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
三
另一邊,蕭邁不敢停歇,憑借輕功一路跑到山腳,把只剩下半條命的馬空行,交給了在山下留守的天何弟子。
“怎麽只有馬師兄,另外兩個呢?”
“我們在山洞裏遭遇伏擊,我拼死拼活,才把馬空行救出來,另外兩個兄弟,恐怕已遭不測。”
“連蕭神捕都打不過嗎?”
蕭邁號稱“血手神捕”,武功修為可跻身天下前十,且是鼎鼎有名的“平局聖手”,他自诩不會輸給任何人。
然而,這樣的超一流高手,居然會如此狼狽!那天何弟子既為自己沒有一時沖動,就跟蕭邁一起上山而僥幸,也為慘死的同門師兄弟哀恸,更好奇于兇手的身份。
“兇手究竟是誰?”
蕭邁搖搖頭,畢竟侍魔再現,非同小可,他不想立即傳揚出去,惹得人心惶惶。
“我現在要趕回京城,向劉大人禀報案情,你們留守此地,不許任何人上山。”
“我們得上山解救同門師兄弟啊!”
“解救?除非嚴掌門親至,去多少死多少,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蕭邁口中的“嚴掌門”,指的就是劍神七脈“靈尚脈”的門主。劍神七脈以靈尚、霜雪兩脈的實力最為強大,靈尚門主名嚴恪,霜雪門主名冷铎。因劍神七脈每隔兩年就推選一次總門長統領七脈,靈尚、霜雪實力最強,所以在總門長的位置上輪流坐莊。
嚴恪、冷铎均是當今超一流的高手,其中以嚴格的實力更為高強,曾經有“天下第一”的稱號。只是紫靈長老面壁二十載,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朝步入劍仙之境,成為武林領袖;趙潮笙被困雲仙山,參悟絕世神功,一舉擊殺連俠武盟主闵清鋒、天山狂劍息唯江、漠北大俠霍風雪三人合力都奈何不得的鐵甲魔猿,自此名揚天下。
這兩人崛起後,嚴恪“天下第一”的稱號才漸漸無人提起。
蕭邁提醒過他們,正準備離開,天何弟子又提出,反正順路,就讓他護送馬空行一起回京。蕭邁覺得也好,萬一自己走了之後,侍魔又殺上門來,取走馬空行的命,自己豈不是白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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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護送馬空行上路也有危險,若他傷重不治,死在半路上,自己又沒了證人。
權衡利弊後,蕭邁還是覺得,做人要講情義,馬空行畢竟曾跟自己并肩作戰,不能棄之不顧,于是帶上他一起回了京城。
路上蕭邁提心吊膽,生怕有個萬一,好在他福大命大,一路挺到了司隸校尉府。
“兄長!”
一個年紀在十四五歲,神态相貌有些呆萌的綠衣少女,在蕭邁剛進門時就跑來迎接。她正是蕭邁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蕭然。
要不是身後背着馬空行,蕭邁真想給妹妹一個大大的擁抱,山頂佛窟那一戰,自己幾乎兩世為人,差點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妹妹了。
“蕭邁啊蕭邁,你可千萬不能死,一定要活到然兒出嫁那一日,把她親手交給一個好男人才放心。否則,你要是死了,讓然兒孤苦無依,結果被某個混蛋騙了去,簡直是死都不瞑目。”
蕭邁心中暗道,表面卻仍是那個威嚴的兄長:“這麽晚了,還沒睡覺?”
“睡不着,心裏慌得很,擔心兄長的安全。”
“啊?”蕭邁大吃一驚,心想兄妹間的感情,已經深厚到能有心靈感應的地步了,蕭然居然察覺到自己有危險?
“不可能有心靈感應。然兒,我問你,世上最安逸的事情是什麽?”
“唔——”聽到“安逸”兩個字,蕭然忍不住用手指抵住嘴唇,“就是最不安逸的事情。”
“哈哈。”蕭邁放下心來,他跟蕭然約有暗號,然兒能對上,就說明她如假包換,不是侍魔僞裝出來的,“我是有點多心了,世上哪有那麽魔?”
“小滿怎麽樣了?”
“陳大哥說不太樂觀。”
行至客廳,陳鹿鳴和燕草臺于主位上一人坐一邊,正在閉目養神,似乎特別疲憊。
“鹿鳴,活兒來了,幫忙看一下。”
陳鹿鳴睜開眼,見蕭邁身後背着個人,立即強打精神站起身:“送病房去。”
蕭邁把人放在床上,陳鹿鳴檢查了一下,氣得差點當場發作。馬空行摔傷了骨骼和內髒,身體不宜移動,蕭邁居然把他一路背到司隸校尉府,是害怕人死得不夠快,還是覺得他醫術太高,非要給他找點事兒做?
好在陳鹿鳴脾氣好,忍住了怒氣:“這人交給我,你出去吧。”
“行,你先動手術,那件天大的事情,回頭再告訴你,免得你分心。”蕭邁退出病房,讓陳鹿鳴夫婦為馬空行施救,自己則找到燕草臺,“燕子,然兒跟我說,小滿的傷情不容樂觀。”
燕草臺無奈地嘆口氣:“內外傷都好說,我用□□給小滿做了張新的臉,跟原來不大一樣,但依舊是個美人。只是鹿鳴看病的時候,發現小滿被人種下了蠱毒。”
“苗疆蠱毒?”蠱毒以苗疆為盛,故蕭邁脫口而出。
“不是苗疆,是漠北。”
“啊,漠北也有蠱毒?”
