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見

初見

某年間，百姓安定，四方樂利，這座小城中新搬來一尚姓人家。說是人家，寬闊的院落之中也只有一人獨居。

小院雖不似大富人家豪華，但南北通透，冬暖夏涼，可謂是坐落于風水寶地，地處街頭第一戶，不冷清也不會嘈雜，出家門拐彎就是大街，便捷得很。

院落主人叫尚九熙。

尚九熙剛出生不久，爺輩在仕因遭小人陷害慘死牢獄之中且遭株連，皇帝見襁褓嬰孩心中不忍，便将尚家唯一幸存血脈交與山郊寺廟暫為撫養。百日之時，廟內得名九熙。行冠之日，先皇一紙诏書，将尚九熙遣去關外當個自由差，說白了就是流放。

三年時間，新君走馬上任。尚九熙摸爬滾打，憑借能言會道與外商交好，外使見他裁縫造詣相當，心下惜才竟破例私下賞他幾匹上好綢布，臨回前還有意讓他随行，尚九熙婉拒。

磨砺至今，重歸故裏，白手起家，且仍不忘十餘年恩人訓誡，學會隐忍，放下仇恨，給他人制衣為生安居城中，雖說做的是下九流的活計，但能從此遠離朝亂紛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從根源避免是非，尚九熙對現在的條件很滿意，他不圖名利爵位，也不貪大富大貴，酒飯飽衣衾暖足矣。

況且，尚家早已不複存在，如今只他一人一院，平民罷了。

如今的尚九熙在城中周記布莊當差，老板是位熱心腸的俊朗小哥，兩人都是不顯山不露水之人，財力相當，聊得多了自然就相熟，還處成了兄弟。趕上哪天清閑，尚九熙還會跟老板娘學學精繡手藝，雖說這活屬女紅，大老爺們學這不讓人笑話嘛？他倒不覺欠妥。

“技多不壓身嘛！”

每當旁人問起，他都不以為然。

這天一早，尚九熙 照常出門做工，布莊的生意只有老板娘一人在盯，九熙剛進店鋪，就被老板娘叫住，他見老板娘一臉為難地開口：“尚兒啊，咱這有一筆買賣，客人要求我們這裏最好的裁縫上門，可給的錢不多，老師傅都忙着呢，我去也不方便，你也知道我們剛開張，正是招攬顧客源的時候，所以你看…… ”

“沒事，地方在哪兒？我去。”

“哎喲，有你這句話那可太好了！麻煩了啊尚兒！”老板娘看向她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幾分欣賞和感激。

“什麽麻煩不麻煩的，我一小工，這都分內的事兒。”

尚九熙笑笑，問過地點，拿好工作所需便獨自一人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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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一如既往地熱鬧，越靠近街尾越顯僻靜，左拐穿過一條小巷子，尚九熙終于來到了目标客人門前。

還以為是哪個吝啬的暴發戶呢，原來只是巷尾的一戶普通人家。

他擡頭打量了一下這青灰石板樓，這院落與自家相近，可惜地段微偏，略顯冷清。莫非是沒落的貴族？

尚九熙想着便走到門前，剛擡手準備敲門，就聽見牆裏吵吵嚷嚷。

“告訴你，家裏可沒錢讓你胡鬧！咱家什麽情況你不知道嗎？自個兒老大不小了也不謀個活計還整天敗家，咱家遲早得上街乞讨去！”

“哎呀～我樂意幹嘛您甭管！再說了我都說你們不樂意管我我就一人兒流落街頭，可您不是舍不得嗎？”

少年略微喑啞的嗓音聽上去倒有些恃寵而驕的意味。

母子倆吵起來了？尚九熙再次擡頭打量這院子，眉心微蹙。

眼見太陽漸漸偏移，院內的争執聲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甚至愈演愈烈。

“你個小兔崽子說話都喪良心！你要不是我兒子我管你嗎？你看看滿城誰像你一樣整天游手好閑？乞丐都比你有志氣！就咱家這點兒家底兒早晚能叫你敗光！”

“我吃不得那苦，本就該是少爺的命！”

“我看你是沒有少爺的命但有少爺的病！”

婦人平息了一下怒火，“學點兒好吧孩子！該成家了，誰家姑娘願意和你生活？別說姑娘了，你看現在有人願意和你做朋友嗎？”

