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海雲鎮
海雲鎮
23
天剛蒙蒙亮,路邊的草葉上挂着露珠,樓房被白霧籠罩,風冷飕飕的,浸着夜晚的寒意。
周圍空無一人,世界靜得可怕,只有鞋底踩在石子路上發出的咯吱聲響。
成勳幾乎一夜未睡,智能手環發出震動,提醒他此刻壓力指數過高。
他用指節揉了下胸口心髒的位置,加快腳下步伐。
半山腰的木屋門口挂着兩盞燈籠,幽幽微光在風中輕晃。
成勳叩響門環,出聲喊:“有人嗎?”
屋裏無人應答,門前飄着一地花草落葉,未看見門鎖,成勳嘗試着推了下門。
吱呀一聲,木門緩緩向裏打開,他跨過門檻,看見滿院的茉莉花樹。
尚未到夏天,它們還只是含苞待放,成勳往前邁步,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環境。
晨曦穿透雲層照耀在屋頂,很快裏頭傳來動靜,成勳擡眸看去。
“是阿母回來了嗎?”
成勳收緊呼吸,有根神經突突地跳動。
女人的長發挽在一側,披着一件薄外套從房間裏出來。
四目相對,他來不及多想就立刻沖了上去。
“你還好嗎?”成勳緊盯着面前的人,“這段時間都還好嗎?”
陳雪瞪大眼睛往後退了兩步,驚恐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你是誰?來幹什麽?”
從阿蘭的反應來看成勳就猜到這裏的人都被抹去了外界的記憶,他平複呼吸,安慰自己找到人就行,找到人就是萬幸了。
他放輕聲音:“我帶你出去好不好?你家人和你未婚夫都在等你。”
“你在說什麽?”陳雪搖了搖頭,“我不認識你。”
“我。”成勳剛開口就被人打斷。
他肩上挨了一記,吃痛踉跄,再擡頭時眼前的畫面突然變得模糊不清。
有道白光直挺挺地照在他臉上,成勳用胳膊擋住眼睛,咬牙忍受突如其來的眩暈。
“進去,別出來。”
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和那天在山上一樣,世界天崩地裂,仿佛有只巨手從深淵中伸出拉拽他下墜。
這種感覺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再睜眼時成勳發現自己置身一處純白之境。
“你是怎麽進來的?”
女人的聲音空遠飄渺,成勳猛地回過頭。
“你是……阿母?”他往前一步,穩住躁動的心緒,回答她說,“我們在山上迷路了。”
女人背對着他,長發用木簪盤成發髻,穿着一身素色衣裙。
“你來找誰?”
成勳愣住。
女人又問了一遍:“找陳雪?是阿蘭告訴你的嗎?”
成勳沒有回答,看來她對這幾日發生的一切了如指掌,也許外出只是借口,她一直在暗中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
“我沒有監視你們。”女人說。
成勳蹙緊眉頭:“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女人輕輕笑了一聲,問他:“海雲鎮漂亮嗎?”
“你把陳雪怎麽了?”
“想留在這裏嗎?”
“她的家人還在等她。”
“她已經死了。”
周身的空氣仿佛在一點點凝固,成勳胸口悶堵,艱難地從喉間發出聲音問:“你說什麽?”
“她已經死了。”
“她明明就站在那兒。”
“你想留下嗎?”女人轉過身,“你們不是把這裏叫做極樂世界嗎?”
她朝成勳伸出手:“想要嗎?”
看清女人的容貌的一刻成勳瞳孔驟縮,他慌亂地撇開視線,極力壓抑住內心的震動,不讓自己表現得失禮。
女人緩步走近,視線定格在空中的某一點上,她眼框內只有空洞的白,那雙眼睛卻又好像能洞悉一切。
她問成勳:“我吓到你了?”
“沒有。”
女人微笑着說:“明明就有。”
麻意沿着脊骨鑽上頭皮,成勳閉了閉眼問:“陳雪到底是怎麽死的?”
“前塵往事,她都忘了,不重要了。”
“那二十年前呢?海角村發生了什麽?”他掀起眼皮看向那雙沒有瞳孔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果這裏是地獄,你就讓我死個明白吧。”
“你是警察對吧?”女人歪了歪腦袋,“懲惡揚善,你做到了嗎?”
