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姜湯

姜湯

崎岖不平的峭壁間藏着一個小小的洞穴，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點金光照亮了漆黑的洞穴深處。

一顆殘破了一半、散發着微弱光芒的金色鈴铛懸浮在少年心口上方三寸，慢慢地轉動着。鈴铛中心的金色小球緩緩安撫着蠢蠢欲出的麒麟，亦帶着不容置疑的鎮壓意味。

漸漸的，那些傷口上溢出的血液都一縷一縷地向金鈴铛彙聚過去，像是放慢了幾倍的速度一樣，極為緩慢悠長地從镂空的縫隙滑入，最後被吸納進鈴铛中心的光芒中。

黎疾長睫輕顫，驚夢又現。睜眼入目的卻是無法分辨出形狀的冷硬岩石。

【黎疾，這是我留給你的第一個禮物，也是最後一件】

這枚鈴铛又救了他一次。

他伸出滿是細碎傷痕的手，手心上那道被琉璃眼所傷的紅色印記還赫然停留在醒目處。

他握緊鈴铛，金光從他指縫溢出，然後他收回手，金光便漸漸消失了，留下入目可及黑暗寂冷。

……

“黎疾——”

原本安睡打盹的鳥獸霎時被連綿的聲音驚醒，撲棱着翅膀飛離方才栖息的樹枝，重新落到附近的光禿禿的樹幹上，歪着頭好奇地看着一個滿身泥土與疲憊的少女。

曉色已經快要沖破夜的阻攔，悄無聲息地占據了優勢的地位。清冷但柔和的月夜與微亮但清透的黎明是截然不同的，一抹紅色已經出現在天邊，将要躍出天際了。

結界中的時間流速與正常世界不同，李善音原以為只在結界裏耗費了一兩個時辰的時間，但是出來卻發現夜色正濃，而當她越過山坡前來尋找黎疾時，黎明已至。距離她離開家已經快要過去十個時辰左右了。

李善音為了輕便，已經丢了藥簍，徒步沿着一條小路行走。

她身上沾滿了泥土，被風和她身上的溫度烘幹了的地方則留下了道道褐色水漬，這是方才來到黎疾所跌落的小山時一個腳滑，不小心摔下山坡時弄髒的。

不過還好，她發現小山坡并不想她想象的那麽陡峭危險，滑下來就到了山底——整個望澤山的背面。

那黎疾應該也沒什麽事。

以他的身手……

月光下閃着清輝的執符少年重新躍回她的腦海。

李善音搖了搖腦袋，把那些紛亂的思緒都抛之于腦後，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到受傷的黎疾。

山後積雪消融得慢，枯枝敗葉在寒氣逼人的冷風中了無生機，仔細聽能聽到山腳下幾戶人家傳來綿長響亮的雞鳴聲在催人早起。

四處都不見有人來過的痕跡。

難道是她找的方向不對？

李善音停下酸痛僵直的雙腿，逼着自己重新回憶昨夜的情形。

按理說黎疾負傷而走，他來到的地方必然會有血跡留下，在這白茫茫的積雪中不應該是醒目得很？

正當李善音陷入困惑之時，身後傳來一聲輕而敏捷的落地聲音，像是有什麽輕巧的東西從上面落了下來。

“誰——”李善音忙轉身。

身後那人躲也不躲，任憑毫無防備的李善音直直地與他近身相貼。

算起來不到一厘米的距離，少女高挺的鼻尖差點就要戳上少年的喉結，失去了所有分寸。

“啊？黎疾！”李善音下一秒略仰頭，溫熱的呼吸撲在少年棱角分明的下颌。

少年聞聲挑眉道:“是我。”

黎疾身上還穿着那件黑色的麒麟袍，身上一些細碎的傷口已經愈合，留下深紅色的痕跡。他一手扶在被腰帶勾勒出勁瘦曲線的腰上，一手垂在腿側的，手中還提着一個藥簍，正是李善音丢在結界處的那一個。