“我一人兒也挺好呀！”男子絲毫沒覺得自己有任何不妥。

“你——”婦人恨鐵不成鋼，被他這句話氣得不想言語，轉身回房去了。

幾乎一字不落聽完争吵內容的尚九熙适時敲響了何家大門。

“誰呀？來了！”

年輕人聽到敲門聲慢悠悠地走去開門，“您哪位？”

大門被打開，尚九熙見一位體型與自己差不多的年輕男子，職業素養讓他露出标準友好的微笑，“您好，預約入戶量身的何先生是這家吧？”

“是我，您進來吧。”

年輕人對答得幹脆利落。

剛進正廳，見一位清瘦卻有氣質的婦人從裏屋出來。

“來客人了啊，小華，你朋友？”

與剛剛自己在門外聽到的語氣判若兩人，是個體面的，尚九熙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您好，我是……”

“我請的裁縫，來給我量體裁衣的。”沒等尚九熙自報家門，就被稱作小華的年輕人搶過話頭。

那婦人聽後明顯變了臉色，生氣他亂花銷，可礙于外人在場只得收斂，招呼幾句也沒多停留便回屋了。

年輕人并沒像尚九熙剛剛在門口聽到的那樣反駁婦人，而是若無其事地引他來到自己的屋子，交代了幾句就自顧自坐到椅子上。

看着眼前人的言談舉止，結合自己在門口聽到的吵架內容，不由得腹诽此人十分任性。本就沒想與客人過多接觸的尚九熙尋思趕緊完成工作趕緊離開，更何況這位一看就是個事多的主，他可不想招惹麻煩。

何九華帶他到自己的房間，尚九熙動作麻利地準備好所需的工具，然而這位"刁蠻"的客人卻好像并不着急，伸了個懶腰，自來熟地和他聊了起來。

“剛才那是我娘，平時從不幹涉我的想法，誰知道今天怎麽突然管起我的事兒來，讓您見笑了。這位兄弟怎麽稱呼？”

尚九熙作揖。

“尚九熙，叫我九熙就行，九九歸一的九，熙來攘往的熙。”

還挺文绉绉的。何九華心想。

見他恭敬，何九華趕緊擺手，“哎喲甭客氣！我們家又不是什麽大戶，沒那麽多規矩。我叫何九華，看着咱倆應該差不多大吧？直呼我名兒就行。”

對陌生人倒是挺友好的。尚九熙臉上挂着禮貌的笑，點點頭回應。

畢竟歲數差不多，同齡人之間還是有話可談的，量身的過程兩人一直在閑聊。

何九華怕癢，尚九熙不得不勸着來，對方是個健談的，一來二去聊了個天花亂墜，導致本應半刻便能完成的工作生生延長了三倍，直到尚九熙離開時竟有些相見恨晚，意猶未盡。

一番接觸後，尚九熙對何九華的印象有了很大改觀。何九華很開朗，單純直爽，骨子裏有着和自己同樣的桀骜，雖說任性蠻橫了點兒，但其實還挺可愛的。

适合做朋友。尚九熙得出這麽個結論。

一面之緣以後，兩人竟越發熟絡，主要是何九華，也不知他從哪兒打聽了尚九熙所在布莊的地腳，幾乎天天都要去找尚九熙。

尚九熙只有在工作期間和客人東拉西扯，滔滔不絕地像個碎嘴子，私下卻喜靜；如果閑來無事，也沒有旁人，他可以安靜做自己喜歡的事一整天都不說話。

何九華倒比他活潑許多，剛開始還變着法兒的活躍氣氛，摸清他的性子後也不嫌他悶，還主動要求給他當助手。尚九熙工作時，他就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不會打擾，偶爾給他遞個工具什麽的，休息日更是與他形影不離。也不知道尚九熙身上有什麽吸引力，讓何九華那麽愛跟他待在一塊兒。

轉眼倆人認識一年了。

何九華照常迎着清晨的陽光來布莊找尚九熙。

“掌櫃的早！”

何九華笑嘻嘻地跟布莊老板打招呼，周老板也親切地回着笑臉，語氣卻些許揶揄：“又來找九熙啊？”

和尚九熙認識這一年裏，何九華往這邊跑的頻率高到整個店裏從上到下甚至好幾個老主顧都熟悉他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也是店裏的夥計。虧得周掌櫃兩口子不計較，默許他随意進進出出，只要不添亂，就當是充客流了。

何九華嘿嘿一笑，對周掌櫃的話表示默認，他将手裏的其中一包點心擱在櫃臺上：“這是我娘做的點心，就當提前給您的生辰賀禮！祝掌櫃的生意興隆，身體健康！”