“一千年前,蠱毒起源于漠北,随兇族人南下,才一步步傳到苗疆。至于漠北和中原的蠱毒,早已經滅絕了。”
中原地區,不論武林還是朝廷,對蠱毒都深惡痛絕,膽敢修煉者一律殺無赦,久而久之,把蠱毒徹底殺絕,只有中原武林管不到的苗疆,才存在蠱毒茍延殘喘。
“與苗疆蠱毒相比,漠北蠱毒從變化到威力,都遠遠不如,但勝在罕見,幾乎無人懂得祛蠱之術。”
“鹿鳴也不懂?”蕭邁心懷最後一絲僥幸。
“能辨認出是漠北蠱毒,就不算辱沒他江湖百曉生的名號了。”燕草臺搖搖頭。
“等于說,小滿的性命,還握在他人手上。”
“是的。話說回來,鹿鳴給小滿療傷時,突然提到,兇手不會無緣無故剝掉小滿的面皮,案發現場恐是陷阱。”
“就是陷阱。”
蕭邁這才知道,蕭然為何會擔心他,原來是鹿鳴提前預料到他會出現變故,于是就把上山時的經歷,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燕草臺。
燕草臺聽完後目瞪口呆:“你遇見了侍魔?”
“千真萬确。辛虧假小滿是個新魔,否則我肯定回不來了。”
有道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燕草臺稍作分析,就察覺到整件事的破綻:“就算是新魔,也該有超一流高手的實力,不至于放任你離開吧?”
“燕子什麽意思?”
“邁子,經常聽你說,真正的算無遺策,不是算準目标的每一步,而是把目标所有可能的行動都算到,并準備好應對之策。那敵人會不會做了兩手準備,這次設伏,無論能不能殺掉你,對他們都有好處?”
聽到燕草臺這般說,蕭邁恨不得拍斷大腿:“英雄所見略同,我也覺得他們是設好套,就等我往裏面鑽呢。”
燕草臺颔首低眉,神色從憂慮轉為堅定:“債多不愁,虱子多了不癢。世間想害咱們的人何其多!耍陰謀詭計是沒有用的,想對付咱們就當面鑼對面鼓直接開戰。當然,直接開戰,我們也不怕。”
“那時,你我雙劍合璧,天下無敵。”蕭邁很是興奮,他就是這樣聞戰則喜的一個人,想到将來有群架要打,就忍不住熱血沸騰。然而,另一個念頭,則如當面一盆冷水,澆透了他熾熱的鮮血:“問題是,我不介意打架,但很介意被人利用。打架也得自願,被人逼着打就很不爽,你說呢?”
“我從來就沒你那麽喜歡打架。”燕草臺笑道。
“燕子,你照顧好小滿,也保護好自己。幕後黑手會變成別人的模樣,足夠以假亂真。”
“我倒很想見識一下,你說的那種易容術。”燕草臺攤開扇面,潇灑地扇起了涼風。
“別太大意了。把酒的智謀不遜于我,尚且折在這群混蛋手裏,你要引以為鑒。”蕭邁這話是說給燕草臺聽的,同時也是提醒自己的,“今晚不能睡,我還得出門一趟。”
“去找劍神七脈?”
“對。”
蕭邁來到劍神七脈的行館,只見大半夜的,館內燈火通明,隐隐約約有男子的哭泣之聲傳來。
“蕭神捕,嚴掌門和冷掌門,已經等你很久了,快請進。”門衛接過蕭邁的名帖,立即予以放心。
此時此刻,七脈掌門、長老都聚在客廳中議事,包括靈尚脈門主嚴恪、霜雪脈門主冷铎、天何脈門主秦問、孤舟脈門主高絕、西岩脈門主楊恕、重泉脈門主淩道、九歌脈門主公孫錦,以及其他幾位長老。
劍神一脈的祖師爺,一開始沒有開宗立派的打算,他的意願是江湖中沒有“劍神門派”,只有“劍神傳人”。凡是修煉劍神之學,遵守劍神之義者,均是劍神傳人。他座下七位弟子出道後,最初也沒想過要聯合,散作滿天星後,便各自創立的門派,因事先沒有約定,所以沒有整齊劃一的門派名。七個完全沒有聯系,且含義稀奇古怪的名字,一般人根本記不住。大部分江湖人,最多只能記住靈尚、霜雪和九歌這三個名字,靈尚和霜雪是因為實力雄厚,單拎出來也是威震一方的大門派;九歌則是因為美女如雲,八卦故事特別多。
見到七位門長時,天何門主秦問滿臉通紅,眸有淚色,他旁邊的長老則更是啼哭不止,可見受的打擊之深。
靈尚脈門主嚴恪只有五十來歲,須眉卻盡已發白,據說時幼年修煉了消耗精血的武功,使整個人顯得有些早衰。但武朝素有尊老的傳統,他這副蒼老的模樣,就顯得更有一派之長的威儀。霜雪脈門主冷铎,只比嚴恪小三歲,但由于保養得當,須發烏黑油亮,整個人抖擻精神,簡直不像嚴恪的師弟,而像嚴恪的徒弟。兩位門主雖在劍神七脈內輪流坐莊,但世人都覺得,嚴恪才是主角,冷铎則是配角。
見蕭邁進來,嚴恪吩咐弟子給他看座,然後說道:“蕭神捕,你來得比老夫料想中,要早上許多。”
“本官有急事要向七脈掌門通報,晚了就來不及了。”
“天何在秦山折損了許多兵馬,林空澗和馬空行都去了司隸校尉府,這些事先已有人通報。蕭神捕還有什麽要補充的?”