她輕飄飄的一問卻讓成勳心髒莫名發緊。
“人類是很壞的。”女人說,“不如留在這裏,沒有金錢、沒有權利、沒有壓迫和紛争……”
成勳沒有心思和她讨論這些,他出聲打斷說:“我只想知道陳雪到底發生了什麽。”
“算了吧。”
成勳急切道:“為什麽算了?”
女人說:“你的人生已經有很多痛苦了,确定還要承受別人的痛苦嗎?”
“不知道。”成勳聳了下肩,“就當是我的使命吧。”
女人低低笑起來,不知從哪兒掀起了一陣風,風鈴丁零當啷地晃。
成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過去的,眼前飛速閃過許多畫面,有女人的哭聲,棍棒一下下敲打在腿上,她哭喊着求饒,直到徹底疼昏了過去。
“還跑嗎?”
邦、邦。
“還跑嗎?老子讓你跑。”
有昏黑潮濕的木屋,十幾個孩童穿着單薄的衣服蜷縮在地上,一人一口分食着一碗面湯。
“她真的不行了,求求你們把醫生叫來吧。”
“死了沒?死了還得辛苦老子扔山上去。”
有臭哄哄的茅廁,蒼蠅嗡嗡飛舞,懷裏的小孩發着抖,用力抱着自己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別怕,別怕。”
有月夜下洶湧的海浪,成勳奮進全力朝着山下跑,忽然腳下的地面開始晃動,他重重摔倒在地上,卻顧不上疼痛,嘶啞着嗓子喊:“跑啊!往前跑!別回頭!”
那些畫面逐漸消逝變得模糊,留下的痛苦卻經久不息。
-
今天的海雲鎮比早集那天還要熱鬧,沿路的婦女們挎着菜籃,有說有笑地去往同一個地方。
風刮過耳朵呼呼地響,安之跑過一個又一個人,心髒在胸膛裏劇烈跳動着。
木屋門口圍了好多人,地上好幾個箱子,裏頭都是生活用品或吃食。
她撞開人群擠進去,茉莉花樹種了滿院,安之喘着粗氣喊:“有人嗎?”
“進來吧。”
屋裏的人說。
這間木屋的裝修格外雅致,牆上挂着幾幅字畫,花瓶裏有幾枝晚梅。
安之不自覺放輕了腳步,有個女人坐在鏡前梳發,她問對方:“成勳呢?他在這裏嗎?”
女人偏了下頭,安之在她的指示下看見了昏睡在床上的男人。
她咬牙低罵了聲“操”,快步走過去,剛想伸手叫醒成勳,卻被一把抓住胳膊。
“別碰他,這樣他反而醒不過來。”
安之擡眸,看清她的臉後呼吸驟停。
女人笑了笑,松開手說:“吓到你了吧。”
安之收回目光,搖搖頭。
“你就是阿母?”她問。
“她們喜歡這麽叫我。”女人放下帷幔,邁步走出卧房,“聽說你們在山上迷路了?”
安之跟上她:“對,你知道怎麽出去嗎?”
“海雲鎮漂亮嗎?”
“挺漂亮的。”安之問,“所以我們要怎麽出去?”
“想留下嗎?”
“啊?”安之眨眨眼睛,“不用了吧。”
女人忽然轉身面向她,安之下意識地看向別處,不敢與她對視。
她伸出雪白纖細的手,向安之攤開掌心說:“把你的痛苦給我。”
“什麽意思?”
“把你的痛苦給我,我幫你忘了。”
“忘了,然後呢?”
“然後你就不用再睡不好覺,不用再吃藥了。”
安之緩緩擡眸看向她的眼睛,沉默良久後推開她的手:“不用了。”
女人不解:“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難道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就萬事大吉了嗎?”安之說,“謝謝你的好意,我的痛苦我就自己留着吧。”
她直視着對方的空洞的雙眼,沉下臉色問:“到底要怎麽出去?麻煩你告訴我。”
“我不知道。”
安之蹙眉:“什麽叫你不知道?”
“我只知道怎麽把亡魂帶進來,不知道怎麽把活人送出去。”
安之忽地松了口氣:“謝天謝地我還活着。”
女人坐到桌前,笑了聲說:“大概是那倆小子來過,所以結界不穩,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麽進來的。”
安之回頭看向床上的人:“那你把他怎麽了?”