周掌櫃對何九華來找尚九熙習以為常，但何九華竟記得他的生辰着實意外，感嘆他的有心，雖然有為了尚九熙而讨好他的嫌疑。

“哎呦多謝啊！也替我給伯母帶個好。但是小何啊，你來得還真不是時候，今日鋪子停業休整，九熙确實來過一趟想幫點兒忙，可實在也沒什麽需要他的地方，索性被我趕回家歇着了。”周掌櫃探頭看了眼天色，“估摸着這會兒，他應該到家了。”

簡單寒暄了一下，何九華就告別掌櫃，轉身換了目的地。他馬不停蹄地來到尚九熙家，正要推門而入，忽然聽見屋內有說話聲。

“九熙哥，你什麽時候成家啊？我爹娘已經給我和筱亭定了親，以後怕是不能常跟你們一起玩了。”

成親？跟誰成親？尚九熙要成親？

何九華心中疑惑，盡量把耳朵湊近門縫，好聽個究竟。他聽見尚九熙的聲音。

“恭喜弟弟啊！不過我沒打算成家，畢竟從小就無親無故無牽無挂，身旁突然多出個人來……”尚九熙扯着嘴角搖搖頭，“算了吧。”

何九華在門外聽得莫名緊張，右手下意識将糕點紙包攥得更緊了些。

“多個人照顧還不好？”張九泰支着下巴，不解地看向坐在對面的尚九熙。

尚九熙擺手，“我有手有腳，自己能養活自己，娶媳婦兒進門還得添雙筷子不說，将來還得養活孩子和丈家，怎麽算都不如自己一人清閑，況且我對傳宗接代這種事兒無所謂，沒有長輩顧慮，索性也就不費那事兒。”

“作伴啊！現在年輕，一個人怎樣都可以，老了以後哪哪兒都不方便，身邊再沒個照應怎麽辦？”張九泰觀察着尚九熙的反應。

尚九熙漫不經心端起眼前的茶杯，抿了口新普洱在口中咂摸滋味兒。

啧，這新的喝起來就是不如陳的舒服。

他放下茶杯目視前方，似做思考狀，“走一步算一步吧。就算成親也得是與我真心相愛之人在一起，而不只是為了孩子或者多個伴。”

淡然的語氣和對方的形成鮮明對比。

張九泰見他毫無波瀾，欲言又止，最後抱拳，“不虧我熙哥，就是如此通透。”

“別說我了，你就慶幸吧，成親對象恰好是自己心愛之人。不容易啊！”尚九熙是真心替兄弟開心。

張九泰笑得幸福，沒多回應。

何九華這才推門進屋，挂着如常燦爛的笑跟兩人打招呼：“喲，九泰也在呢！聊什麽呢？”

何家和張家以前是鄰居，後來何家搬離，張九泰又認識了尚九熙，沒想到多年沒聯系的發小有朝一日居然會在尚九熙家久別重逢。互相認識的三人關系到位，張九泰還帶自己的青梅竹馬和這倆好哥們兒見了一面。

張九泰見何九華到來，便迫不及待地向好朋友分享喜悅：“九華，我訂親了！”

“是嘛！哪家姑娘啊？”何九華明知故問，随手将手中的紙包擱在茶桌上。

“嗐，就筱亭，之前在茶樓我給你們介紹過。”

張九泰沒直視何九華，而是一直盯着那壺茶水，神色不明。

何九華以為那小子是害羞了，于是故意調侃：“那不是和你從小玩兒起來的連我都不知道的青梅竹馬嗎？”

“對呀！其實我倆很早就兩情相悅了。”張九泰沒接何九華話外的茬，一直在強調他們的感情。

一提起自己和愛人的感情，張九泰就明顯藏不住的愛意。

“喲喲喲～瞧你那樣兒！”何九華見他滿面春風的樣子好笑，“那可得恭喜弟弟了，成親那天別忘了叫咱哥們兒吃酒去啊！”