蕭邁眉頭稍皺,從嚴恪的口吻中,聽出一絲絲不友善的氣息。
但無所謂,蕭邁與七脈的關系素來微妙,他心中對嚴恪等人也不是很友善:“那本官開門見山,就直說了。在秦山第一批死傷的天何弟子,都是我兄弟把酒造成的。”
“把酒?”嚴恪自然熟悉這個名字,畢竟江湖中人有幾個不愛酒?嗜酒又會釀酒的酒仙門,自然大受歡迎。酒中仙在武林中是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師,坐下弟子把酒,是江湖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浮屠大會上的奪冠熱門,嚴恪就更沒有理由不知道了。
“這跟我門下通報的可不一樣。”
剛得知真相時,蕭邁是想替把酒隐瞞的,但思來想去,紙裏包不住火,索性跟劍神七脈坦白:“把酒與貴派弟子,共同戰死于秦山佛窟,才營造出他們是友非敵的假象。可根據本官的勘察,兇手是利用地形,設計誘使把酒與貴派自相殘殺。把酒先殺了貴派弟子,他本人又被兇手所殺。”
聽到這個結論,廳內衆人不由得交頭接耳,蕭邁見他們多數人表示懷疑,于是又補充道:“諸位若不信,可等林空澗蘇醒,屆時自會說出真相。我相信,與本官的推論不會有出入。另外,本官說這些,也不是為了挑起劍神七脈與酒中仙的矛盾,而是趁早向七脈說個人情。把酒雖鑄成大錯,但絕非有意,只是上了歹人的當。設局的人才是罪魁禍首,七脈不要對酒仙門有怨恨,否則就正中他們的下懷。”
嚴恪見蕭邁信誓旦旦,于是內心也開始傾向于信任,“我劍神一脈是講道理的,若事實真如你所說,自然不會與酒仙門計較。說完第一批弟子的死因,那第二批呢?”
“我們上山時,遇見了一個小腿被竹刺紮穿的美女,自稱是桃夭派弟子梁绮。本官請貴派弟子護送她下山,又悄悄在後跟随,居然看到梁绮偷襲他們。所幸反應及時,本官趕走了梁绮,但此女的身手,讓本官記憶猶新。初見面時,她是二八芳華的佳人,劍拔弩張後,直接化身蒼白的女僵屍;一雙好看的手掌,更是變得跟雞爪子一般,又尖又硬。諸位都是蕭某的前輩,所以蕭某想打聽一下,這究竟是什麽武功?”
高絕、楊恕等門主交頭接耳了一番,話還沒彙總到嚴恪這裏,他就已經開口了:“聽起來,像是前幾代侍魔的武功,蕭神捕不會覺得,那名梁绮的女子是侍魔吧?”
“哈哈,當然不是,她武功遠遜于我,真正的侍魔不會那麽弱。”蕭邁笑了笑,可表情突然一僵,笑容漸漸蒙上一層冷霜,“本官繼續往下說了。經過梁绮這個小插曲,我們繼續上山,進入了山頂佛窟……”
蕭邁把佛窟內的經歷,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那假小滿被識破後,只是稍稍運氣,斷臂便恢複如初,然後整個人禦氣淩空,內功化作無數紅綢,制住了我們四個人。”
“等等,你說禦氣淩空,是在暗示那女人才是真正的侍魔?”
“長相如侍魔,武功如侍魔,風格如侍魔……我覺得完全可以當做侍魔。”
這時,天何脈的門主秦問,神情裏多了幾分寬慰:“若他們真是戰死于侍魔之手,那也算死得其所了。”
“秦師兄,莫要輕易相信他。”九歌門主公孫錦立即提醒道,“侍魔武功何其高,以蕭邁的武功,遇見侍魔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死了。”
“呃。”秦問想了想,不由得點點頭。與蕭邁不同,劍神七脈的門主,都見過活生生的侍魔,還與其正兒八經地交過神。可蕭邁呢?年不過二十五歲,上一代侍魔為禍武林時,他還在穿開裆褲。
嚴恪又發話道:“師妹話糙理不糙,敢問蕭神捕是如何從侍魔手下逃生的?”
絮叨半天,終于說到了正事上,蕭邁立即忍不住站起身,朝衆門長一抱拳:“這正是蕭某急匆匆趕來的原因。那家夥估計是個新魔,修為還沒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所以才施展奸計準備偷襲晚輩。可問題是,暗殺失敗後,侍魔暴露真身,就該跟在下來一場不死不休的決戰。結果蕭某自忖不敵,退出洞窟時,侍魔竟不加以阻攔,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哦?”嚴恪剛才還有點相信蕭邁,但聽完這段話,懷疑又占了上風,“那神捕覺得,侍魔為何放你一馬?”
