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收留

收留

黎疾是被熱醒的。

他有些茫然地直起身,将手臂搭在曲起的一條長腿上。屋子另一側的水壺蓋被熱氣頂得上竄下跳,發出悠長的汽鳴聲。他一開始被吓了一跳,警惕地繃直了身子,但是在察覺到只是水沸騰了之後就重新把目光放回到自己身上。

他竟真的睡了過去。看來在失去詛咒束縛的同時,他的妖力也也跟着消退了許多,連一場風雪都扛不住。

黎疾腦中閃回過杏林中少女落淚的畫面,晶瑩的淚混着血色在她指間滑過去,只要與她結契成功,他就是新的妖王,一個真正的強者。

至于于他結契之人的死活……他并不在乎。

黎疾冷笑一聲,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捏了個引魂訣藏于手心。

做完這一切,他見四處無人,便饒有興趣地掀開灰色的補丁棉被,好奇地裏外翻看幾下,一股略苦的藥香慢慢浸透他四周。他方才夢裏萦繞着就是這股味道,他并不喜歡。

探索完被子,黎疾心滿意足地從熱氣十足的炕上下來。

環顧四周,打量着這個陌生的屋子。

這是一間不算大的屋子,中央擺着一張木桌,桌上筆墨紙硯俱全。屋子最南側是一個小爐子,隐隐能看見橘紅色的火焰躍升,攀到銀色的水壺周圍。窗戶半掩着,窗外明媚的日光慷慨地照耀着晶瑩的白雪,也反射進屋子裏,帶來明亮與溫暖。

“您放心,三天之後,我一定把剩下的租金給您補齊。”

一道清麗的聲音被一陣微風送進了黎疾耳畔,黎疾走到窗邊,抱臂倚靠着牆壁。擡眸,視線撞入冰雪琉璃世界中。

“哼,要不是看在人人都叫你女聖人的份上,我也不會把房子租給你一個孤女。”

“是,還要多謝張嬸的照顧。”

“行了,三天已經是最後的期限了,再交不上來你就搬走吧。”

……

李善音望着張嬸扭來扭去走遠的背影松了口氣,可算是送走了一尊大佛。

只是剩下的租金……不行,她不能再守着這撿來的少年了,今天就得上鎮子上去把攢的草藥賣了去。

——吱呀

一心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李善音推開門,下意識朝炕上看去,卻只見那裏空空如也。

人呢?

李善音錯愕,頭上的一只珠穗也随着動作輕輕晃動。

難道是走了?

李善音疑惑着轉身關門,卻在轉身的一瞬間與黎疾四目相對。

少年笑得和善溫柔,只是手心閃過微光,眨眼間朝着女孩的雙眼飄去。帶着勢在必得的微笑,黎疾輕輕擡起手搭在李善音肩膀上。

不想變故突生——

那隐匿于光塵中的口訣在即将接觸到李善音眼眸之時被一道無形之物擋在了原地。變化生于微毫,李善音琥珀色的瞳孔中閃出一道五星陣圖,瞬間擊中黎疾的引魂決。

“啊——”黎疾竟被隔空擊中,手中灼出一道紅印。

“怎麽了?”李善音只見得少年上來搭着她的肩膀似是有話要說,可轉瞬他便收回去輕呼出聲。

少年身上披着一件不知從哪裏找到的長衫,墨發自然地散落在他肩頸旁,額前一縷碎發不太聽話地翹了起來,增添了幾抹俏皮。此刻疑惑皺眉的樣子平添幾分稚嫩。

琉璃眼。

黎疾沒想到能在李善音身上看到失傳已久的咒印,失了防備。

“你手怎麽了?”方才變故剎那之間,李善音并不知曉,她見黎疾不應答,便溫聲走到爐子旁,拿上旁邊的麻布帕子墊在水壺把兒上,倒了一杯開水。

水霧氤氲,模糊了李善音的視線。

黎疾收斂了心思,垂下眼睫道:“方才……我去找水喝。”他擡起手,白嫩的手心一條猙獰的燙傷格外顯眼。

“唉,你怎能徒手去拿它。”李善音擡手朝少年揚了揚手中的麻布,嘟囔道:“不然我放它在這做什麽。”

“不過說來你怎麽會來到我這?又為何開口便喚我聖人?”李善音暫時放下剛才的插曲輕吹着手中的熱水,眼裏透露出幾分探究審視的神色。

叫她‘女聖人’‘聖人娘子’的人很多,她除了有些受用不起之外便沒有其他情緒了,可唯獨那天這少年沒由來地喚她‘聖人’,她心髒猛地一緊,連帶着呼吸都不順暢起來。

醫者不能自醫,所以直到現在李善音也沒能找出來她身體是出了什麽問題。

“我無家可歸,”黎疾回憶着人類說謊時的樣子,照貓畫虎道:“又遇到北邊的戰火,僥幸逃了過來。”黎疾表情晦暗不明,眸色閃了閃,“鎮上的人都管你叫女聖人,想來你不會見死不救。”

