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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戚家老宅此刻擠滿了人。戚長亭帶着戚嘉下車,不動聲色地替他擋開了一波撲上來要跟戚嘉寒暄的親戚。明明戚嘉的爺爺只是病危,并沒有去世,這些人已經早早準備好了眼淚,就等着戚嘉來了以後,向他訴說自己對他爺爺有多上心。

戚長亭一手拽着戚嘉,生怕他被人欺負了,另一只手握着手機給戚成發消息。他冷冷瞥了一眼身邊表情各異的牛鬼蛇神,似笑非笑:“五爺爺還沒咽氣呢,你們嚎個什麽勁,是生怕老人家活下來吧。”戚嘉緊緊跟在戚長亭身後,他沒見過這種陣仗,有些害怕。戚長亭也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但是戚嘉畢竟是弟弟,還要靠他這個當哥哥的人來保護。就這樣,少年人迫不得已,學着并不擅長的事情。

戚家其他的小輩跟他們兩個人不一樣,他們自幼就被灌輸了什麽奇怪的思想,對戚長亭雖然不屑,但更多的是忌憚。大部分人也都是按着父輩們的要求,來跟戚嘉套近乎的。戚家戚成這輩的,能夠被這些族人放在眼裏的,也只有戚成和戚嘉的父親了。至于戚然,雖然如今也頗有威望,但是他畢竟是分家的一個孩子,話語權要遠遠小于這兩位。戚嘉的父親常年在外進行藝術創作,不回家,能讓戚家人重視的,也就剩戚成了。他們固守着老舊的血統規則,在他們心裏,本家永遠比分家高貴,但同時,他們又不甘心,憑什麽本家要比分家高貴。可是他們消弭這種差異的方式,卻依舊是最傳統的,最登不上臺面的勾心鬥角,或者是溜須拍馬。

戚嘉的爺爺是老一輩中唯一一個生命力比較頑強的,剩下的幾個,不是整日昏昏欲睡,就是根本無法說出一句連貫的有用的話來。可是他馬上也要死了。戚家馬上就要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中了。戚成當之無愧要接管屬于他那一部分的戚家家産,戚嘉也會得到一筆遺産,但是剩餘的遺産,就說不好要鹿死誰手了。這也是他們上趕着巴結的原因。他們也看見了,老爺子都病危了,戚嘉那個不争氣的父親還沒有出現,看來是鐵了心不回來了。于是戚嘉就與戚成一道,作為本家僅剩的幾個掌權者,對那一部分沒有主的遺産進行分配。

戚嘉不懂這些,他被戚長亭護送着,一路進了內院,耳邊瞬間就安靜下來了。戚長亭說:“你自己進去吧,我爸爸跟父親都在裏面。我在外面看着點。”戚嘉沉默着點了點頭,想了想,十分鄭重地說:“謝謝你,哥。”說罷,他轉頭進了屋裏。

戚長亭笑了笑,他在這幾個小時中瞬間成長了,看來戚嘉也是。起碼,比以前穩重多了。

戚嘉進了屋,便聞見一股濃濃的藥味。戚成聽見聲音,朝門口看了一眼。看見戚嘉之後,沖他擺了擺手,讓他湊近點。戚嘉咧開嘴沖戚成笑了笑,走到他近前,說:“辛苦你了,成叔。”戚成搖了搖頭,跟沈忱往後退了幾步,把地方騰出來給戚嘉。

關于戚嘉三代父子的一些事情,戚成也聽說過一些,尤其是這幾年往老宅走的多了,那些陳年秘辛知道的也就越多。不過他不打算接入他們三個人的恩怨中,他知道,戚嘉也長大了,有些事,他可以處理的很好。

戚嘉走到病床前,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的老爺子頓時激動了起來,他發出嗚嗚的聲音,艱難的擡起手來,想摸一摸戚嘉的臉,戚嘉垂眸看了一眼,随即做出了一個讓戚成和沈忱都沒想到的動作,

他啪的一聲,打掉了老爺子的手。老爺子愣愣的轉過眼珠,盯着那只手。這個舉動把沈忱吓了一跳,他下意識就要上前,卻被身側的戚成擋住了。他疑惑地回頭望去,只見戚成也是一臉的不可置信,不過他眼神卻很堅定。他緩緩搖了搖頭,那意思是讓沈忱不要插手。沈忱收回邁出去的腳步,靜靜站在原地,看這對爺孫究竟要如何。