蕭邁搖搖頭:“本官不敢妄言,但以果推因的話,侍魔可能是想把水攪渾,讓本官替她背黑鍋。”
“哈哈……”
此言一出,諸掌門、長老繃不住的都笑了,連哀恸中的秦問,都不由得冷哼一聲:“一派胡言。”
因為一個基本常識:侍魔是魔不是人。
武林與侍魔對抗兩百年,積累了大量的經驗,早就知道武者一旦化身侍魔,就會逐漸失去作為人的情感,成為混沌無序的怪物。它們專為殺戮而生,且最喜歡殺武功高強之人。
正因如此,侍魔雖然強大,但每次都能被迅速撲滅。畢竟,血腥的殺戮會迅速将侍魔出世的消息傳揚出去,全武林只要做到迅速集結,就可以把侍魔之禍降低到最小。
可蕭邁口中的侍魔呢?會布局、會演戲、會僞裝,還會栽贓陷害,這是哪門子的侍魔?
“唉,跟我料想中的一模一樣。”蕭邁早就預料到,自己的話不能得到劍神七脈的信任,“這群老頑固,就是不肯接受新事物。”
蕭邁是年輕人,以前根本沒有見過侍魔,所以他第一眼見到的侍魔是什麽樣的,心裏的侍魔就是什麽樣的。傳統告訴他,侍魔沒有人性,不管用,他只信眼見為實。七脈掌門則不同,他們都是親身經歷過侍魔之禍的,嚴恪、冷铎甚至經歷了兩次,對侍魔的認知早已根深蒂固。
現在空口白牙地告訴他們:侍魔進化了,擁有更多的人性,對江湖更加危險。他們如何能相信?別說他們,蕭邁自己都不信。
于是,蕭邁也無意再做辯駁,朝衆人一拱手:“浮屠大會将至,各派高手都已齊聚京城。而在六十裏外的秦山,又出現了疑似侍魔的蹤跡。一旦發生意外,後果不堪設想,所以請諸位前輩早做安排。蕭某言盡于此,告辭。”
“神捕且留步。”
沒走兩步,嚴恪突然叫住了他。
“前輩有何指教?”
“朝廷有朝廷的律法,江湖有江湖的規矩。神捕奉公執法,嚴某也不好說什麽。可祖師爺教誨,劍神弟子行走江湖,當主持武林公道。神捕若是壞了這個公道,嚴某不會坐視不理。”
嚴恪的話,明顯就是在威脅,一旦查出蕭邁的問題,劍神七脈就會與他正式敵對。
感受到壓力的蕭邁,不禁哈哈大笑:“彼此彼此,劍神七脈若違背了朝廷律法,蕭某也會把諸位一并鏟除。”
“混賬!”高絕拍案而起。
“閣下莫要着急,蕭某也只是把醜話說在前頭。七脈若奉公守法,本官也不會為難良善。告辭!”蕭邁不再停留,轉身出門。
高絕氣得雙手發抖,恨不得當場發作:“從古至今,還沒人敢在七脈的地盤上,如此放肆!”
公孫錦也說道:“諸位師兄弟,是否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嚴恪搖頭:“不必心急,我們靜觀其變。”
從七脈行館走出來,蕭邁猛拍額頭,後悔不疊:“我是來搞好關系的,不是來激化矛盾的,咋又忍不住放了狠話?可是……我就是這臭脾氣。”
蕭邁素來吃軟不吃硬,最恨別人對他放狠話,只要聽見狠話,立即就要怼回去。所以盡管後悔,再給蕭邁一次機會,不該說的話他還是會說。
“伸手不打笑臉人。待會兒去青城派,一定要把态度放平,盡量別再跟他們起沖突。侍魔現世,朝廷與江湖需要團結起來。”
抱着這個念頭,蕭邁去到青城派駐地。
京城作為朝廷的心髒,照理說,應該是江湖勢力最薄弱的地方。其實恰恰相反,京城內的游俠浪子特別多,全武林的門派弟子外出游歷,首選肯定是京城;甚至出生千裏之遙的苗疆人,都喜歡往京城跑。
原因無他,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京城作為武朝最為熙攘繁盛之所在,自然會吸引無數人心馳神往。
各大門派中,最有權有勢的那一批,會在城內開設行館、會館,例如劍神七脈;稍遜一些的就會結交城中富戶,請他們提供弟子上京時的衣食住宿;再遜一些的,只能結交酒樓、客棧、煙街柳巷的老板,請他們在本家弟子入住時食宿打折扣;更遜一些的,就得去寺廟道觀內借宿,睡禪房吃素食。不入流的門派或游俠,就只能全額承擔“京城居大不易”的開銷了。
從前,青城派弟子入京,就只能去道觀裏挂靠,顯得有些落魄。如今紫靈真人破入劍仙之境,引得江湖中人紛紛投奔,青城派因此迅速“膨脹”,無論是規模還是心态。為長期主持浮屠大會,他們直接在天子腳下承包了一處将近五十畝地的房産作為道館。
蕭邁去到劍神七脈的行館時,門衛聽到“血手神捕”的名號就直接放行;去到青城派道館時,守門弟子竟把他擋在了外面。
“長老深夜不會客,蕭大人請明早再來。”
“我有十萬火急之事,要通報給紫靈長老,耽擱了時間,你負得起責任嗎?”
