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杏林
杏林
明月高懸,如白晝燈火,杏林滿地落花包裹上晶瑩的月色,似在水中。她提劍踏過夜色,掀起一點波瀾。
高挑纖瘦的影子斜映在肆意生長的褐色枝幹上,她腰間長長的衣帶随動作糾纏在一柄利劍上,沾上了一滴欲滑落的鮮血,而她層層疊疊的衣裙緩緩掃過地面,帶起一陣微風,将地上的花瓣吹向同一個地方。
那裏躺着一個一動不動的少年。
兩邊高大陡峭的山壁回蕩着夜風的嗚咽與人群的竊竊私語,也許還夾雜着一兩聲壓抑着的少年的痛苦喘息,像是交織成的雨聲,落地彙聚成一條蜿蜒的長河。
只聽得旁人議論道:“這地上躺着的就是那個躲在忘憂谷裏的半妖嗎?”
“沒錯!就是那個不分青紅皂白殺害了我全家的半妖,人人得而誅之啊!多虧了神女降世,才能将這個畜生降伏。”
李善音停下腳步,側目看去,說話是人群中衣衫最為繁複華麗的一位,董家二郎。
他看起來恨不得生吞活剝了躺在地上的無言少年,咬牙切齒地控訴道:“他獨自躲進這忘憂谷裏,那日我娘子随父兄來忘憂谷打獵,誰想到就碰上了這畜生……可憐我娘子腹中還有一個剛剛成型的孩子,都叫他吃進了肚子裏!”董二郎顫抖着手指,向衆人譴責着那許久不曾動彈的半妖。若不是怕那半妖還存着力氣傷了他,他怕就要跑上去活活掐死他。
“唉,董兄節哀。好歹張大人看重你,已經打算嫁女兒給你做續弦了,見你們董家有後,你家夫人在地下也能閉眼了。”
聞言所有人都開始附和董家二郎,義憤填膺地安慰咒罵着,回蕩在谷間的聲音都滔滔不絕地湧向一處。
李善音清楚地聽到這些議論,這原就是她所知道的。百年前就是半妖亂世,禍亂人間,傾覆了一個本盛大和平的王朝。如今安穩百年的新朝再次分裂,世道不安,豈能容妖孽再次亂世。她如今誅殺的不過是一個僥幸躲過世道懲罰、早該死在百年前新朝建立之初的半妖。
可是她莫名地覺得心口發悶。
手中的劍感應到了她被擾亂的心緒,輕輕回顫,發出清脆鳴響。
李善音斂住心神,重新握住長劍,半響,終于轉過頭,将目光放回到少年身上。
那少年安靜極了,孤身躺在那裏,容顏靜好,不仔細看像是睡着了。他看起來不到弱冠的年紀,身形還帶着少年人的削瘦。漆黑的、泛着瑩白光澤的長發被一根紅繩束着,松松垮垮,仿佛馬上就要完全散開。與他墨色的長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失了血色的臉龐,月光下,他眉間的幾縷鮮血順着高挺的鼻梁蜿蜒流下,饒是如此,他仍似被胭脂塗染的瓷人,容顏并未折損半分。
與衆人印象中的殘暴狡詐的詭谲半妖不同,他五官雖也有一股妖冶妩媚之氣,但眉宇間卻蘊藏着一股疏朗的少年英氣,正是這一股英氣沖淡了他過于俊美的五官的陰柔之感。他慢慢睜開眼,濃密鴉羽似的睫毛顫抖幾下,似乎是已筋疲力盡,但是眼底仍藏着一份獨屬于獸的桀骜不馴。鏖戰至此,他嘴角也還是帶着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
月光下,他身上的黑色衣袍除了被劍所刺之處竟依舊完好如初,手臂上繡着的紅色麒麟暗紋栩栩如生,在少年鮮血的滋養下散發出幽光,仿佛下一秒就能破衣而出,騰雲駕霧直上雲霄。
此刻,他像是被逼入絕境的傷獸,卻又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是戲谑地将這場決戰當做一場游戲。
就在他睜眼的一瞬間,所有的議論聲都漸漸停歇了,所有人都噤若寒蟬,膽怯地看着少年。
董二郎更是深吸了一口氣,往身邊高大的農夫身後躲了躲,“神女,快殺了他!”
