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鬼童(一)
鬼童(一)
“我是鬼童,當然,不是人們說常的養小鬼傳言裏的鬼童。”
暖融融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映的廳裏一片明亮。江亦閑窩在沙發上,沐浴着上午溫暖的陽光,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
——活像只犯困的大型犬。
今兒周末,囡囡昨兒下午就給蘇晨的叔叔阿姨接去廣州了,兩老對小姑娘喜歡得緊,家裏只剩下江亦閑和蘇晨兩個人。
江亦閑趴在沙發上,給蘇晨講自己的事。
建炎三年,金兵步步緊逼,南宋節節敗退,潰不成軍,不得已而南渡,遷都杭州,改稱臨安。
江亦閑家本是杭州城內一戶普通人家。
杭州本是一派繁盛之地,十裏紅樓,夜夜笙歌,尋常百姓的日子也大多過得殷實安穩,倒也算是這亂世難得的一片清淨之地。自皇上遷都至此,大大小小的官員們也都跟着湧入了這杭州城,原本的安寧也随之被打破。
七月的天亮的特別早,朦胧的清淡的天光透過窗紙漫進來,小小的房間裏便慢慢亮堂起來。
八歲的江亦閑在床上翻了個身,揉揉眼睛,利索的穿上衣服爬起來。他家住在一條小巷裏,每天爹娘醜時起床打豆腐,寅時一刻江亦閑也會準時起床,吃過早飯,跟着爹娘推着小車到城牆腳下賣豆腐。
這天中午,娘親回去做飯,爹有點事被人叫走了,他一個人守着攤子。好一會沒客人來了,他無聊的站在小攤後面,掩着口打了個哈欠。
“小兄弟,小兄弟?”
一人在攤位前站定,江亦閑擡眼去打量他,卻是個長須長髯寬袍博袖的道人。那道人面皮幹黃,生的一雙小眼,精光四射,見他擡頭,嘿嘿笑了兩聲,道:“在下見小哥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當是大福之相,可否借手相一觀?”
江湖騙子。
江亦閑警惕的看着他:“我可沒有銀錢,別拿這些話哄我。去哄別人罷。”
道人哈哈大笑起來,道:“我不要你銀錢,只借手相一觀,可否?”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江亦閑更加警惕了,低下頭把蓋着豆腐的麻布扯上了一點,免得揚了灰。
那道人也不走,就在小攤旁邊站着,頗有興味的看江亦閑賣豆腐。好半天,他突然開口問道:“你可甲子年甲寅月丙子日生的?”
江亦閑忍不住瞪大了眼看他。這道人說的一字不差,他确實是甲子年甲寅月丙子日生的,難不成這人還真有些本事?
道人見他這模樣,又嘿嘿笑起來。這人生的沒一點仙風道骨,怎麽看也不像個得道高人的模樣。
“你生來和道有緣,可願同我習羽化登仙之術?”道人很滿意他的反應,捋着胡子,笑得眼睛都眯起來。
江亦閑立刻搖頭,再搖搖頭,瞪大了眼睛,一張圓臉上滿是不情願:“我以後可是要娶妻生子的,道長你還是收別人做徒弟吧。”
道人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娶妻生子怎比得上大道通天,修行之樂啊。”他苦口婆心。
江亦閑還是搖頭,大道再好,哪裏比得上隔壁張家的小女兒好,長得可愛又乖巧,聲音也甜,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跟自己親得很。等自己到了能結婚的年歲,一定得讓爹爹幫自己去她家提親,和她生個大胖小子。
道人無奈,長長嘆了口氣,從袖子裏摸出顆珠子,道:“既然你不願随我而去,那也罷了。能相見也是緣,這顆珠子送你,能辟邪擋煞,保你周全。”
江亦閑沒接。無功不受祿,再則爹娘打小就教他,不能随便要人家東西。那道人卻不由分說,把珠子往他手裏一塞,自顧自走了。江亦閑正要叫住他,可那道人往人堆裏一擠便不見了。他踮起腳尖來四處瞅了一遍,也沒看到人,只好低頭看自己手裏的珠子。
珠子呈黑褐色,似木似玉,光滑瑩潤,表面一層瑩瑩的毫光,用根紅線穿着,看起來便不是俗物。他把珠子小心的塞進袖口,心想着下次等再見到道人再還給他。
晚間收了攤才回到家,隔壁家張叔叔一臉神秘的鑽進他家,扯着他爹神秘兮兮的說:“江哥,聽說沒,東城那家富戶,要找一對少年男女做小厮呢,說是收進去陪他們家小公子。我琢磨着啊,把咱家小女兒送去看看,要是能進去,不說讨老爺們開心,就是沾沾光也好啊。”
江亦閑他爹一聽,眼珠子都亮起來:“真的麽?”