戚嘉彎下腰,半長的火紅的頭發掃在了老爺子臉上。老爺子渾濁的眼睛中浮現出一絲厭惡,試圖掙紮着撫開,卻因為太過虛弱,做不出任何舉動來。戚嘉湊近了老爺子,聲音沒有故意壓低,仿佛是要讓在場的戚成和沈忱聽見。

他說:“我不想叫你爺爺,更想叫你我的殺母仇人。”此話一出,沈忱周身頓時一震。他知道戚嘉的母親過世的早,雖然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原因過世的,但總有些風言風語說,戚嘉的母親是被人害死的。當時戚嘉年紀很小很小,甚至還不記事,他下意識以為,戚嘉是聽了那些不懷好意的人惡意虛構給他的。他下意識朝戚成看過去,只見戚成仿佛沉浸在什麽中,眉頭緊鎖,看向老爺子的視線充滿了厭惡。

沈忱頓時就明白了。雖然他想不懂戚嘉是如何得知的,但看戚成的表現,是八九不離十了。他沉沉嘆了一口氣,無可抑制的後怕起來。戚家對兒孫的限制簡直達到了變态的程度。如果當年不是戚成毅然決然帶他從戚家離開,可能戚長亭跟現在的戚嘉差不了多少。

老爺子沒想到戚嘉已經知道了這些陳年舊事,他頓時瞪大了眼睛,用眼神詢問戚嘉是怎麽知道的。戚嘉冷笑了一下,說:“你猜我爸為什麽不願回來,因為對着你這張臉,他就會想起來,你當年在病榻上給我母親灌藥時癫狂的嘴臉。”

這是不是戚嘉父親的心态,不得而知,但這真真切切是戚嘉的心态。他也不是一早就這麽放浪不羁的。有一段時間,他并不知道內情,只知道爺爺對自己很好很好,所以每到周末,戚嘉就會纏着爸爸把他送回老宅,讓他跟爺爺在一起過一個快樂的周末。一開始他的爸爸只是覺得,戚嘉長着一張跟亡妻很像很像的臉,把他送到爺爺身邊,自己就能少受一些相思之苦,就不用每次看見這張臉,就會想起那個含恨而終的身影。可後來,戚嘉的父親發現,老爺子只是把戚嘉當作一個替代品,他自己的替代品。老爺子對戚嘉的父親逃離戚嘉十分生氣,他感到難以置信,自己的附屬品,自己引以為傲的藝術品,居然在尚未完工的時候就脫離了自己的掌控。這讓他無比癫狂。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戚嘉。戚嘉身上有着他父親的影子。雖然是個Omega,但依舊可以讓他随意拿捏成自己滿意的樣子。就像是對那個半成品的延續,戚嘉是他爸爸的一個延續。察覺到了這一點的戚嘉父親,十分害怕。于是他開始減少把戚嘉送到老宅的頻率,哪怕戚嘉哭着鬧着要見爺爺,他也不為所動。這讓處在叛逆期的戚嘉更加肆無忌憚,父親忽略他的需求,而母親又早逝,這讓原本就處在叛逆邊緣的戚嘉徹底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小瘋子。在一次與父親大吵之後,父親摔門而去,狹小的房子中只剩下戚嘉自己。他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麽要進父親的房間翻翻找找,只記得自己翻出來了一沓照片,還有一個U盤。照片上,他早已經忘了長相的母親被他十分喜愛的爺爺掰着嘴,眼神崩潰,淚水流遍了臉頰。褐色的液體順着她的嘴角往下淌,身上的病號服已經被染成了刺目的深色。戚嘉怔住了。他木然擡頭,看向床頭櫃上的父母合照。那個無助的女人,确實是自己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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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顫抖着手,把U盤放進電腦裏,視頻的內容讓他永世難忘,甚至每每在午夜夢回時,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夢靥。

此後,他無比厭惡那張臉,他曾有一段時間陷入難以自拔的茫然。對他好到無以複加的爺爺,居然親手殺害了他的母親。這樣的割裂讓他無法接受。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門,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大把大把掉頭發,唇邊燒起水泡,整個人形銷骨立,像是随時都會被一陣風吹走。察覺到他不對勁的父親還以為是他在跟自己鬧別扭,目的是讓他去老宅陪爺爺。于是很久沒出過門的戚嘉被拖上了車,送到了爺爺家。

