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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知北是個不知道該怎麽道別的人,過去他與在意的人也往往沒有告別的機會,死亡總是來的那麽突然,讓人猝不及防。

他總是遺憾自己沒能跟戰友們說聲再見,可當他能坐下來面對面與祁未告別時,他又覺得這種鈍刀般的疼痛難忍極了。

他想了好幾天該說什麽為他和祁未的這段感情和關系畫上句點,思來想去都覺得不妥。

他只是快死了,又不是要跟祁未分手,死別而已,不至于搞的像是不愛了一樣,太傷感情。

就像稀松平常的短暫分別,輕描淡寫地說聲再見怎麽樣?

那樣會不會太平淡?等祁未蒼發鬓白,躺在病床上插管殘喘的時候,自己都不見得能出現在他的走馬燈裏。

他很糾結,既希望祁未能淡去跟自己有關的一切,又希望自己能在對方的人生裏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到頭來,他還是不知道怎麽向那人道別,索性在一個盡情釋放愛欲的深夜打暈了揮汗如雨的祁未,把人铐在了床頭上。

他捧着下巴跪在床邊,将這最後一眼深深烙進了腦海。

“少爺,這次我們玩點更刺激的,來豪賭一場吧。我賭我可以驅散你的夢魇,可以讓你的後半生徹底擺脫那個惡魔的控制,賭注是……我的命,和你的愛。”

花知北一走了之,任誰也不會想到他會坐上去往東南亞的飛機自投羅網,畢竟現在的他幾乎是半個瞎子,夜裏會完全喪失視力,生活都難自理。

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倒數,他必須趁這個機會做些有意義的事。

他特意隐藏自己的行蹤,在抵達金三角邊界時秘密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沈晉肅。

當年他在金三角為“坤瓦”和祁未賣命時,這個年輕的卧底曾因身份暴露落到他的手裏。

看在同為國安成員的份上,他沒有為了自己的潛伏而犧牲對方,他索取的代價是要求對方離開金三角這片吃人的土地,最好永遠不要再回來。

那時他就覺得自己可能沒有機會再回到祖國了,但這顆初升的新星還有光輝耀眼的未來,想到當年的自己也曾像他一樣青澀、懵懂,對未來懷有希冀,他下定決心做個背負罵名的惡人。

沈晉肅的背影遠去了,留在他身邊的祁未篤定道:“你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

“我可沒這麽說。”

“我看得出來。”

那時他與祁未還沒有親密至此,他繃着臉說:“以為跟我睡過幾次就能這樣妄言我了?”

祁未笑笑,“那算我冒昧了,不過多虧了有他,我才能猜想過去的你在我不曾參與的歲月裏是什麽樣子。”

花知北哽住了,那人的神情真不像是在開玩笑。

“那時的你,眼裏一定有跟他一樣的光。”

花知北摸摸自己的眼睛,“我現在眼裏是一片黑暗嗎?”

“不,你眼裏有藏得很深的……愛。”

那時花知北的視力很好,對着鏡子怎麽看都不覺得自己有“愛”這種東西。

而現在,他接近失明了,有些東西反而看的真真切切。

他把沈晉肅叫到金三角邊界的一座小木屋,看到對方真的赴約而來,他多少有些意外:“你就不怕這是鴻門宴,我逮了你去邀功嗎?”

“你如果想害我,當初就沒必要救我。”

沈晉肅很平靜地望着自己這位臉上寫滿憔悴的前輩,能猜出對方見自己這一面的目的,“你真不打算回心轉意了嗎?”