東城那家富戶姓蘇,早些年出了個樣貌周正的女兒,送去選秀,進宮當了個嫔妃。那家本來是個做小生意的,自打出了個嫔妃,生意便一路順生順水,水漲船高,一躍成為杭州一大富戶。前幾年那家老爺新納的小妾肚子争氣,又給生了個小公子,老爺子老來添新子,愛的不得了,把小公子捧在手心當寶。只是聽說小公子因是早産,身體一直不好,街頭巷尾的都傳,小公子一年四季離不了藥爐,熬的一年是一年。
“當然是真的。”張叔一拍大腿,“這事還是我那個給他家送菜的堂兄說給我聽的,絕對是真的。我家小丫頭模樣倒是周正,也不知那邊看不看得上。我看你家亦閑哥兒也生的俊俏,想着我們鄰裏一場,兩個孩子不管誰進去了,都能照顧照顧咱兩家,才來找你商量這事兒。”
江亦閑他娘在裏間聽到了,也出來湊熱鬧:“嗳,要真給收進去也不錯,好過在外面熬生活。這世道,咱這些平民百姓,能在有錢人家做個小厮也算不錯。”
江亦閑和隔壁張家小妹的未來就這麽給決定了。
十五那天,兩人都給自己家大人打扮的幹幹淨淨,整整潔潔,穿上了平日裏舍不得穿的新衣服。一大早張叔就帶着兩個孩子去蘇家府上。看門的家丁領着三人拐過影壁,穿到偏房的一處小院子裏。
院子裏已經有不少孩子,小的看起來才五六歲,大的也才八九歲,小的粉粉嫩嫩,大些的孩子也都模樣出彩。大人們都滿臉期待,希望自己的孩子被選中。
等了約半刻鐘,就有個穿青衣的中年男人帶着幾個下人過來。幾人一個個仔細打量着滿院子的孩子,打量完了又商量了好久,點了江亦閑和張家小妹兩人,擺擺手叫下人帶其他人出去。大人們都滿臉失望,有些羨慕的看了張叔和江亦閑張家小妹三人,才陸陸續續的出去。
江亦閑和張家小妹就這麽留下來。張家小妹大名叫張念雲,打小和江亦閑一塊兒長大,親近的很,兩人一起留下,倒也不寂寞。張家小公子今年六歲,細胳膊細腿,瘦的跟竹竿兒似的,精神也不好,成天兒都蔫蔫的。江亦閑和張念雲的任務就是每天陪他下棋玩鬧,給他講故事說笑話,看着他別讓他做太危險的事。算是半個玩伴半個保姆。每個月府裏會給兩人發月錢,一兩銀子,抵得上兩人家裏忙上兩個月的收入,兩人把錢基本都送給家裏了。
“想當年我真是懂事啊。”江亦閑說到這裏,感嘆了一聲。
蘇晨擡起眼皮懶懶的看他一眼,目光又轉到手裏的報紙上:“得了,別自誇了,你要是每天能自覺洗碗買菜倒垃圾,我興許會覺得你算是懂事,現在麽……”
“我這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江亦閑臉皮不是一般的厚,眨巴眨巴着眼睛狡辯。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蘇晨放下報紙,抱着雙臂,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如果你可以每天不吃我做的飯,我就承認你是成大事者。”
“咳,我還是繼續給你說以前的事把。”江亦閑神色一肅,滿臉正經地說。
當年冬天,小公子染了風寒。每天不停地咳嗽,好像要把自己的五髒六腑全都咳出來。江亦閑看着都覺得自己嗓子痛。
請了不少大夫來看。藥吃了一貼又一帖,小公子的風寒卻一天比一天嚴重。本來就瘦,現在更是像縮水了一般。
後來風寒就變成了痨病。春初的時候,小公子無聲無息的睡着了,之後再也沒醒過來。
蘇府上上下下,一片悲聲。江亦閑和張念雲也不需要再陪着小公子,兩人住在小公子院子裏的兩間小廂房裏,好像被蘇府得人給遺忘了一般。也許是因為全府上下忙着給小公子準備喪事,顧不上他們。
小公子去世後的第五天。江亦閑正和蘇念雲用過午飯,穿過行廊,正要回自己房間,卻聽得回廊拐角有兩人壓低了聲音在講話。他隐約聽到對方提起來自己的名字,忙一把拉住蘇念雲,站在拐角這一邊側耳細聽。
“……怕小公子寂寞,讓小公子院裏那倆娃娃去陪小公子……”
“……是是是,晚上就帶他們過去……”
“……記好了,一定要帶過去,不然當心老爺拿你去陪葬……”
江亦閑渾身直發冷,蘇念雲也吓得滿臉蒼白。他拉着蘇念雲轉身退了十幾步,定定神,假裝剛從遠處走過來。拐角那一側的人已經說完了話,江亦閑看到負責小公子院裏人手來往的小管事朝着兩人迎面走來,他拉着蘇念雲側身問了個好,那人只掃了兩人一眼,就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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