守門弟子笑道:“即便千萬分火急之事,也不能擾了長老的休息。”
“我這般修為,尚且能堅持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紫靈真人已修成劍仙,少睡一晚沒問題。”蕭邁說着,一腳踩在了門檻上。
守門弟子趕忙一把攔住他,并把蕭邁往外推:“蕭大人,我道家的門檻,是不能踩的。再說了,您能不能睡好,是您的事兒;長老能不能睡好,是我的事,兩者不能混為一談。你要真有急事,就先告訴在下;等長老睡醒,在下一定立即代為通報。”
“通報侍魔現世,你配嗎?”蕭邁不禁腹诽,心中愈發不快。他覺得眼前這個小道士,跟某些給官員家裏看門的人一模一樣,最喜歡狐假虎威,千方百計給拜訪者添不痛快,借此體驗掌握權力的快樂。
對付這種人,通常做法是掏筆銀子打發了。可蕭邁從來不收賄賂,也不給任何人行賄。
“茲事體大,本官必須親自通報。”
“那就請蕭大人耐心等待,估摸如今已到了寅末時分,天馬上就要亮了。”
“要本官在外面幹等嗎?本官乃散騎常侍領步兵校尉,兼任司隸校尉府賊曹掾史之職,道一聲‘位高權重’不為過,直接入宮把‘大家’從床上拉起來奏事,羽林衛也不敢阻攔。豈能在此地玩程門立雪那一套?”
“大人切莫吓唬小的,小的聽不懂這許多頭銜,總之不能進就是不能進。”
“哈哈。”蕭邁直接被氣笑了,他在心裏反複叮囑自己,不要跟青城派起沖突,這才壓下了心裏的邪火,“總之,本官已來過青城派,該說的也都說了,往後出了事,請貴派一力承擔。”
蕭邁回到司隸校尉,天邊已泛起魚肚白,他先去瞅了小滿一眼,見小滿整張臉都被用白布蒙了起來,只露出鼻孔和嘴唇,然後又去找了陳鹿鳴,搶救竟還沒有結束,于是在旁邊搭了把手,馬空行狀态趨于穩定後,才退出病房。
燕草臺提醒他:“邁子,你都一宿沒睡了,還不快去休息會兒?”
“沒事兒,我熬得住。”
“不是熬不熬得住的問題,你現在就這麽拼,等侍魔進城還了得?養精蓄銳,沒猜錯的話,後面還有大仗要打。”
“睡不着啊,我還有很多事沒做。”
“跟把酒有關吧?他的後事,我來處理。”
“燕子,我還第一次聽說,你連埋人都會。”
蕭邁所說的“埋人”,當然不是指挖坑把人埋了,而是主持喪葬禮儀。
“埋人我不會,可是請人我會啊。包在我身上,你快去休息吧。”
蕭邁可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不代表他喜歡不眠不休,該睡覺的時候不睡,肯定還是不舒服的,于是他接受燕草臺的建議,洗完澡便上床睡覺。
睡醒時,居然已到了申末時分,四舍五入,相當于睡了六個時辰。蕭邁懷疑是吸入了迷藥的緣故,所以才會睡這麽久。
“等等,迷藥……”蕭邁猛地一拍腦門,心想自己實在是忙糊塗了,居然忘記把搜羅回來的燈油交給陳鹿鳴。
起床一問,才得知陳鹿鳴已經睡下了。燕草臺說:“剛睡醒肯定沒胃口,我準備了水果和糕點,你墊一下吧。”
見到燕草臺準備的“早餐”,蕭邁立時食指大動:一盆蜜水拼盤,裏面是切好的蘋果、桃子、青梨、香瓜,還有剝了皮的葡萄,用甘甜的蜂蜜水浸泡起來;一盤糕點混搭,裏面有棗泥糕、雞蛋包、牛肉包、燒麥和蒸餃。
蕭邁對于吃,向來是湊合就行,但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入口,仍然感到十分快意。他一邊大快朵頤,一邊稱贊燕草臺的手藝:“燕子,你在校尉府這段日子,真是幫了我大忙,感覺一切都井井有條起來了。”
“司隸校尉府是你的地盤,我暫住于此,總不能白吃白住啊。”
“校尉府更是劉公和鹿鳴的地盤,怎不見你對他們也如此熱心?”