“小子,”花知北親昵地叫了他一聲,但接下來的話卻仿佛是把對方推進了谷底:“我就快死了。”

沈晉肅一臉愕然,聽不懂這話的意思。

花知北解釋:“不用多想,就是字面意思,我把你叫到這種荒山野嶺,是想讓你做我遺言的公證人,我這樣的人不能留下任何紙質文件和有實體存在的證據,否則一旦我的身份被曝光,很多人都會受害,我必須找一個可靠的、不會背叛我的人來解決我的身後事。”

沈晉肅顯得局促不安,他并不是害怕花知北有陰謀等着他,只是覺得自己難當重任。

他背負不起花知北的死亡和死亡所帶來的沉重回響。

“國安曾有一個‘污名化’的流程,不知道這些年有沒有實施過了,當年我被送來之前就有禿頂的老頭讓我做好心理準備,說我可能一輩子隐姓埋名,也可能會背負幾十上百年的罵名,畢竟我已經徹底抛棄了自己從前的身份,也相信有人會安置好我的家人,相信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們會幸福地生活着,所以就算背點難聽的黑鍋也無所謂了。”

“現在,你後悔了嗎?”

花知北被這話聽得邊笑邊搖頭,“小子,你真狂啊。後悔倒是沒有,但我有了不想被誤解的人。”

“前輩。”

沈晉肅的心思并不在花知北的遺言,對前路仍有迷茫的他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引路人:“你是為什麽來到這裏的呢?”

花知北目光黯淡:“小子,我沒空在這跟你聊家常。把我的等下跟你說的話都記在心裏,然後你就可以走了。”

他心裏有千言萬語,即使無法親口告訴祁未,也想托沈晉肅之口轉達給那人。

可在真的要開口時,他又說不出了,腦子仿佛鏽死了,只剩一片空白。

告別啊……這種平生沒做過幾次的事情,他果然還是不擅長,或許對他們來說,最好的方式就是在一個猝不及防的時候永遠退出對方的人生。

“……算了,我沒有遺言想說了,你還是回去吧。”

雖然不知該怎麽與祁未告別,但看到沈晉肅那張青澀的臉,他卻有話想說。

他指着對方,懸停的手半天沒有落下,斟酌着措辭。

最終他長嘆一聲:“你,回家去吧。”

“我沒有家。”

青年的回複稀松平常,好似理所當然。

“會有的。”花知北喃喃道:“會有的,你還沒來得及被愛,不該留在這種地方,回去吧。”

說完他就起身跌跌撞撞走向了深淵。

花知北前往了“坤瓦”的據點,這裏跟兩年前大不一樣,曾經紮貢喜歡的裝飾都被重新翻修,擺放在明面可見的古董也都換成了亞示的得意收藏,足以看出權利主體的變更,這裏的當家人早就變了。

花知北特意等到天亮才對據點進行探索,白天人多眼雜,暴露的風險更大,但他雙眼的視力已經低到無法在夜裏行動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他用了半天時間摸清這裏的情況,除了擺設的不同,這裏基本還保持着原樣,祁未從前的房間都大門緊鎖,似乎他不在的那些日子裏,這裏還有人惦念着他。

紮貢也還住在他原來的房間,直到日上三竿時,潛伏在附近的花知北才看到幾個魂不守舍的年輕女子從他房裏出來。

這是紮貢一直以來的惡趣味,他雖然老得喪失了身體活力,但一顆折騰人的賊心卻不死,仍以折磨女性為樂,就喜歡看她們被迫染上毒瘾,在藥效的作用下喪失理智,為一支針劑抛下尊嚴,向他乞憐的樣子。

這罪惡的老東西一天不死就要多害一天人!花知北恨得牙根直癢。

說到藥效,他自己身體的不良反應也出現了。

在這之前,他沒敢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寒鴉”發作時的反應,包括祁未。

“寒鴉”會讓他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暴起,在肌理之下呈現出黑色的紋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會變得暴怒,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毀壞身邊的東西。

有那麽幾次他沒能控制住自己,突然發作打傷了祁未,但那人并不知道他的情況已經如此嚴重了。

每一次發作都會透支他的精力與活力,發作之後他就像老了幾歲一樣,整個人死氣沉沉沒什麽活力,身體也随之枯竭。

看到自己身上浮現出的可怖紋路,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了,必須盡快解決掉這個棘手的麻煩。