半妖聞言似是愣了一下,他不解地仰起頭,“為什麽要殺了我?”語氣很淡,帶着點空靈的引誘意味。這仿佛無關乎他的生死,他只是單純的疑惑般。他聲音已經嘶啞,他為了躲避追殺,已經幾天沒有喝過一口水了,他很渴,每說一句話都像是咽下了一把刀子。
“半妖就不該存在于世間!你的存在就是個錯誤!”不待董二郎回答,人群中有脾氣暴躁的,躲在人群裏先一步出聲。
“……”少年沉默半響。就在衆人以為他已經不會再回答之時,他忽然擡起手,似乎是準備殊死一搏。
李善音也早就做好了準備,見少年異動,便提起劍向前刺去。
少年見飛速襲來的劍,也強撐起身子,只是他未曾出手,只是高喝一聲,而後用身體護住一樣看不清的東西。
四面八方的劍氣包圍了他,長劍從他頸間滑過,噴湧出的鮮血散了一地,像被風帶起飛花。他的衣間綻放出了點點花朵,而他随着綻放再次跌倒,失去了全部力氣。
李善音錯愕地愣在原地,手中的劍柄沾上了鮮血,滑膩不可緊握。她本已做好決戰的準備,可是他卻在最後一刻任憑她的劍穿過他脆弱的頸間。
李善音回過頭,極力想看清那少年拼死在保護的究竟是什麽。
少年俯卧在地上,口中的鮮血大口大口地湧出來,叫他發不出一點聲音。他身下,一個被擦地閃着金光的鈴铛在月下依舊美麗,一點劃痕也沒有,且竟沒染上一滴污血,可見其主人是如何地愛護此物。
但是方才劍氣逼人,使得鈴铛從中間産生了一道明顯的裂痕。
“你方才……為何不躲?”李善音詫異問道,面上忽覺微風吹過,略有些涼意。
她擡起手在面頰上抹了一把,晶瑩的淚珠沖淡了她指間的血色。
“聖人憐我。”
天地寂靜了下來。
少年釋然地松了一口氣,眼神聚焦在那一滴淚上。
母親說錯了,這世上并非無人愛他。
【我詛咒你永生永世無法繼承我的妖王之力,除非……有人肯為你落下一滴淚。黎疾,你不該存在的,我以妖王的名義下咒與你,我結的冤孽,就由我結束……】
只是此愛淺薄,還來不及讓他細細回味。
一股清涼卻又霸道的力量流淌過全身,頸間的痛意與不斷湧出的溫熱液體是他消逝的生命,但同時他已重獲新生。
只要再次與她結契,他就能沖破母親下的咒語,重獲妖王之力。
“呵”
他輕笑了聲,長睫微擡,将那人的容顏印在心裏,而後緩緩閉上了眼睛。一朵落花從他面間滑過,順着蜿蜒的血色落地。
李善音心裏莫名地難受極了。
可當她拾起勇氣再次望去時,那少年已經閉上眼睛似是睡去了。
水一樣溫柔的月光下,一聲脆裂的聲響不足以掀起任何波瀾。
可李善音看到,那枚被呵護至極的鈴铛殘破了一半。
一切歸于無聲昏暗,四處都是虛無的神境裏,她聽見:
“李善音,你真身染血,破了戒身,将被罰轉世為人,你可有悔?”
“我為民除害,殺一個半妖,怎會有悔。”
“那為何有淚?”
“此淚……此淚……見其生何忍見其死,若有機會,我要教他做一個人,而非世俗不容的妖。”
“去吧,善音。”
……
颍朝二十二年,天下割據,群雄逐鹿中原。
秋水鎮,望澤山
白茫茫一片雪掩埋了群山亂石,一眼望不到出路。
“聖人娘子!求你過來救救我兒子吧!”
天寒地凍,人鳥俱寂的山路只能依稀看得清方向,一個裹得十分嚴實的女人站在山路的一側拼命朝着雪中一個正在移動的小黑點招手呼喊。
聲音通過山谷回旋,叫李善音聽得個清清楚楚。
李善音站定,仔細辨別了方向,将肩上的藥簍颠了颠,喘了口粗氣,盡量大聲回應道:“李大娘,我這就來!”她一路走過來,渾身冒着熱氣,臉色紅潤,一手扶着藥簍,一手用木杖探路。
這秋水鎮裏的望澤山上一共也沒住多少人家,李家又是獵戶,為了方便打獵,就住到了山裏,離其他人家格外遠些。如今遇到了這大雪封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瞧着那李家大娘的粗布棉衣都結了霜,臉和手也被凍得皲裂,就知道她一個人在這站了多久。
還沒等李善音走到,李大娘就慌忙迎上去,生怕好不容易請到的人又消失了。
雪路不好走,兩個女人都是跌跌撞撞地互相靠近,李善音畢竟年輕,身手快些,先一步扶住了李大娘的手臂,李大娘馬上反手握住。
“聖人娘子,我可算等到你了!我就知道只有你會到這鳥不拉屎的山裏采那些草根。”李大娘帶上了哭音,無助地哽咽了好幾回才重新開口道:“我家大郎幾天前就身子不适,拖着不肯去找您看病,到了幾天已經卧床不起了!”李大娘就這麽一個兒子,她一個字都不識的婦人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只能站在山路這碰運氣。