何況你已經殺過我一回了。

黎疾在心底默聲道。

李善音見手中水已經涼了些,便遞了過去。

“——唔,給我的?”黎疾下意識歪了歪頭,他沒有什麽表情時便呈現出一副稚子天真來,但是豔麗的容顏卻又帶上三分引誘的味道。他現在原地,沒有輕舉妄動。

“你方才睡夢中一直嘟囔着‘渴’來着,這水就是燒給你的。”李善音又把水往前遞了遞。

這回黎疾沒拒絕,用完好的那只手接過了水一飲而盡。

有些燙。

黎疾皺想道。

李善音:這小子是有多渴……

“罷了,你我既然有緣,我就先收留了你,來日你若有更好的去處再離開便是。還有——你叫什麽名字?”李善音移開視線起身去整理堆在角落裏的藥簍,正色道。

黎疾聞言愣在了原地,漆黑的瞳仁盯着背對着他的忙碌背影。

【名字是最短的咒語】

他想起母親臨終前的喃喃自語。

一個半妖不該被人知道名字。

靜默了許久,他才緩聲道:“黎疾。黎明的黎,疾風的疾。”

“李善音。良善的善,音律的音。”李善音頭也不回地随口道。

“善音……”身後的少年輕聲重複了一遍少女的名字,默默記下了。

上午的日頭最是爽利明媚,再拖下去反而不如現在有幹勁。之前采來的草藥早已整理好,就等着挑一個晴朗的日子去到鎮子上賣掉。李善音忙着這個,根本沒注意到身後少年的神色幽深。

“現在——”李善音背起一個藥簍,用手指了指少年身側的另一個藥簍,“和我去鎮上賣藥換錢。”

少年嗓音幹淨而又平淡,只是透露着一點疑惑:“這個?”他拿起竹子編成的藥簍,似乎有些好奇它的構造。

“嗯。”李善音耐心道。

若不是她把最後二十枚銅板都交了租,也用不着這方醒來的少年幫她背東西。只是可憐現在她身上一個銅板都找不出,連雇一輛牛車的錢都沒有。

李善音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窮困至此,她暗自下定決心要改變現狀,絕不能再這樣潦倒下去。

少年沒什麽怨言,他背起藥簍跟在李善音身後,一路上四處打量着,也不覺得累。

冰雪初融的天地一片琉璃瑩白,輕而光潔的雪花在太陽下閃爍着光芒,讓人分不清銀河與大地,凜冽的雪水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沁人心肺,空曠的山野中回蕩着一些風和鳥獸的低語。在陽光與雪色之間,兩道身影一前一後地走着。

被柔軟的兔毛衣領包裹的臉頰很是舒服溫暖,縱使是不太怕冷的黎疾也喜歡上了這種被保護的感覺。

這是他第二次穿上人類的衣服,而他自己的麒麟袍穿在裏面,叫人看不出來。

他用手揉了揉白色的兔毛衣領,眼睛盯着毛領裏的幾根灰色雜毛,似乎是想要把雜毛挑出去。

“黎疾——”李善音突然停下。

少年聞言脊背一僵,竟然硬生生同手同腳了一瞬,差點摔了個跟頭。

原來被叫名字是這種感覺。

他想起母親臨死前苦苦哀求的樣子,竟只是為了那個人再喚一次她的名字。真是愚蠢,他才不會做那些搖頭乞尾的事。

兔毛拂着黎疾的臉頰,有些發癢。黎疾扒拉了一下卻無濟于事,他忽地覺得這兔毛有些礙事。

李善音聽到身後的動靜停下了腳步,“這前面就是秋水鎮了。”

她手往前一指,一個中等大小的鎮子已經初見雛形,她們站在山坡上,将鎮子上的幾條主幹街道和來來往往的行人收入眼底。

黎疾順着她的手指看去,他視力極好,遠遠就能看見鎮上每一個人的動作表情。他不自在道:“我也要跟過去嗎?”言外之意是他可以不去嗎。他不喜歡跟人接觸。如同人類覺得半妖狠辣詭谲一般,他們半妖也覺得人類自私陰險。

“是啊,等賣完了東西我們就在這裏吃午飯。說起來你今天是不是還什麽都沒吃過呢?”李善音理所當然地加快了腳步。

“……”