“若不是因為你,我根本不與官府中人打交道。”
“哈哈,榮幸之至。”蕭邁吃到一半,越吃胃口越好,便讓燕草臺做些正餐,誰知他早就準備好了,是香噴噴的面餅牛肉,“燕子,別看你平時兇巴巴的,骨子裏倒是個賢妻良母,誰要是娶了你就有福了。”
燕草臺臉色一變:“信不信我在菜裏下毒,弄死你個王八蛋。”
“對不起,燕子別生氣,是我失言,給你道歉了。”蕭邁趕緊認慫,普天之下,他最怕得罪的人,就是燕草臺了。
有些玩笑,燕草臺女裝時能開,男裝時就不能開,因為變換容貌和裝束後,他的性格也會随之改變。
“你道歉的樣子,就好像在糊弄一個姑娘家,這讓我很不爽。”燕草臺似乎不願接受道歉,“你慢慢吃,我去看看小滿的情況。”
“小滿……”
蕭邁突然想到,假設把酒還活着,那此時定與自己共享盛宴,“把酒言歡”。
他心中難過,便放下碗筷:“我也去看看。”
“蕭大人,聽雨山莊的人求見。”這時,一名衙役前來通報。
“聽雨山莊?我跟他們不熟啊。”
饒是如此,蕭邁還是決定先接見他們,再去探望小滿。
聽雨山莊能在江湖中揚名,全靠少莊主溫荭的名望與武藝。溫荭,即是浮屠英雄榜上排名第一的“琴少年”。
據說,溫荭自幼酷愛樂器,精通□□器,尤其擅長古琴。作為武林世家的傳人,他因過分沉溺音樂,一度荒廢了武學修行,被山莊親友視為不務正業。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溫荭的人生軌跡,注定是作為一名優秀的樂師,不為武林中人所關心,漸漸消失于江湖的風煙中。
誰知,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溫荭在搜集古琴和琴譜時,偶得了一張八百年前琴仙稽詠傳下的焦尾琴,并在琴身之中,發現了一部《春雪神劍》的功法秘籍。這部秘籍将內功心法與琴譜相融合,使彈琴奏樂也成為了一種修行;不止如此,秘籍中的“神劍”二字,說明這是一種劍法,只不過出招時使用的不是有形的寶劍,而是無形的劍氣——自琴弦上激發的劍氣。
事實上,能以內力化劍氣,通過指力、掌力或兵器激發的高手,雖然稀少,但對于蕭邁這種走南闖北、大戰無數的人來說,并不罕見。這種肉眼難辨的無形劍氣,聽起來唬人,可實戰中,完全可以憑借對手的動作來判斷劍氣的軌跡。例如,手指正對前方,那劍氣就不可能射到上面;鐵劍往右上方揮砍,劍氣就不可能劈斬至左下方。
可溫荭的春雪神劍則不同,劍氣是通過琴弦激發的。他輕攏慢撚抹複挑,外人如何能判斷劍氣激發的方向?何況溫荭能一次性激發上百道無形劍氣,猶如軍隊萬箭齊發,尋常人如何招架得住?
溫荭性子平淡,神功初成時,并沒有四處宣揚,莊內衆人根本不知,自家少主已跻身武林一流高手之列。直到有一日,聽雨山莊的仇家,在賭桌上設局,從溫荭的弟弟手裏騙走了山莊的地契,然後上門逼迫聽雨山莊搬家。
聽雨山莊自然不從,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原本雙方實力相當,聽雨山莊主場作戰不會吃虧,可誰知仇家特意請來了名鎮一方的高手金刀蘇牧來“主持公道”。蘇牧收了仇家的錢,自然對仇家更公道,一出手就吊打聽雨山莊上下百十號人。
眼見山莊就要被仇家搶走,仇家甚至已經備好火把和硫磺,計劃火燒聽雨山莊。
危急關頭,衆人眼中“不争氣”的少莊主溫荭毛遂自薦,想與金刀蘇牧決一雌雄,決定山莊的歸宿。結果不消多說,僅僅一招,溫荭就以劍氣切斷了蘇牧右手,自此一戰揚名。連仇家都被吓住,不敢再與聽雨山莊作對,沒過幾日就全部搬走了。
青城派撰寫浮屠英雄榜時,表面上說排名不分先後,實際上還是有排名的:“琴棋書”中的琴少年溫荭,“酒色財”中的酒少年把酒,通常被認為是最強的兩個人。
另外,“琴棋書”、“酒色財”還劃分了六個人的陣營:前三者的共同點是出身名門,作風正派;後三者的共同點是出身偏門,作風争議。
蕭邁跟溫荭沒什麽交情,得知聽雨山莊有人求見,還以為溫荭英雄惜英雄,得知把酒出事後,就趕緊派人來打探消息。
誰知來的不是溫荭,而是聽雨山莊的莊丁,見到蕭邁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道:“蕭大人,我家少莊主被人給殺了!”