李善音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細膩汗珠,心中哭笑不得。
她一雙琉璃眼能辨別世上所有的草藥,所以當她親眼看見這裏的村民把那些宮中遍尋不得的煥顏紅蓮當做野花拌進豬食裏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沒白來,這暴殄天物的鬧劇就該趕緊停下。
為此她最近沒日沒夜地到山上去挖那些不被人重視的‘草根’來,生怕晚了。
“沒事,我這就同你去。”李善音攙扶着李大娘的手臂,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過厚厚的積雪,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厚重聲。李善音的鞋襪早就變得濕冷一片,雙腳也變得麻木了起來。
秋水鎮的冬天真是冷得實在,等雪化了她就到鎮上把尋常大家都認識的草藥賣了,換些錢置辦些抗凍的冬裝。
“李大娘,你叫我善音就好,不必叫什麽聖人,聽着怪怪的。”李善音略紅了臉。
自從她為避禍來到秋水鎮就開始替人診病維持生計,診金要得少不說,開的藥方也最是精妙省錢,碰上了實在是窮得拿不出錢的,李善音還會自掏腰包拿了草藥給他。一來二去,鎮上的人就開始叫她‘聖人娘子’,實在叫她有些經受不住。
“那可不行。”李大娘執拗不肯。
李善音勸不過,只能作罷。
兩人來到一棟木屋前,李大娘先一步上前去推門,木門被雨雪打濕,沉重難推,但李大娘救子心切,一把就推開了去。
顧不得禮數,李大娘直接拉着李善音進了裏屋。
熱熱的蒸汽一下子席卷了李善音周身,睫毛上的霜雪霎時變得黏膩。李善音放下藥簍,見燒得火熱的炕上躺着一個面色潮紅的男子,被幾重厚重的棉被包裹着。
“大郎今早說他冷得很,可是我瞧着他臉都被熱紅了。”李大娘怕過了寒氣給兒子,脫了棉衣後才敢心疼地圍到李大郎身邊,奈何幫不上忙,只得急得團團轉。
李善音沒接話,而是上前去觀察了一番。
只見男子面部紅腫,口中嘟囔着‘冷’,可就連李善音這個剛從風雪中歸來的人在這屋子都微微發汗,反觀李大郎整個人捂得嚴嚴實實,卻不見其出汗。
“他近日可有什麽不适?”李善音伸出潔淨修長的手指,搭上了李大郎的手腕。
李大娘回憶道:“他前幾日說是頭頸疼痛僵硬來着,可是只當是外出和他父親打獵扭傷到了,沒有重視,怎知……”李大娘是悔不當初,連連自責嘆氣。
李善音安撫了李大娘幾句,而後收回手,又貼心地把李大郎的手安放回棉被裏,心中有了大概的推測。
他脈向外浮出,是典型太陽病症狀。
“不必擔心,他這是本該出汗卻未出汗而造成的邪侵入體,症結在表。我給他開個藥方,他服用了後出了汗,人也就好了。”李善音一邊琢磨着如何開藥,一邊叮囑着李大娘平日禁忌。
李大娘見此自然是千恩萬謝,雙目含淚,只差當場跪下道謝。
縱使是過了兩三個月,李善音還是有些不适應秋水鎮村民的熱情相待。從前她随着師傅在宮裏時,治不好病就要挨罵挨打,治好了也不過是分內之事,哪裏會像今天這樣就差立個牌坊把她供起來。
“我給你開一劑桂枝湯,取桂枝三兩,甘草二兩,生姜三兩,大棗十二枚。用水七升,每日煎服。待大郎遍身微汗之時,便可大好了。”李善音字跡規整秀麗,不似尋常醫家潦草。①
從李家出來之時,李善音只取了十枚銅板做診費,臨走李大娘又送了一塊自家腌的臘肉給李善音。李善音也缺這些個東西,就沒推辭,道了謝後背起藥簍順着山路艱難地朝山下走去。
好在下山的路雖濕滑,但是李善音已經适應了個大概,握着木杖,倒也走得順暢。
漸漸的,自己的那個小小院落已經初見雛形。
李善音三步并作兩步,推開自制的并不牢固的竹門,只是沒走幾步就頓在了原地。
她那破舊的房門前赫然蜷縮着一個貓兒似的少年,寒冷的冬日裏只穿了一件黑色單衣,微蕩在飒飒風中,衣服下的身子虛弱地輕輕發着抖。他墨發用一根簡陋的紅繩系起——那紅繩還是斷了一次的,被打了個結,繼續用着。至于少年手間緊握着的是半個殘破的金鈴铛。
少年聽見聲響,頭從臂彎裏擡起來。一層薄薄的積雪從他頭上抖落,遠遠看去像是一層短短的白色絨毛。
凜冽風中,他一雙漆黑的眼眸幹淨得好似琉璃冰雪,真摯依戀中又藏着幾分深不見底的戲谑。
“聖人救我。”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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