他目光帶着幾分意味不明的情緒，略低頭直視着李善音問道:“你是來找我的？”他腰間的手指不自覺地蜷縮幾分。

李善音這才意識到二人幾乎全身相貼的距離有多麽暧昧，待黎疾再次開口說話，她失而複得的欣喜才稍稍平靜下來，她便退後幾分，拉開了距離。

二人各自都在心裏悄悄松了口氣。

“你沒事就好。”李善音松了口氣，“你怎會識破那山妖的結界？還能破了她的妖術？”她見黎疾身上傷痕雖多，但精神卻好，看起來已經恢複了許多的樣子。

黎疾移開視線，“你出門的時間長得有些奇怪，我自然要出來尋你。至于結界……這些雕蟲小技在我們這些捉妖師的眼裏簡直是不值一提。”

他故意咬重‘捉妖師’這三個字。

“你竟是捉妖師？”

果不其然，李善音很是意外。她緩和下神色，方才緊張的氣氛慢慢消逝在亮起來的天光裏。

只見李善音繞着黎疾走了一圈，最後在他面前重新站定:“竟有這麽年輕的捉妖師。既不是仙風道骨，也不是枯瘦精明，反而是年少翩翩，你若出去靠這門手藝吃飯恐怕要學着蘭陵王打一副猙獰的面具帶上，方讓人信服。”李善音想起宮裏那些大胡子捉妖師，越發覺得眼前這少年隽秀。

劫後重生的輕松感終于讓李善音松弛下了緊繃了一夜的心思，她笑眼彎彎，長睫好似羽扇輕扇，在黎疾眼前眨呀眨。

像是撲動着翅膀的蝴蝶。

黎疾沉溺了一瞬，想起那日他下意識捉住的那雙在他眼前輕晃的白皙皓腕，他輕咳了一聲，掩飾着心中所想。

不料李善音以為他在山中一夜受了風寒，表情霎時沉下來，“光顧着和你聊，卻忘了你穿得這樣單薄。”她手撫上黎疾衣袖，倒出乎她的意外，一層單衣并不似她想得那樣冰冷，反而将黎疾的體溫傳遞到她指間，她松開手道:“我們回家吧，給你煮一碗姜湯喝。”

李善音正欲動，目光卻忽然落在黎疾手中的那個藥簍上。

她方才一直以為這是平常她讓黎疾背的那個，卻在無意中看到藥簍上的幾道劃痕很是熟悉，才驚覺這竟是她嫌礙事丢下的那個。

“這是……？”李善音指着那個藥簍。

黎疾聞言将藥簍提起來，眉宇間閃過幾分得意，帶着些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邀功意味。

一朵朵潔白泛着柔和光芒的蓮花靜靜地躺在裏面。

“雪蓮王？！”李善音意外地看向黎疾，“你……你受着傷還去采了雪蓮王？”李善音下意識地朝山頂看去。

極目遠視，方見被皚皚白雪覆蓋的渺小山頂。晨曦中被晴明的日光照耀着，見了今日的陽光，大半的雪蓮王就要凋敗了，但是有人不顧安危在黎明到來前替她采完了雪蓮王。

黎疾聞言勾起嘴角，把藥簍向上一抛，然後再穩穩地用另一手接住，順勢背在了身後，“并不是很難。”他輕描淡寫道。

李善音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麽，她看見少年眉眼疏朗的面龐在晨光下越發清晰，然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風聲疏疏的山中響起:

“謝謝你，黎疾。”

