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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葉蓁十六歲這一年,大家才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葉蓁沒有表字。

這個問題是遺留問題了。當年葉蓁剛出生的時候,先皇正在籌謀如何搞垮沈家,壓根沒想到要給兒子取一個表字。後來先帝就駕崩了,此事擱置下來。秦繁主持朝政那幾年,他太忙了,也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而葉蓁一個小孩子,沒有人跟自己說過,自己更是不知道。直到如今,他十六歲了,才意識到自己沒有表字。

起因是他去攝政王府探望老太妃。秦繁離世後幾年,太妃才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雖然她仍舊不喜歡宮中的來人,但是對于葉蓁,她的态度已經好了許多許多。

葉蓁和秦栖岫坐在太妃兩側,陪太妃用午膳。聊天的時候,忽然提起秦栖岫姓名的來歷。葉蓁便問為何取名為栖岫,太妃說:“當年先攝政王在朝中做太傅,很是向往歸隐山林的生活,你看他院子中種的這些樹就知道了。不過他沒這個機會,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栖岫身上。他于是給兒子取名叫栖岫,岫,就是群山的意思。意思是栖息在遠山之間,所以他的表字就叫遠山。”

葉蓁點點頭,遞給秦栖岫一個眼神:“那我努努力,讓你也有實現這個名字的一天。”

秦栖岫挑了挑眉:“那我可就等着了。”

太妃抿着嘴唇笑,她說:“我還問過先王爺,蓁兒這個名字是如何得來的。”

葉元洲和淑妃都去得早,沒人跟葉蓁講過自己的姓名是如何得來的。他來了興趣,仔細聽太妃講。

太妃說:“你出生的時候,正是夏天,淑妃娘娘窗戶邊剛好有一簇葳蕤的竹子,又因為先帝曾作過一幅桃花畫送給淑妃,便取了其葉蓁蓁這個典故。”

秦栖岫筷子一頓,他說:“不對吧,他的生日不是在冬天嗎,他的生辰宴是每年冬天才辦的。”

葉蓁自己也很疑惑,自他有印象的時候,便是在冬天過生日,導致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冬天出生的。

太妃“咳”了一聲,說:“先帝也是夏天出生的,他在世的時候,蓁兒當時身為皇子,不能與陛下在同一個節令過生辰,便給他挪到了冬天過。後來一直沒有改過來。”

葉蓁吮了吮筷尖,又問:“這可是有什麽講究?”

太妃搖了搖頭,她也并不确定:“聽說是很久以前,整個朝廷都沒什麽錢,天災人禍的,國庫也空虛,每個節令只能辦一場宴席,若是皇子與天子一個節令出生,便要分開慶賀,這個習俗就這麽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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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栖岫若有所思地看了葉蓁一眼。後者正專心致志吃飯,沒有察覺到。

片刻後,太妃突然想起來:“蓁兒是不是沒取表字?”

秦栖岫筷子一頓,他仔細想了想,點點頭:“好像是沒起。”

太妃哎呦了一聲,說:“這可不好,給你耽誤了。還有兩年你就要及冠了,得趕緊起了。”

葉蓁含含糊糊的應了下來,說回宮後就去禮部問問。

一頓飯吃完,葉蓁和秦栖岫各懷心事,一個回宮,一個回自己的院子。

第二日下朝後,葉蓁攔住了禮部侍郎。禮部侍郎拖着一把山羊胡子,老态龍鐘的。他是兩朝元老了,經驗十分豐富。

他開門見山:“孫愛卿,朕現在還未取表字。”

孫大人大驚,十分不可置信:“陛下您說什麽!老臣年紀大了,有時候糊糊塗塗的,竟然連文書上沒有陛下的表字都沒有查清楚。”

葉蓁嘆了口氣:“孫大人,您先別忙着請罪,快些想想,朕要是想取表字記錄在文書上的話,該怎麽辦。”

孫大人年紀已經很大了,他咕咕哝哝的,還以為陛下在問他,表字有什麽用。他說:“陛下後年就要及冠了,要是沒有表字,日後成婚等事,完全都沒辦法進行下去。”