“那必須的！”張九泰一口應下，又接着與何九華侃侃而談。

尚九熙在一旁，自然地将何九華帶來的糕點拆開來吃，就那麽默默看着倆弟弟來言去語。

何九華邊跟九泰唠嗑，邊偷瞄尚九熙的表情，一是想看看他有沒有流露對成親的向往；二是怕那糕點不合他胃口，怕他依然嫌棄自己的手藝。

何九華帶給尚九熙的糕點正是他親手所作。

想當初何九華心血來潮，主動跟何母提出要學做糕點。何母驚訝，又想着這個不争氣的兒子難得主動提出學習技能，會點兒手藝總比兩眼瞎強，于是樂得傳授。可從沒接觸過廚藝的何九華手拙，何母手中能花樣百出的面團，在他手裏鼓搗半天還只是一團黏糊糊、亂糟糟的白面。

不過這點兒困難打不倒他，雖說挨了不少訓，甚至何母幾度放棄，都在何九華死皮賴臉的央求下化作無奈。也怪，從小到大什麽都堅持不下來的何九華在這方面居然有着罕見的耐心，認真努力的模樣還被自己親娘打趣——“真是有小媳婦兒為誰洗手作羹湯的架勢。”

與面團一番鬥争後，何九華終于在母親的指導下包餡入屜，第一次親手完成一道糕點。

聞起來還不錯。糕點出鍋後，自己還沒來得及嘗嘗味道，就迫不及待與尚九熙分享。

城中到城西的距離，何九華一路小跑，氣喘籲籲來到尚九熙家也不着急歇腳，趕緊把依然熱騰騰的糕點從懷中掏出，獻寶似的放在他手上。也不告訴他這是自己費了心思做的，只催促對方趁熱吃，然後才坐到對面的椅子上，滿眼期待地盯着他。

尚九熙被盯得一頭霧水，尋思這人是淘到美味特意找自己分享來了，雖說自己并不好這口，但畢竟人大老遠捎過來的，給他個面子，于是揭開一層層牛皮紙，捏起一塊賣相看起來還可以的咬上一大口。

“咳咳咳……這啥玩意兒齁甜的？何九華，你口味獨特還是故意謀殺啊！”

“啊～不好吃啊？”何九華見尚九熙的反應，有些失落，嘴不自覺撅起以示委屈。

尚九熙微微皺眉，端起面前的茉莉花茶一飲而盡，綠茶的清冽沖淡了口中的甜膩。

他偏頭看向桌上的糕點，所有糕點的花樣都是歪歪扭扭的，以這賣相怎麽可能出得了攤？聰明如尚九熙，見何九華一臉受打擊的樣子，他心下明了，于是就着茶水勉強吃完了手裏的一整塊糕點。

何九華偷偷瞟了他一眼，看他剛剛那樣不像裝的，但既然不愛吃還把整塊都吃完了，是不是說明自己做的其實……還可以？

何九華抱着僥幸，也捏起一塊自己的作品放到嘴邊，毫不猶豫咬下一口。

尚九熙怕他不開心，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找補：“雖然甜得齁人，但口感還是挺——”

“咳……呸！咳咳咳……怎麽這麽甜啊？！”

趕緊把手中只吃了一口的糕點扔掉，桌上剩下的半壺茶水直接見底，何九華伸手就要拿過剩下的糕點連着包裝一同丢掉。

“诶——別浪費糧食啊。”尚九熙一把搶過那些「失敗品」，“你家什麽條件，怎麽養出你這麽敗家的孩子？”

“這，這玩意兒它沒法兒吃！”

何九華生自己的氣，後悔沒先嘗過再決定要不要帶給尚九熙品嘗。這下好了，本想讓他對自己刮目相看，求誇獎的，結果非但沒給人驚喜，還差點兒把人齁出個好歹。算了，還是先不告訴他這是自己做的比較好。

見尚九熙找來小碗，把紙袋裏的糕點往盤裏擺，何九華一把搶過紙包，攔住他的動作，自暴自棄道：“給老祖宗吃也不好！”

“什麽玩意兒，你想哪兒去了？”見他凜然，尚九熙好笑，“我的意思是我留着。”

在何九華不解的目光下，尚九熙從他手中抽走紙包。

“行了，給我吧，我有個朋友就喜歡這種打死賣糖的齁甜口兒。”

何九華起初懷疑這話的真實性，可僵持了一會兒，見尚九熙還是一副雲淡風輕，便由他了。

那之後，何九華為了證明自己，整日在家苦練面點手藝。仿佛要成為專業點心師傅般苦苦鑽研的态度還把何母吓到了好一段時間，幾度以為這孩子怎地魔怔了。

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經過無數次失敗和改良之後，何九華終于嘗到了一屜令出糕點攤的母親都覺得不錯的糕點。雖然自己屢次「試毒」都快吃傷了，但總算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