當晚,他潛進紮貢的房間,藏在帳簾之後,昏暗的光線讓他不至于看不清室內的情況,是處決紮貢的最佳狀态。

他戴上了祁未送給他的鐵覆面,又背上了那把由祁未親自設計的長刀,他必須承認祁未是個很有設計天賦的人,他時常會想,如果祁未人生的前20年不必被困縛在金三角,如今一定是個可以自由追求天賦與所愛的自由人,令人羨慕。

可是那樣的話,也就意味着他們彼此的人生永無交集,有時候老天的安排就是這麽匪夷所思。

他不禁想,如果自己沒有遇到祁未,現在應該還潛伏在這片罪惡的土地上伺機而動,不見天日,也得不到救贖。

是祁未的出現改變了他的人生,他的一切……即使這人生很短暫,只是彈指一瞬也足夠了。

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他也可以對故人們炫耀:我遇到了正确的人,這一輩子沒白來世上一遭,值了。

這樣想來,他這一生真的沒什麽遺憾啊。

……明明是這樣想的,為什麽滾燙的雙眼會被淚水迷蒙視線呢?

他這個人半生都與謊言為伴,為了生存,不得不用假面僞裝自己,用假話保護自己,如今死到臨頭,還在用“不在意”的謊話欺騙自己。

怎麽會不在意呢,那是他一生只此一位的至愛啊……

有那麽一瞬間,蜷縮在掩體後的他想,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的,趁紮貢和其他人還沒有發現他,偷偷離開這個吃人的地方,回到祁未身邊,就算自己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數,也可以與愛人一同面對死神的鐮刀。

如果那樣做了,是能彌補他內心的遺憾不假,但同樣的,祁未的未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那人依然會懼怕紮貢與金三角帶來的童年陰影,每晚都要一身冷汗地從噩夢中驚醒,也依然會陷在沒能拯救自己的自責中,在漩渦中越沉越深……

如果他能死的有價值一點,讓祁未的後半生徹底擺脫恐懼與愧疚,也是值得的。

至此,花知北仍然不悔自己當初的決定。

終于,門開了。

老者拖着沉重的腳步走進了房間,在櫃架邊駐足,而後拿起了放置在最顯眼處的相框,借并不明亮的光線端詳着上面的人像。

兩年沒見,紮貢變得更蒼老了,從前挺拔的腰背如今佝偻着,喘息沉重而吃力,他早年被毒品和色//欲侵蝕的身體比起同齡人更加衰弱,死神也會更早眷顧他這個惡事做絕的罪人。

花知北只等他再走進一些就沖上去掐住他的脖子,現在還不行,還得等他再近一些……不然他喊起來會引起外面的保镖注意,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紮貢居然開口了:“祁未——這個名字很好聽,不是嗎。”

房間裏沒有第三個人了,意識到他可能是在和自己說話,花知北屏住了呼吸。

“祁通祈,有祈求、祈願的意思,未則指的是未來,他母親在給他取這個名字的時候,一定是希望給他祈求一個美好的未來吧。”

如果花知北的視力還像以前一樣好,他就能看清紮貢手裏的相框中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懷抱着剛出世的孩子,微微側過臉去,避開了鏡頭的直攝。

“我不喜歡祁未這孩子,因為他母親是帶着目的接近我的,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是背負任務潛伏在我身邊的警方卧底,但我并沒有殺死她或是趕走她,那時我也年輕氣盛,和所有男人一樣有着征服欲,想靠自己的人格魅力把她留在身邊,把她同化成我的人,或是摧毀她堅韌的意志,把她洗腦成我的玩物,這些都讓我很有成就感。”

花知北沒有出聲,在心裏罵了句:“畜生。”

“都說女人一孕傻三年,只要有了孩子就會無條件地愛着自己的骨肉和男人,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她的确愛自己的孩子,但她卻不愛我,她寧可違背上級的命令也想帶着孩子逃離我,無論如何都想給孩子一個美好的未來,這也是——她不得不死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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