葉蓁扶額,他想,應當留下年紀小點的禮部侍郎的。他又問了一遍:“大人,朕知道表字很重要,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誰要給朕起個表字,然後怎麽把朕的表字填進文書中。”

老大人這才聽懂了陛下的話。他說:“陛下自己起一個便好了。起好之後去太廟跪拜一場,再由禮部的人将陛下的名字填上就好了。”

陛下有點震驚,他以為表字這麽重要的東西,必須要找個什麽特定的人給自己起,沒想到自己就能起。

老大人看出了陛下的吃驚,于是又說:“陛下的長輩都已經過世了。按理說呢,先帝和淑妃都可以為陛下取,先攝政王也可以,但是太後不行,她不是您的生身母親,又是女眷,沒有這個資格。您看,能給您起表字的,都已經不在人世了,所以陛下您自己起一個就行了。”

葉蓁點點頭,想想也是,表字也只是一個稱呼他的代號而已,誰起都一樣,他原本還在擔心,要讓太後給他起呢。如今自己起,倒是省了很多的勁。

他很喜歡秦栖岫的名字和表字,互為解釋和補充,很好。他也想給自己取一個這樣的。

他請走了孫大人,将自己悶在禦書房一整天,翻遍了史書,就為給自己找個表字。

無奈,他想的每一個,都不能讓自己滿意。恰逢此時,雲然來報,說攝政王正在殿外求見。

葉蓁如蒙大赦,連忙将秦栖岫請了進來。

“你可來了,快想想我起個什麽表字比較好聽。”

秦栖岫這次是有要事來報,沒想到他還沒開口,葉蓁就打斷了他。

“啊?”

他看着滿桌的書,有攤開的,有折了角的,可見葉蓁真的是重視到了極點。

“這合适嗎?”且不說他只是攝政王,低葉蓁一等,更何況,他的年齡跟葉蓁只差了七歲,是同輩,怎麽看都不太合适。

葉蓁只想要個好聽的名字,并不在乎其他的,他擺擺手說:“合适。我不告訴這是你起的,就當是我自己起的不就好了。”

秦栖岫思量片刻,點了點頭:“行。你想取個什麽樣的?”

葉蓁說:“就跟你的表字差不多,跟名字有些聯系,互相補充着的。”

秦栖岫沉思片刻,說:“茂綏如何?”

葉蓁問:“何解?”

秦栖岫伸過手,取了支筆,在紙上寫下了這兩個字。

“詩經中《周南》這篇,表達的意思是家庭美滿,頗有平和穩妥的意思。綏便是此意。茂則有茂盛的意思,與蓁異曲同工。茂綏,就是你想要的那種。”

葉蓁默念了幾遍,心生歡喜,笑着點了點頭,十分滿意。

“好,那就這樣了。明日我便呈到禮部去,讓他們添在文書上,順便擇一個良辰吉日,開太廟祭祖。”

秦栖岫對他的處置沒有異議,于是點點頭。

葉蓁問他:“你突然入宮所為何事?”

秦栖岫猛然想起來了。他将袖中的文牒遞上去,示意葉蓁先看。

“東夷國要來?”葉蓁看完了文牒,呆呆地捧着它,看向秦栖岫。

秦栖岫點點頭,也有些疑惑。他說:“是啊,很突然。這封折子是今天早朝之後遞上來的,本應該明日我全部看過之後再呈到你的案桌上。我今日随便翻了翻,便看見了這一封,想着茲事體大,若是明日呈上,只怕你我來不及反應,故而今日便拿來給你了。”

葉蓁單手支着額頭,表情很是困惑,他的拇指輕輕在文牒的表面滑動,漫無目的。他緩緩地說:“東夷國與我們雖是近鄰,但井水不犯河水好多年了,如今為什麽要來拜訪咱們?”

秦栖岫也是不解,他突然想到了市井中的一些傳聞,猶豫着還是對葉蓁說了:“今日路過街口的時候,我聽見百姓議論。東街來了一個耍蛇人,長得東夷面孔,自稱是從東夷國逃荒來的。不如明日派人換上市井百姓的衣裳,去探問探問?”