“他……”
“他這麽多年習慣了壓抑自我,心中郁結太深,所以才會陷入夢魇出不來。”女人看着安之,話鋒一轉道,“不如你們都留下,海雲鎮多好啊。”
“海雲鎮再好也不是我家。”安之雙手合十,“阿母,神仙大人,我求求你,放我倆出去吧,我倆不會鋤地也不會種菜。”
“阿母,安之在裏頭嗎?”
是阿蘭的聲音,安之看向窗外。
“我在呢。”她揚聲喊道,“我跟你阿母說點事,馬上就出來。”
“诶。”阿蘭應了聲,聽腳步聲應該是走遠了。
“我只能把亡魂帶進來,不能把活人送出去。”
安之心裏一沉:“那我們就出不去了?”
“這裏的生活不好嗎?”女人對她的反應感到困惑,“你們不是叫這裏極樂世界嗎?”
“極樂難道是好詞嗎?”安之嘀咕說,“物極必反不知道嗎。”
“阿蘭、諾答。”女人歪了歪腦袋,“還有歷莫,你在這裏認識了很多朋友,為什麽不留下?”
安之眼皮跳了跳,壓低聲音問:“她們到底是誰?又是怎麽死的?”
“前塵往事,不值一提。”
安之問出心中猜測:“她們是枉死的,對不對?”
女人沒有回答。
“我是記者,老天讓我來到這裏,冥冥之中可能這就是我的使命。”安之緩了口氣,繼續說,“我帶不走她們,至少讓我把真相帶回去吧。”
女人低低笑起來,并沒有被這一番話打動,只是覺得有意思。
“工作室運營不善,你需要一條爆炸性的新聞吧?你也只是為了自己罷了,說那麽冠冕堂皇幹什麽?”
安之瞪大眼睛:“你怎麽知道?”
女人還是笑:“你不是叫我神仙大人嗎?”
“那真相總要公之于衆吧?”為人也好為己也好,走到今天這一步安之不想放棄。
“公之于衆又如何?”女人放平嘴角,“受害者死了,殺人者還活着,何況惡人難道真的有天收嗎?平添煩惱罷了,不信你問問那個警察。”
“那幸存者呢?”安之急切道,“難道讓她們一輩子活在陰影裏嗎?”
女人将臉偏向安之的方向:“幸存者?”
安之見有轉機,加快語速道:“我認識一個女孩,她很可能是從二十年前幸存下來的,我懷疑她是歷莫的女兒,她一直在找自己的親人。”
“信我。”女人站起身,“她還是不知道真相的好。”
看她要邁步離開,安之趕緊問:“你去哪兒?”
窗戶沒關好,起了陣風。
腦子裏有根神經抽動了下,突如其來的刺痛感讓安之閉上眼睛,不知從哪傳來一陣風鈴聲,清脆而遙遠。
哭聲,哀哀戚戚的是女人的哭聲。
頭暈得厲害,安之晃了晃腦袋,努力睜開眼睛朝着床邊走去。
“媽媽,我好餓。”
“乖啊,乖。”
她跌跌撞撞跪坐在地上,抓住成勳的胳膊晃了晃:“喂,醒醒。”
床上的人緊閉着眼,安之抱住脹痛的腦袋,額上冒出冷汗。
“跑啊!往前跑!別回頭!”身後的女孩嘶啞着向她吼。
月夜下海風呼嘯,洶湧的浪似乎能吞噬一切。
安之擺動雙臂拼命往前跑,瘋了一般地往前跑……
不,不是她,這不是她的記憶。
眩暈感越來越重,眼前發白,她摸到成勳的手穿過指縫和他緊緊相扣,另一只手顫抖着從口袋裏摸出那把軍用小刀。
如果不是偶然來到這個世界,那一定有什麽觸發機制。
她用嘴咬着刀柄拔出刀刃,胸膛上下起伏,能呼到的空氣越來越少。
“混蛋,還不醒。”
耳邊有萬千道聲音重疊在一起,吵得她頭快炸了,安之将刀口對準頸側。
“好了,這下真他爹的成殉情了。”
安之閉上眼睛,心一狠揮刀割破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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