案發時間為未末(注,下午三點),也就是蕭邁睡醒前一個時辰,地點在瞻王府內的望湖小築。
瞻王乃當朝皇帝的堂弟,是京城中有名的風雅王爺,最喜歡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之類的東西。精通琴藝的溫荭,入京後自然成了瞻王的座上賓。
據莊丁禀報,今日溫荭吃過午飯,正準備休息,突然有一名懷抱古琴的女子求見。
那人一身紫色衣裙,頭戴鬥笠,白色的面紗遮住了整張臉,但隐隐約約仍能瞧出那副驚心動魄的容貌。她懷抱一面古琴,據稱是來自平康坊的歌女,聽說了琴少年的名號,特來與溫荭讨教琴藝。
溫荭性格溫和,便接見了這位琴女。剛開始是在客廳見的面,聊了沒兩句,溫荭便驚愕地發現,琴女的造詣非同小可,于是又把她請入了望湖小築,準備好生切磋。
瞻王府有一座人工湖,因為占地巨大,湖面遼闊,故號稱“望湖”。望湖邊有一處模仿尋常民居,主體以竹木搭建的小院子,極其的清幽雅致,瞻王為其取名“望湖小築”。當然,所謂的“尋常民居”,只是達官顯貴幻想中的世外桃源一般的民居,真正的窮苦百姓根本住不起這樣的居室。
進入望湖小築後,一開始還有随從在旁伺候,約莫聊了小半個時辰,琴女突然提出,她從一位世外高人手裏,學到了一門失傳已久的古琴曲。今日見溫荭名不虛傳,乃是她稱心如意的“知音人”,便準備将此曲彈與溫荭欣賞,但前提是要屏退左右,不能讓外人聽見。
仆人們以為琴女是要自薦枕席,于是都“知情識趣”地離開了。
誰知道,琴女是真的要給溫荭彈琴,仆人們退出小築,在湖畔守候時,隐約聽見院內當真有琴聲傳來。
琴聲剛開始很溫柔,往後越來越急促,猶如千軍萬馬的決死沖鋒;于是乎,彈琴的人從一個變成兩個,溫荭也彈起他的焦尾琴,以脆弱的琴弦奏出了雄壯威武的樂曲,仿佛一座城牆拔地而起,試圖抵擋軍馬的沖擊。
溫荭身邊的仆人,都不是傻子,知道這是有人在跟溫荭鬥琴,且琴聲中殺機盡顯,整個望湖湖面都在劇烈顫抖,這絕對不是和平鬥琴,而是一場殊死搏鬥。仆人們想要支援,問題是根本不夠資格,他們一旦靠近小築,就會感覺有人在體內敲鼓,五髒六腑都為之翻騰;靠得再近一些,就會口鼻出血,頭暈目眩,身體無法支撐。
于是,他們只好求瞻王另請高手,可待高手們趕到後,鬥琴已經結束,紫衣女躍至屋頂,沖衆人大笑三聲後飛身遁走。至于溫荭,早已氣絕身亡。
得知溫荭被刺殺,蕭邁渾身一個激靈,感覺不可思議。溫荭的武功修為,自然談不上登峰造極,可他的武學路數極為奇特,以琴弦激發的無形劍氣,全武林都沒有特別好的防禦手段,因此即使修為遠高于他的人,仍然無法在戰鬥中将其擊敗,更別說是在鬥琴中将其殺死。
可親眼見到溫荭的屍首後,蕭邁不得不信。屍首表面沒有外傷痕跡,符合為天外魔音擊殺的特征。
堂堂瞻王伏屍哭嚎:“溫荭去矣,世間再無《九霄吟》!”
九霄吟,是溫荭自創的琴曲,擁有凄美動人的旋律,又有殺人于無形的威力。
蕭邁聽到這三個字,心念微微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麽。
這絲靈感尚未形成具體的意識,就被瞻王出言打斷:“蕭大人,請你務必抓到真相,為溫荭沉冤昭雪!”
“王爺請放心,查案追兇,是下官的分內之事。”
驗過屍後,蕭邁又趕到案發現場——現場極為淩亂,各種雜物都亂七八糟地散落在地上,仿佛有兩百號人剛在這裏打過架。
“這現場……你們進來時就這樣,還是被仆人搞成了這樣?”
“報告大人,我們來時,這裏就是一團糟,後來……變得更糟了。”
“罷了,我從來不指望你們能保護現場,除了管家,所有都先出去。”
屏退衆人,蕭邁開始翻找望湖小築的東西,想要尋找一些,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東西。
內力相互沖撞的餘波中,小築內的物品散落一地,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管家的指導下,蕭邁把物品挨個放回原位,找着找着,突然在書案下發現一個錦囊:“這是誰的東西?”
管家接過來聞了聞:“這是女人佩戴的香囊。”
“廢話,我當然知道這是女人的香囊,我問的是,這香囊是溫荭的嗎?”
“絕對不是。小的雖聞不出裏面的香料是什麽,但溫公子說過,他最喜歡蘭花,因為伴随着蘭花的香味,會有種在空谷中彈琴的感覺,所以平時只佩戴蘭花香囊。”
“也就是說,這香囊是那個女人留下的。”
蕭邁突然想到,燕草臺對香味極其敏感,假設當日他跟自己一起到秦山,與梁绮會過面,那瞬間就能辨別出,這香囊是不是梁绮的。
“我在想什麽?那時燕子忙着給小滿療傷,怎麽可能騰出時間,陪我一起上秦山?再說,梁绮的天靈蓋都被老子掀了,死得不能再死。刺殺溫荭的兇手,不可能是梁绮,只有可能是假小滿……可那樣的話,新侍魔就未免有點太可怕了。”
蕭邁對侍魔,沒有太多的刻板印象,不代表完全沒有刻板印象,他也是聽着侍魔的故事長大的,知道侍魔是不通人性只會殺戮的野獸。可這回遇見的侍魔,會布局,會演戲,會變身,甚至會彈琴,會談心,能讨溫荭的喜歡,刺殺成功後甚至愛會炫耀……這哪裏是侍魔,分明就是個活生生的人。
“在沒有确鑿證據前,先不要把一切嫌疑,都推到侍魔身上。”
蕭邁把香囊放進懷中,然後繼續勘察現場,很快就在一堆書籍下面,發現了一些濕潤的泥土。
望湖小築的地面,鋪上了一層打過蠟的木板,鞋子走在上面,很容易把地板弄髒,所以進門時必須脫鞋。
“這些泥土,總不會是腳丫子沾上的吧?看起來像是腳印的形狀。”
蕭邁心中一喜,沿着腳印繼續尋找,很快覓至敞開的窗戶前,并在窗沿上找到了泥土的痕跡:“他伸手擦了一下,但是沒擦幹淨——望湖小築,曾經進過外人。”
若是內部人員,不必翻牆而入。
那另一個問題出現了,他是何時進的屋?
