遠嗎?你還要特地去接啊。”

“不遠。”阿蘭說,“但她倆難得回來,東西多,我得去幫忙拿。”

安之趕緊問:“那要不我也一起去吧?”

“不用,你就在家休息,或者出去走走,我們這兒還是很漂亮的。”

“好吧。”安之扯了扯嘴角,新鮮勁一過她哪還有閑心享樂,現在只想趕緊把事情弄清楚然後回家睡覺。

“我今天再去看看。”阿蘭發現她喜歡吃酸蘿蔔,将餐盤換了個位置方便她夾菜,“可能阿母已經回來了。”

“好。”安之端起碗吹了吹,小口喝着炖得濃稠的白米粥。

“好幾天了,應該要回來了。”阿蘭嘀咕說。

手機用不了,書看了只想打哈欠,安之在房間裏待了會兒,實在無所事事,幹脆鋪開被子睡覺。

一閉眼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又全部跑了出來,她翻來覆去,終于聽到走廊裏響起動靜。

安之下樓幫着諾答洗菜剝蒜,總算找點事做消磨時間。

成勳中午沒有回家,諾答見他一直沒回來,問安之他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沒事,不用等他,過會兒就回來了。”

“不會是找不到路了吧?”諾答有些擔心。

“不會。”安之搖搖頭,“他都多大了。”

諾答将幾條小黃魚單獨分了出來,把碗遞給安之說:“拿去院子裏吧,它們估計也餓了。”

“行。”安之樂呵呵地接過,去院子裏喂貓了。

出門前阿蘭洗了些水果,一半帶在路上想給兩個小孩吃,另一半拿給了安之。

“成勳還沒回來嗎?”阿蘭問。

“沒。”安之挑了幾顆青棗,“沒事,不用管他。”

等阿蘭一走,諾答也回了房間休息,她趕緊背上包出門去找成勳。

這鎮上現在可就他這一個男人,這小子千萬別給她惹出什麽麻煩來。

安之一路朝着海邊走,路過那片炮仗花牆時還是忍不住慢下腳步。

風鈴的聲音似有似無,她攥緊包帶,不知道該怎麽向程一霄描述這一切。

我遇到了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人,也好像找到了你記憶中的風鈴。

但是......

安之想得頭痛,晃晃腦袋切斷思路,專注于腳下的路。

晴空湛藍,海面如碎鑽鋪成,閃得人睜不開眼。

她遠遠就看見成勳的背影,加快腳步跑過去。

“你就一直在這裏坐着啊?”

男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又将視線放回不遠處的人身上。

“嗯。”

“你不餓?”安之摘下包坐到他旁邊。

“還行。”

“你看什麽呢?”安之順着他的視線方向看過去,發現沙灘邊上有個小女孩,她悶着頭原地打轉,像是在等人。

“這怎麽有個小孩啊?”

成勳說:“我昨天來她也在這,你那天來撿貝殼的時候看到她了嗎?”

安之搖搖頭:“沒印象了,好像沒有吧。”

成勳緊擰着眉問:“你覺不覺得她像動物園裏那些只知道繞圈的獅子?”

安之從口袋裏摸出幾顆青棗,把手遞到他面前說:“你說刻板行為啊?”

“嗯。”成勳拿起其中一顆放到嘴邊。

“沒人來找她嗎?她總不能在這待了一天一夜吧。”

“問她她也不說。”成勳嘆了聲氣,“這地方太詭異了。”

“嘶——”

他偏頭看向身邊的人:“怎麽了?”

安之捂着嘴,看着青棗上的血跡說:“年紀大了,牙口不好。”

成勳卻忽然翹起嘴角:“這是好事。”

“什麽?”

“你還能流血,還有痛感,至少說明我們還活着。”

安之垂下胳膊,望着看不到邊際的海面出神。

海風吹亂頭發,陽光曬在皮膚上暖洋洋的,她一時間有些恍惚,歪着腦袋靠向身邊的人,長嘆一聲說:“好想回家啊。”

等腦袋靠了上去她才猛然意識到不對,又迅速坐直,清清嗓子假裝無事發生。

“回、回去吧。”

成勳雙手插兜直挺挺地站了起來,一開口才發現不知道為什麽他也結巴了:“走、走吧。”

回來的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一前一後,陌生地像路人。

還沒走到院子裏就聽到裏頭叽叽喳喳的說話聲,安之心中一喜:“是她們回來了吧?”

“嗯。”

門口堆着好幾袋東西,安之跨過大包小包,朝屋裏的人揮揮手說:“嗨。”

兩個女孩一高一矮,長得挺像,不知道是不是親姐妹。

阿蘭向她倆介紹說:“這是安之,這是成勳,我們家新來的客人,路上跟你們說了。”

安之彎下腰問:“你們放假回來了?”

禾斤年長一些,看着有十四五歲了,她朝安之點了點頭。

“都去洗洗手準備吃飯了。”諾答穿着圍裙從廚房裏出來。

安之從口袋裏摸出手機翻到石碑的照片,剛要開口就被成勳一把抓住胳膊往樓上拽。

“我們先上去放包。”

等回到房間裏他才松開手,一把關上房門問:“你要把照片給她倆看?”

“對啊,她倆肯定能看懂啊。”

“你知道上面是什麽嗎你給她倆看?”

安之完全不理解他在說什麽:“我不知道啊,所以我要給她倆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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