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熟稔

熟稔

今天是他第二次給尚九熙送糕點。雖說自己親自品嘗确認過味道,但不親眼見他的反應心裏終歸沒底。

只見尚九熙很自然地拿過,當茶點一樣,就着茶水細細品嘗。

一塊又一塊,悉數進了他的肚子,很快就吃完了全部,連點心渣都沒剩下。

在一旁同九華講話的張九泰想起尚九熙好久沒有開口,目光尋到他,見他正咀嚼着什麽,好奇地湊到他跟前。

“熙哥,你吃什麽呢?”

尚九熙慢條斯理吞咽完畢,又喝口茶水漱了漱嘴,這才似笑非笑地開口:“你九華哥做的點心。”

張九泰這才看見桌面上孤零零的包裝紙,“啊~都不給我留點兒,好家夥,連渣都不剩,九華哥的手藝一定棒極了嘿!”

尚九熙點點頭,毫不吝啬地誇贊:“比城中最好的糕點師傅做得還好吃。”

語氣一本正經,沒有誇張也沒有拍馬屁的意思。

看着他發自內心地喜歡自己的勞動成果,何九華心滿意足地咧嘴笑起來,覺得快累死也值了。

尚九熙見他笑得像個憨憨,心裏笑這人傻得可愛,看他的眼神也不由自主更加溫柔。

眼看天色暗沉,張九泰匆匆告別:“我得趕緊回家去了,要不我娘又該罵我了,哥哥們咱回見!”

“路上慢點兒!注意安全!”

何九華因尚九熙的誇贊心情大好,好頓叮囑将九泰送到門口,自己又笑着目送好弟弟走遠。

“行了,人都到家了你還擱門口站着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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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九華聞聲,這才回過神來,腦子裏光想着以後怎麽給九熙做更多好吃的,都忘記自己在門口傻站着有一陣了。

臉上的笑容依舊毫不掩飾,何九華大搖大擺地返回屋子。

給何九華倒了杯茶水,尚九熙見他那樣就知道那人沒停下樂,無奈好笑。

“就誇你一句至于嘛!樂那麽長時間臉不僵啊?”

何九華臉上燦爛依舊,他坐到尚九熙對面的藤椅上,搖着頭接過茶杯,“嘿嘿沒事兒,我高興!”

尚九熙笑着皺眉,故意嫌棄道:“以前怎麽沒看出來你還是個傻的,早知道就不跟傻子做朋友了。”

“嘿~你這話我可不愛聽了,咱腦子好着呢,我可不傻!”

“對,你不傻,你可精了,你猴兒精!你就是個猴子精~”尚九熙故意氣人。

何九華也不甘示弱:“就你長舌頭了是吧尚九熙?我猴兒精,你還□□精呢!”

“你蜘蛛精!往那兒一杵跟個筒上插四個牙簽兒似的,胳膊腿兒精細,一天天的好家夥八條腿兒都不夠你跑的!”尚九熙的毒舌徹底被喚醒,他就喜歡這種嘴上不饒人的惡趣味,主要因為對方是何九華。

“你懂什麽?咱那叫精幹!你不瘦啊?王八精?”

本是暴躁的一句回怼,讓何九華說得不緊不慢,尚九熙覺得有意思的就是這種蔫兒急的感覺。

“狐貍精!”

“行了!擱這兒開動物園兒呢?咱倆這像話嗎!”

尚九熙假裝苦惱:“沒轍。你看,老跟你在一塊兒玩兒,都給我帶傻了!”

傻不傻不知道,不過或許尚九熙自己都沒發覺,只要跟何九華在一起,他就會不自覺變得幼稚。

嬉笑間,夜幕降臨,感嘆着時光飛逝的兩人暫且分別。

何九華就這樣日複一日跑來給尚九熙打下手,隔三差五帶上糕點投喂,成衣鋪的夥計們也都跟着尚九熙飽了口福。

說來也怪,兩個糙漢子怎麽莫名其妙盡喜歡些巧匠做的活?

時間一久,尚九熙隐隐覺得好像有什麽不對勁。這種感覺自己與九泰在一起的時候沒有,與九泰和九華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唯獨與何九華獨處的時候,他總是會跑神兒。

比如今天。

尚九熙照常為店內客人量體,何九華也一如既往在一旁給他遞量尺。

“別動!”