葉蓁盯着文牒點了點頭,說:“這樣可行。明日一早我便安排。不過他們從遠方來,咱們的待客之道得做好,不能落了話柄在他們手上。”

秦栖岫雙手撐在案上,頭微微垂着,葉蓁一擡頭,就跟他的視線對上了。

“東夷離咱們這裏不近,他們若是真的想來的話,得趕幾天的路,不急,咱們可以慢慢準備。”

他跟葉蓁靠得很近,葉蓁似乎可以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

片刻,葉蓁臉頰一紅,朝後退了一點。

秦栖岫茫然無覺,他問:“宮中很熱嗎,你臉怎麽這麽紅?若是受不了宮中的悶熱,就去攝政王府呆兩天。”

葉蓁不敢跟他說自己為什麽臉紅,只是胡亂點了點頭,用自己冰涼的手在臉上拍了拍。

秦栖岫不明所以,朝他他了個招呼:“那我走了,你早些休息吧。”

葉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沒有理會。他在想,以後秦栖岫娶了夫人,會像這樣跟他的夫人挨得這麽近說話嗎……

他胡思亂想了一通,什麽結論都得不出來,只是讓自己更加無地自容了。

第二日下了早朝,葉蓁就差人喬裝打扮去了東街看耍蛇的東夷人。他挑的是個極為機敏的小厮,最擅長玩弄人心和套話了。他果然沒有辜負葉蓁的期待,帶回來了許多消息。

葉蓁與秦栖岫并肩坐在一起,堂下是那個小厮。

小厮說:“陛下,小的今日去看了,那個耍蛇人面相看不出是不是東夷人,不過小的看得很清楚,那條蛇身上的花紋,是東夷毒蛇獨有的沒錯。”

葉蓁偏過頭去對秦栖岫說:“那就是東夷人沒錯了。書上說,東夷人有一種馴養毒蛇的方法,除了他們東夷人,東夷的毒蛇不會聽任何人的。”

秦栖岫點點頭,表示贊同。他緊接着問:“那他為何從東夷來到我國,你可有探聽到?”

那小厮年紀不大,但有幾分本事,聽到攝政王發問,便有幾分驕傲,他擡了擡下巴,說:“當然!他說,他在他的故土上是賣蛇為生,後來他的家鄉天災不斷,蛇都跑沒了,他沒有辦法,總得活下去啊,又聽說咱們這裏都愛看耍蛇的,就帶着他的幾條忠心耿耿的蛇,來到咱們這裏耍蛇為生。”

秦栖岫皺着眉頭,問葉蓁:“你可有聽說過東夷天災?”

葉蓁茫然地搖搖頭:“不曾啊。東夷離咱們太遠了,即便發生了天災,消息也不會傳到咱這裏來。”

二人皆是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葉蓁提出了一個猜測:“你說是不是因為天災,東夷沒辦法了,才要來咱們這裏,不過不知道是讓咱們幫他們些什麽。”

秦栖岫瞥了一眼站在地上眼巴巴等着賞賜的小厮,從桌上随意取了塊玉石擺件扔給了小厮,說:“事幹得很好,賞你的,下去吧。”

小厮手忙腳亂的捧住撞進他懷中的玉石,千恩萬謝地離開了,臨走還囑咐,若是再有這種事,陛下記得再找他。

小厮走後,秦栖岫摩挲着手指關節,說:“若說是給他們些糧草,助他們度過難關,那還可以,但其它的事,就免談了。”

葉蓁深以為然,他說:“沒錯。我們文化不同,能幫到他們的地方也寥寥無幾,況且如今我們也是應接不暇,自顧都難。不過要想想他們的使臣來之後怎麽應付才不至于讓他們覺得咱們冷血無情。”

秦栖岫也沒什麽好的辦法。本朝自古便習慣于自給自足,很少跟外面的其他國家有過什麽交集,經驗少得可憐,這讓葉蓁和秦栖岫都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了。

“到時候見招拆招吧,若是他們的理由實在離譜,直接拒絕便是了。他們如今天災嚴重,只怕也沒有兵馬和糧草能支撐與我們一戰。”