那時候老爺子正在午睡,戚嘉靜悄悄走到他身邊,在自己毫無意識的時候,手已經快要扣上老爺子的脖頸了。緊接着,她聽見老爺子呢喃了一句“嘉嘉”。他如夢初醒,收回了手,暗自唾棄自己的行為。老爺子沒有醒,在戚嘉的注視之下,又小聲說了一句“真像你爸爸,你會比你爸爸更讓我滿意”。他像是夢見了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在夢裏微微笑着。戚嘉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開始在屋裏搜尋起來。越看他心裏越涼,這間屋子裏,越來越多的蛛絲馬跡讓他清醒了。他只是父親的替身。

那天他逃也似地離開了老宅,在街頭漫無目的地游蕩。原來這麽久以來的愛都是假的,他感覺有什麽東西崩塌了。他要報複。于是自那天起,戚嘉成為了所有人眼中不學無術的小混混。他肆意妄為,除了學習什麽都做。但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戚嘉自那以後再也沒有跟他的父親在發生過争吵。老爺子對戚嘉十分無力,他沒想到,相同的狀況居然又重現了一遍。甚至,戚嘉的反叛來的比他的父親更早,更讓他難以接受。

戚嘉還是會經常回到老宅看望老爺子,但爺孫再也回不到當年承歡膝下的溫情了。每次二人見面,無一例外,都是以争吵開始,以老爺子氣沖沖的讓他滾結束。

戚嘉結束了漫長的回憶,擡起身來,看向老爺子,像看一具屍體,他說:“我今天來,并不是為你送行的,而是來處理你給我留下的東西的。”他并沒有跟任何人說,戚家的東西要如何分配,但他心裏已經早已有了計較。

走到門口,他看了一眼沈忱和戚成,低聲:“二位叔叔,你們待我不薄,我不是有意要瞞着你們的。如果可以的話,也希望你們不要跟別人說。”戚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已經長大了。我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斷與思想。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走到外間,許多人已經在翹首以盼了。戚嘉清了清嗓子,沒什麽開場白,聲音清冷,不像是曾經那個吊兒郎當的小孩子了,他的紅發依舊耀眼,在人群中是最矚目的存在。

“我跟我爸會繼承我爺爺那一部分的遺産,至于剩下的,我還是個孩子,就交給戚成成叔替我代為打理吧。在此之前呢,拿出一半來,捐了。”這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嘩然,他們本來是打算分一杯羹的,卻沒想到戚嘉竟然做出這種事。這樣離經叛道的事,就算他的父親都沒有做過。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了起來,群情激憤,紛紛指責戚嘉不顧祖宗,枉為人子。戚嘉毫不在乎地一笑,這樣的謾罵,他在祖父那裏聽到的太多了,已經免疫了。

他們在老宅住了兩周。戚家是大家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忙完葬禮,安頓好其他的來訪者,順便把所有的遺産交割清楚,戚長亭才終于松了口氣。戚成這兩周忙裏忙外,他也不得空閑。他終于像是長大了一點一樣,戚嘉卻仍是那副樣子,仿佛那天的突然爆發,只是昙花一現。但戚長亭知道,戚嘉也不再是當初的小孩了。他總會時不時倚着窗戶發呆,手臂上的百花将他一頭紅發襯得更加耀眼,雪白的肌膚更是透明。像是一下失去了什麽支撐。戚長亭問他在想什麽,他愣了愣,一笑,說:“想等事情結束了,把這頭紅發換個什麽顏色。”

戚長亭哭笑不得,說,染個黑色吧,回歸自然,重新開始。他居然認真考慮了一下,說,是個好主意。

所以當兩周後,戚長亭和戚嘉再一次出現在唐好歸面前時,煥然一新的戚嘉,讓唐好歸險些認不出來。

“你怎麽換了發色了?”唐好歸今天上班遲了一點,在家确認了一下自己的高考志願。這段時間他一直處在一種十分放松的狀态之中,雖然這兩周戚長亭很忙,但還是有一搭沒一搭給他發着消息。比如會問問他報的哪所大學,問問他最近過得怎麽樣,問他還在貼隔離貼嗎,手邊的抑制劑夠用嗎。零零散散,無微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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