嚴肅的兩字在安靜的房間裏顯得分外突兀,被這一聲吓到的客人莫名其妙地打量着尚九熙,臉上露出不悅。

何九華也被這一聲吓到,還好他反應快,及時向客人賠着笑替九熙解圍,尚九熙自知失态也趕緊向客人道歉,态度誠懇并給客人打了對折,客人這才沒有追究他剛剛的不專業行為。

送走客人後,何九華關心道:“熙熙,你剛才怎麽了?那一嗓子別說客人了,連我都吓了一跳!是不是最近沒休息好癔症了?”

沒錯,兩人愈發熟絡後,尚九熙這才發現一直以京城小爺自诩的何九華的另一面,而這個稱呼也是何九華第一次沖他撒嬌時叫出來的。

當時尚九熙一臉見鬼似地盯着何九華,何九華心生逗弄便又叫了一聲,惹得尚九熙寒毛四起,打了個寒戰,得逞的何九華又連連叫了好幾聲,直到尚九熙口不擇言地叫着祖宗求饒。

而之後何九華有事相求或撒嬌無聊的時候都會這麽叫上幾句,尚九熙本着不與小傻子計較的原則就忍了,久而久之兩人也漸漸習慣了這個稱呼。

尚九熙回想剛剛給客人量體的時候,餘光總能瞥到何九華,然後就想到自己第一次給他量體的時候,他那弱不禁風的腰身簡直如女子,雙臂一環還綽綽有餘,只見得他在自己眼前晃悠,注意力根本沒法集中,一時急了才喊出那麽一句。

可實際上何九華和往常一樣在一旁打下手,并沒有刻意搗亂,莫非他真是狐貍精?沒藏住尾巴被自己看見了?作為一個從不信邪的良民,尚九熙深知那些都是捏造出來的玩意兒,那麽只能是自己的問題了。這話他當然不好說出來,于是随口搪塞:

“或許吧,這不,最近周哥兩口子去隔壁城忙活分店了,總擔心自己經營不好總店,砸了掌櫃的招牌。”

何九華貼心地提議:“那要不今天你回家歇着?我幫你看鋪子。”

尚九熙雖然很相信他的辦事能力,但對于店鋪經營方面還是對他的能力表示存疑:“你會嗎?”

何九華一拍胸脯,“不說別的,咱爺們兒天天耳濡目染,也能懂得個七七八八了,店裏夥計夠多,足夠應對平常客,老主顧的尺碼在簿上都有記錄,如果有着急的貴客指名道姓,我再叫你不就得了?反正你家離這兒也就十來個鋪子的距離。”

“算了,反正我也沒大礙,不耽誤幹活。”

尚九熙收好上一位客人的尺碼,走進櫃臺。

何九華趕緊跟過去,“你是不是還不相信我的能力?”

“沒有,信你。”

尚九熙說這話時頭也沒擡,只顧專心忙活手裏的事,可在何九華看來,這就是在糊弄他。

何九華賭氣般哼了一聲,不高興地去找其他人聊天了。

尚九熙餘光瞥到一個氣憤的背影,無奈搖頭:這人真是的,一不高興就不理人,也不說直接離開,就是要在你眼前和其他人有說有笑,偏偏就是不搭理你,還挺幼稚。

何九華不開心。

為什麽尚九熙不信任自己的能力?難道這麽長時間,自己在他心裏始終是一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嗎?

坐在後院的凳子上,何九華仔細想了想,自己好像确實沒做過什麽正經活計,除了有時幫母親做做糕點出攤,剩下的時間都花在成衣鋪了,但是也沒正經學到點兒什麽技術。

他嘆了口氣,最近爹娘又數落自己了,催着自己立業,催自己成家,催得他都不願意在家中出現了。

何九華擡頭望向天空,正午的陽光刺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自己确實不應荒廢了這大好的年華,是時候找份正經活計了。

第二日,尚九熙并沒有在店裏看見那個身影,以為是那人小脾氣還未消,便沒放在心上。

可是第三天,第四天……整整十五日,何九華再也沒出現在成衣鋪,也沒有去家裏找過他,尚九熙不免心生挂念。本猶豫要不要去何九華家裏看看,卻沒想到會在另一條街上遇到他。

這日,尚九熙為店裏采買貨物來到城東。逛累了,正好在就近常去的小茶舍歇歇腳。

他剛到茶舍二層坐下,忽地瞥見窗外有一抹熟悉的身影,他怕自己認錯,還特意多觀察了會兒,是他沒錯!