葉蓁沉吟着,點了點頭:“罷了,由他去吧,只要不算很過分,便不用理會他們。咱們只需要做好心理準備便是了。”

議完事了,秦栖岫起身便想離開,葉蓁喊住了他:“你先別走。”

秦栖岫不知所以,轉頭看着葉蓁,用眼神問他:“怎麽了。”

葉蓁哼了一聲,用下巴指了指如今空無一物的幾案,說:“你剛剛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把我的擺件賞賜給那個小厮了。”

秦栖岫沒想到他是因為這件事,他笑了笑,說:“我當怎麽了,你不是不太喜歡那只小麻雀嗎?”

葉蓁委委屈屈地說:“我是不喜歡,但那是你送我的生辰禮物。我都擺在桌面上許久了。”

那是秦栖岫還在東濟縣任縣令的時候,從東濟縣派人給葉蓁送過來的。他時間卡的正好,送來的那天上午,正好是葉蓁的生辰宴。

東濟縣盛産玉石,也有許多年老的工匠,所産出的擺件或者配飾都十分精致,他特意讓人雕了一只胖乎乎的小麻雀,以為葉蓁會喜歡這樣可愛的小東西,但是那時的葉蓁已經過了那個年紀,對這樣可愛的東西,已經不太感興趣了。

他年節回來述職的時候,在禦書房看到葉蓁将這個擺件老老實實擺在桌面上,還開心了一瞬,不過葉蓁看到這個擺件之後,撇了撇嘴,對他說:“這麻雀看着好呆。”

他楞了一瞬,才說:“你不喜歡?”

葉蓁有些意外,他說:“你怎麽會以為我喜歡這種啊。我喜歡大雕,不喜歡這種胖乎乎看起來沒有什麽危害的小吉祥物。”

秦栖岫這才意識到,葉蓁再也不是因為害怕而躲到他懷中偷着哭的小孩子了。葉蓁已經找到了自己喜歡的方向了。

他沉悶着點了點頭,說:“好,我知道了,下次給你換點別的。”

葉蓁見他似乎真的有點失落,找補了一句:“其實也沒事啦,只要是你送的,我都不讨厭,只是如果你送我大雕的話,我會更喜歡。”

秦栖岫摸了摸他的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後來,那只玉雕的小麻雀還在葉蓁的案頭擺着,不過二人都裝作沒看見。往後葉蓁的生日,秦栖岫都會事先找雲然打聽好,葉蓁最近喜歡什麽。他怕真的送了大雕,葉蓁又不喜歡了。

秦栖岫的目光閃動了幾下,說:“我送過你許多東西,又不只有這一個,沒必要為了這一個傷心吧。”

他湊過去,看着葉蓁低垂的臉,葉蓁有些不開心,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但他不想為難秦栖岫。

“沒事,你還送了我許多呢,我不難過。改天我換去年你送我的那個筆架擺在這裏。”

看起來像是真的不在乎了。

秦栖岫湊近他,低聲說:“對不起。”

葉蓁笑了笑,讓秦栖岫不要內疚:“我都說了,沒事的,你不要多想。”

秦栖岫搖了搖頭。葉蓁并沒有理解他為什麽道歉,秦栖岫說:“我在為沒有經過你的允許就動你的東西而道歉。對不起,我以為東西是我送給你的,我就可以随意處置了,但是我沒有想到,東西送你了,就只有你可以處置它。以後不會再這樣了,你不要難過。改日我給東濟縣的縣令送封信去,讓他去找當年雕這個小麻雀的老師傅,給你用同樣的用料,同樣的工藝,雕一個一模一樣的出來。”

葉蓁眼眶有些紅。還從未有人能将他的心意這麽重視。他吸了吸鼻子,說:“沒事,你跟我本來就不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

秦栖岫笑着打斷他:“這話可不能亂說。這皇位還是你自己坐吧,不用跟我共享。”

葉蓁也被他逗笑了,說:“既然你不願要,那就只能我自己吃虧一點啦。”

一場玉雕小麻雀引起的小小争端就這樣消弭于無形了。秦栖岫走後,葉蓁久久凝視着原先放小麻雀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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