黎疾長睫傾覆下來,神色有些糾結,最終還是咬牙跟了上去。

一進了鎮子就能聽到絡繹不絕的叫賣還價聲,世俗氣十足的人群推着人前進,叫人不自覺的融入進快過節的氛圍裏。

再過半個月就是小年了。

即使天下割據,混戰不停,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活。再怎麽樣的苦難也阻止不了人們過好自己生活的決心,縱使渺小如蝼蟻,亦能緣風而行,抓住每一個機會,過好自己的日子。

“善音娘子可是來賣藥材?”眼尖的楊掌櫃從人群裏一眼看見了清麗高挑的李善音,忙招手問候。誰人不知李善音的藥材品質上乘,價格公道,秋水鎮的藥房掌櫃都愛和她打交道。

只是她身後跟着的少年是誰?

楊掌櫃一邊招手一邊仔細回想,怎麽也沒聽說過李善音在秋水鎮還有什麽親戚。

何況這麽唇紅齒白的俊美少年擁有讓人過目不忘的本事,他若在秋水鎮見過這號人,必定還留有印象。

“是,楊掌櫃你來看看這些藥材你這收不收。”李善音招呼黎疾過來把藥簍放下,回頭的一瞬間才發現黎疾的衣領上的兔毛竟然禿了一大塊。

沒錯,真是好大的一塊。

原本美麗飽滿的兔毛毛領其他地方倒還完好如初,只是靠近左邊臉頰的一塊空空如也,就剩下幾根灰色的雜毛迎着寒風飄蕩。

許久不見人的黎疾一下子見到這麽多人,整個人都開始散發着一股‘生人勿擾’的陰郁氣質。但是禿禿如也的已經又平添幾分滑稽。

李善音眼前一黑差點笑出聲。

黎疾迎上李善音複雜的目光才想起放下自己還揪在衣領上的手,只是毛領已經缺了一角,冷風毫無保留地灌進他的衣襟裏,實打實地與他來了個親密無間的‘招呼’。

“唉,得哪天給他看看腦子。”李善音微不可幾地嘆了聲,琢磨着哪天給這少年把把脈。

這自然逃不過黎疾的耳朵。

他眼睛又黑又亮,像映入泉中的兩枚小月亮,只是飽含不耐與不自然,貪婪無知的小猴永遠撈不到這枚有些脾氣的月亮,他只差滿眼寫着‘你休想’三個大字。

在李善音觸及不到範圍裏,黎疾的心緒已經轉了十八個彎,悄悄別過頭去,不打算搭理李善音了。

“人參、鹿茸的品相都是極好的,折合七兩銀子,其他的枸杞、桂枝之類的存藥我這正好也需要,就一并都收了,折合九百個銅板。”

李善音聞言皺眉道:“其他的倒也罷了,怎麽這些人參鹿茸竟只有七兩銀子的嗎?”這些東西的品相她是了然于心的,怎麽的也值個十兩銀子。

“唉,”楊掌櫃苦笑着嘆氣道:“姑娘不知,前些日子燕王帶人打了勝仗,如今野心勃勃,更要征兵同京城中的那位攝政王碰一碰。百姓們手裏的餘錢都用來屯糧了,像人參鹿茸這類的補品買的人就少了,只有入藥治病之時方有人肯買。”

“原是如此。”

楊掌櫃的為人李善音是信得過的,在這裏賣不上價錢的,到了別人處也只能是更低。

拿了錢,李善音走出藥房卻沒看到黎疾,心下疑惑,揪了個人詢問。好在黎疾容貌出挑,一問一個準,不一會就找到了人。

遠見着黎疾停在一個商鋪外面,凝神看着什麽。

旁邊有年輕的姑娘被其如皓雪般的青春迤逦容色迷了眼,駐足在他身邊,淺語輕笑。

黎疾身上有一種與他年歲不相稱的妖冶荼蘼之感,但同時又兼具少年的英氣隽秀。二者恰到好處的融合到了一起,當他不動聲色時那股冷傲之感才漸漸散發出來,像一朵淬毒而不自知的生長于風霜中豔麗花朵。

順着他的目光,李善音看到一陣塵土飛揚的隊伍。

“是燕王的軍隊回來了!”

“我兒子!我兒子就在軍隊裏,他一定活着回來了!”

……

馬蹄聲混合着人群的歡呼遮掩了一切,李善音看着漸漸出現在她視線裏的一隊歸家的傷員,聽着人群裏對燕王的歌功頌德嘴角揚起諷刺的弧度。

世上釣名沽譽之人數不勝數,燕王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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