顧不上喝茶,尚九熙趕緊跑下樓,生怕跑慢了那人就又不見了。

還好,當他趕到樓下的時候,那個人還在。

三米之隔,何九華一身白案,背朝自己,看行頭像是找了一份做糕點的活計,在何九華對面還有一個人,好像在對他訓話,大概是他的東家。看着何九華恭恭敬敬點頭的樣子,尚九熙不知怎的,心底不是滋味,直到那人離開,尚九熙才趕緊叫住了何九華。

聽到熟悉的聲音,何九華回頭,見到聲音的主人還是驚詫了一下,“九熙?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你還說呢?這麽多天一聲不響就消失了,要不是在這兒遇見你,你是不是就要徹底與我絕交了?”

雖是質問的話語,從尚九熙口中說出來卻帶着一絲流連。

何九華眯着眼睛笑,“沒有,我出來謀份營生。”

“還生氣呢?”

尚九熙這冷不丁的一句倒是把何九華問愣了,自己早都不在意了,沒想到尚九熙還惦記着那天的事。不知為何,他心裏竟小小竊喜了一下。

見何九華沒反應,尚九熙繼續說着:“我來采買繡線和布料,歇腳的時候見一人像你,果不其然。你怎麽突然想着找活計了?”

“這不是被某人小瞧了,出來證明一下咱也是有能力的!”何九華故意傲嬌。

尚九熙見他這樣也笑了,“是我小人之心,不該小瞧你。所以,你現在做活還是回去?”

“我休息,來都來了,在外面待會兒吧。”

何九華說完席地而坐,尚九熙見他不嫌髒也坐下來。

“其實我沒生氣。”

尚九熙點點頭,他了解何九華,知道他确實不是個愛計較的人。

何九華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确實有些嬌生慣養。聽我爹說,祖父是住得起大四合院的,還沒有我的時候,我爹走南闖北經商,生意做得也是風生水起,可惜後來被眼紅之人坑害賠了不少。為還清外債,我爹不得不把原先的四合院賣了,一家三口搬到這麽個地角不變的院裏來。”

“如今我爹只能給別人打工,我娘憑着傍身的糕點手藝支了個攤,好在收益不錯。如今老兩口子只想安生過日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我能找個安穩工作,再娶個媳婦,本以為我學面點手藝能繼承她的衣缽,但我卻不想指着她們剩下的。”

“正好那天你的話讓我下定決心,為此跟母親打賭出去謀活,她還當我心智孩童,但其實我都懂。”

尚九熙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行了,長大總得有個過程嘛。你這臉再皺就真成苦瓜了。”

何九華這才舒展表情,“說來我還得謝謝你呢,要不是你我也不至于一賭氣決心十天內必謀到活計。”

遇見他前,何九華并不擅長與人交心,別看人前總是一副沒心沒肺嘻嘻哈哈的樣子,但其實他也有細膩的心思,只是鮮為人知。今天把他積攢多年的複雜情緒一并禿嚕出來,感覺輕快了不少。

“我都說完了,也該你了吧?”

“什麽?”尚九熙擡頭對上何九華的眼神,沒反應過來。

“你家的故事啊!”

“我呀?”

何九華用力點頭,好像很期待與他交換故事。

尚九熙蹙眉思索,又試探地看了他一眼:“我們家族的故事可就說來話長了。”

“甭廢話!長話短說!”

少了一樁心事,何九華又恢複到原來嚣張的樣子。

拗不過他,尚九熙一五一十将自己從寺院聽說的自己家族的遭遇講于何九華。

“後來就一直在周記工作,再後來就認識你了。”

他說出這些的口氣就像在講別人的故事,畢竟也只是聽說,可能自己沒有親歷當年的滅族,記憶中并不存在真真切切的悲傷。

講完故事的尚九熙只覺得口渴,而故事唯一的聽衆卻情緒不高,甚至眼泛淚光。

“不是,你咋還哭了?”尚九熙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何九華,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

“抱啥歉,又不是你滅的我們九族。”尚九熙半開玩笑地活躍氣氛。

“我心疼你。”何九華盯着尚九熙的眼睛,試圖給他一些眼神上的鼓勵。

然而尚九熙看見的是一雙好看眸子裏,淚水正撲簌簌地落下,竟有幾分楚楚動人。心跳好像漏了一拍,尚九熙避開眼神,“嗐,這有什麽好心疼的?人各有命,再說都過去多久了。”

何九華沒做反應。

“哎呀久別重逢,少提不開心的事。來,樂一個。”

何九華安慰人不成,反倒被人安慰,還沒從尚九熙家的故事中緩過來的他幹脆轉過身去要自己一個人靜靜。

尚九熙無語,心想不跟他說這些好了。他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自己是真渴了,但就何九華現在這德行,他總不能放任不管吧?所以現在該怎麽幫他從悲傷中脫身?何九華快點恢複正常,他也好趕緊去茶樓解渴。

苦惱之際,他突然靈光一現。

“何九華你看我!”