……

累了一天一夜，李善音回到家脫下厚重的棉衣坐到被日光曬得暖洋洋的炕上時才覺渾身酸痛，只覺得骨頭都快要散架了。

歇了一會，她換上一身輕便的衣服來到廚房。這幾天沒有出去補貨，也未曾托阿輝他們幫忙買了東西送過來，因此在廚房幹幹淨淨的同時，也空空如也。

只剩下一點基本食材和之前李大娘送給她的臘肉還沒吃。

倒不得不說，這些她原本覺得能吃一個月的東西在黎疾的‘幫助’下不到半個月就即将消耗殆盡。

李善音掀開櫥櫃上的簾子，安慰自己道:黎疾說不定還在長身體，吃得多也正常。

一塵不染的木質櫥櫃上面兩層已經空了，最下一層擺着些八角大蒜之類的佐料，剛好還有幾塊褐中帶橙的生姜，旁出斜逸着幾個小小的枝芽。

方才聽黎疾咳嗽幾聲，還是提早喝了姜湯祛祛寒氣才好。

否則體內寒邪滋生，屬陰的寒氣主凝滞收引，會擾亂身體的陰陽平衡，從而氣血運行不暢，對身體不利。

李善音挽起衣袖，将生姜洗淨切片，同一些蔥白和紅糖一起放進水中熬煮。翻滾着升騰的水球轉瞬又破裂，此起彼伏地上下沸煮着淡黃色的生姜片。

熱蒸汽從鍋中沖到屋頂，在木質的房梁下盤旋擴散，帶來一屋子的暖意。

黎疾坐在屋子外，懷裏抱着一只剛不知道從哪裏跑來的通體黃色小狗，竟不似尋常動物那般害怕黎疾。

反而是在雪地奔跑迷路久了，爪子被凍得僵硬麻木，暈暈乎乎地從籬笆縫隙裏鑽進來，一把撞在黎疾腿上。

黎疾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抱着在他懷裏瑟瑟發抖的小狗，狐疑地看着它。

也不像是妖者。

他并沒有在這小狗身上嗅到屬于妖的氣味。

“黎疾——”

少女的聲音伴随着房門打開的‘吱呀’聲。

“來喝姜湯。”

還冒着熱氣的紅瓷碗裏裝着滿滿一碗褐色的姜湯，上面漂浮着幾片橢圓形的姜片，邊緣被煮得毛茸茸的，随李善音的動作在碗裏漂動。

“這是什麽？”黎疾愣了一下，伸手接過去。

一股辛辣帶苦的熱氣撲到他鼻尖。

黎疾:難道這是要我喝的？

存疑的黎疾歪頭看着李善音。

小黃狗聽到聲音擡起頭，同樣歪過頭看向面前的‘陌生’少女。它忽然動了動，玻璃珠似的大眼睛忽閃忽閃亮了起來，掙紮着從黎疾懷裏跳了出去，差點讓黎疾灑了手中的姜湯。

“唔，哪來的小黃狗？”李善音配合地彎下腰，一把将飛奔過來的小黃狗抱在懷裏，然後将臉埋在被太陽曬得暖暖的柔軟皮毛裏，小黃狗也把臉湊到李善音懷裏，‘嘤嘤嘤’個不停。

“剛跑進來的。”黎疾穩穩地端着姜湯，盡量拖延時間道。

李善音扭過頭，清柔的目光帶着點壓迫感，“姜湯要趁熱喝才行。我方才聽你咳嗽了幾聲，怕是要感染上風寒，你快喝了，也好預防一下。”

李善音不為所動，揚起小巧精致的下巴對着姜湯點了點，催促他快點喝下去。

“……”

李善音莫名從黎疾眼神裏看出幾分視死如歸的味道。

李善音:我端給他的是姜湯吧？

她簡直要懷疑端給黎疾的是一碗穿腸毒藥。

小黃狗這時候也把頭從李善音溫暖的臂彎裏抽出來，好奇地注視着黎疾。

“我喝。”

寧靜的空氣裏傳來一道狀似平穩的聲音，只是尾音裏的遲疑出賣了他的不情願。

黎疾把紅瓷碗湊到唇邊，幹脆地一口氣灌了下去。

霎時間，辛辣迅速地攻占了他的味蕾，帶着奇怪的甜味——還不如沒有，雜七雜八的味道叫黎疾神色變換了幾分。他一只本搭在桌子上的手握緊了桌邊沿，轉又松開，而後握成拳放在唇邊，才能阻止他想要即刻吐出來的欲望。

但是不得不承認他腹中變得暖洋洋的，身上也出了一層薄汗。

“好喝嗎？”李善音和善地微笑着道:“廚房裏還有，用不用我再去給你倒一碗？”

“不—用—了—”黎疾咬着後槽牙一字一句地郁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