被叫名字的人聞聲聽話地轉過頭去看尚九熙。

尚九熙突然一拍自己的臉,發令一般沒頭沒腦的來了句:“樂!”

清脆響亮的打臉聲讓何九華愣了一秒,随後被尚九熙這一串無厘頭逗得大笑,用前仰後合形容都不誇張。

“呀?樂出來了?行了!我這臉也算沒白打。”尚九熙說完起身,後知後覺自己剛剛好蠢啊,窘迫感迫使他悶頭往前走。

何九華的快樂回來了,他對尚九熙的逗人方式哭笑不得,快走幾步跟上對方,“不是,你說你講個笑話也好,對自己下手那麽狠,這是正常人能想到的方法?”

“好用就行!走吧,請你喝茶。”

接觸久了,何九華發現了尚九熙幽默風趣的一面,殊不知他的所有包袱都是為他而抖。博一人歡心罷了。

而他總想給他所有自己認為最好的。

某人後來如此評價:像個小孩。

“熙熙,九泰昨兒送我一對兒金絲盤扣,反正我也用不到,正好你就是裁縫,我尋思你應該能用到,就拿過來了。”

“熙熙,你嘗嘗這個,我娘新研究的花樣,可好吃了!”

“熙熙,給你……”

“熙熙……”

又是一個休息日,何九華又沒空着手來找他。

“何九華,你最近怎麽了?”尚九熙終于忍不住發問。

“我怎地了嗎?沒怎樣啊!”

看着他完全疑惑的樣子,尚九熙一時語結:“不是,你看看我家,都快成倉庫了!你天天都去哪兒弄得這麽些好玩意兒?這都是真的嗎?不會被人騙了吧?”

“我騙人還來不及,誰能騙得了我呀?”

“那你是從誰那兒騙來的?”尚九熙故意拿話噎他。

“嘿怎麽說話呢?爺們兒我在你心裏就這樣兒人啊?”

何九華又悶頭不理人了,不同于平時玩笑般地耍小性子,尚九熙這次在他臉上見到了以往不曾有過的失落。

“真不高興了?”尚九熙一時摸不着頭腦。

“你就收着就完了,哪兒那麽些廢話!”何九華頭一次發火連語氣裏的無賴都少了,沖得有些刻意。

“好好,多謝何少爺施舍,九熙感激不盡。行了吧?”

尚九熙嬉皮笑臉地谄媚完,很快又恢複正色,“何九華?”

不高興的人瞅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有事?”尚九熙嚴肅地看着他。

“沒有。”

“北京小爺嘴還挺硬。”他試圖用激将法。

“沒有!”何九華死活不松口。

尚九熙敗北。

尚九熙重新找回主場。

“那我有事。”

聽到尚九熙說有事,何九華也正經起來,“啊?什麽事?”莫非是工作不順利?還是真的嫌棄我不想和我做朋友了?何九華有些不敢聽下去。

“何九華。”

這是他們相熟後尚九熙第一次這麽認真地喊他的全名,何九華甚至可以感覺到尚九熙的呼吸裏都透着嚴肅和正式。

“我……”

話到嘴邊都出來一半了,再咽回去就不合适了,橫豎不過是絕交,反正這麽多年沒幾個朋友也習慣了。尚九熙這樣想着。

“你喜歡我。”

“我……什麽?”

何九華的直球打得尚九熙一個措手不及,內心翻湧更甚:是自己精神過于緊張幻聽了還是……不對不對不可能,哪兒有這麽湊巧的事,一定是幻覺,深呼吸,淡定……

何九華也懵了,剛剛是誰的聲音?自己在說什麽啊?明明還擔心他是不是要跟自己絕交,這下好了,送上門的絕交機會。自己要是說在開玩笑,他能信嗎?

“你喜歡我。”

好嘛!這是生怕人家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字正腔圓。嘴比腦子快的何九華徹底放棄了,那就賭一把,大不了魚死網破,他們都重新回歸各自的生活。

這下輪到尚九熙不知所措了。

還不明白這一系列「心口不一」其實都源自內心深處的潛意識,不過這并不影響敢作敢當的何九華用洞察的目光直視尚九熙的眼睛,他急需一個答案讓他解脫,可是他好像看到了驚慌和閃爍。

膽小鬼。他在心裏罵他,然而自己的心跳也不見得平穩到哪兒去。

果不其然,尚九熙避開了他的眼神。

沉默。

……

“我喜歡你。”

說話的不是尚九熙,也不是何九華,而是尚九熙與何九華。

這份生死未蔔的喜歡終于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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