蕭邁擡頭看天,太陽已靠近西山,但仍發出令人無法直視的光芒:“天氣炎熱,泥土落在地上,會很快幹燥,但我在小築內發現的泥土是濕潤的,證明入侵者離開不久。那究竟是在溫荭遇刺前進來的,溫荭遇刺中進來的,還是溫荭遇刺後進來的?”
三種可能,蕭邁更傾向于第三種。
排除第一種,因為溫荭不是盲人,幹淨的地面上,莫名落下了濕潤的泥土,肯定會猜到有人偷偷進了小築,那他還有心思跟美人彈琴玩樂?
排除第二種,因為據仆人們所說,意識到溫荭在與人鬥琴後,他們是想沖進小築支援的,可琴曲強大的氣場,把衆人都擋在了外面。若那人能在琴曲的夾攻下進入小築,該有多麽深厚的武功修為?
鬥琴時産生的內功氣場,是不分敵我無差別攻擊的。溫荭乃江湖一流高手,鬥敗他的紫衣女實力肯定更高一籌,兩人對戰時形成的氣場,唯有實力雙倍于他們的高手方可強行侵入。放眼整個江湖,這樣的人,蕭邁只能想到兩個:紫靈真人、趙潮笙。
“可他倆都沒有殺溫荭的理由啊。”
總之,前兩種情況,雖無法完全排除,但可能性終歸不大,關鍵是第三種,從鬥琴結束,到王府高手入內支援,中間間隔的時間特別短,入侵者匆匆忙忙跑一趟,究竟能做些什麽呢?
想不出答案,蕭邁就暫時不去想,他追蹤腳印來到花園,見遍地都是泥土和腳印,便詢問管家:“今日也沒下雨,地上為何這麽濕?”
“花園每天都要澆水,地當然是濕的。”
“那為何有這麽多腳印?”
“園丁修剪花草,王妃們來花園散心,當然弄得到處都是腳印。”
宰相門房七品官,管家仗着是瞻王爺的人,對身為散騎常侍的蕭邁沒有絲毫的客氣。
蕭邁不再言語,默默搜索一陣,最終無奈放棄:“在這種地方找線索,無異于去大海裏面撈針。”
可蕭邁仍不死心,他離開瞻王府,四處打聽目擊者,有沒有人知道紫衣女去了哪兒?可這條線索很快也斷了,畢竟作案之後,為掩藏身份肯定要換裝,誰會一直穿着原來的衣服?至于繪制嫌犯畫像,下發海捕文書,更是無稽之談,蕭邁一早就問清楚了,紫衣女入瞻王府時,一直頭戴鬥笠,以白紗蒙面,具體長什麽模樣,估計只有溫荭才知道。
兩手空空地返回校尉府,蕭邁越想越迷茫,頭也疼得厲害,騎在馬上都有種天旋地轉,随時都會跌落下來的感覺。
“不至于吧?令人費解的迷案,我蕭邁見得多了,相較之下,把酒案和溫荭案都還不算特別費解,只是辦起來有點棘手。”蕭邁拍拍腦門,眨眨眼睛,想讓自己清醒下來,結果一擡頭,金色的雲彩,便墜落一般朝自己砸過來。
“啊!”蕭邁低吼一聲,翻身就從馬背墜了下來。
“蕭大人,您怎麽了?”
“是不是昨晚沒休息好?”
随行的校尉府官差,立即下馬把蕭邁扶了起來,争先恐後地噓寒問暖,仿佛是覺得蕭邁染了什麽大病。
畢竟蕭邁的身手有目共睹,他□□的寶馬追風,亦是忠誠溫順的性子,怎會輕易堕馬?
在手下們面前丢了醜,蕭邁也有些難堪,他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大概是思考太投入,忘記了自己在騎馬。”
“大人為百姓殚精竭慮,不惜身命,實在是我輩楷模啊!”
“得了,少拍馬屁,故意拖延時間,是不打算回家吃飯,準備讓老子請客?”
“不敢不敢,大人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大人不吃我們也不吃!”
“去你的!”
蕭邁對綠林豪傑和貪官污吏,往往沒什麽好臉色,但對普通人則沒什麽大架子。
然而,“血手神捕”的名頭實在太響了,蕭邁無論去哪兒上任,都會先殺一批刺頭兒,校尉府的官差見過他的手段,生怕某天就成了頂頭上司的刀下之鬼,故而對蕭邁極為恭順,個個争相拍馬屁,搞得蕭邁跟他們也做不成朋友。
“辛苦諸位了,今天的晚飯我請客。”蕭邁從懷中掏出一塊散碎銀兩,交給為首的官差,“全部花光,不準有剩,改天我去查賬。”
“哈哈,謝謝蕭大人!您不跟我們一起嗎?”
“不去了。”
蕭邁知道,如果自己在場,這群手下根本吃不好飯。
“蕭忘我!”
官差們千恩萬謝,正準備分道揚镳,去天香樓下館子。恰在此時,突然有人高喊蕭邁的名字。衆人循聲望去,只見那是個身穿紫色衣裙,頭戴鬥笠的少女。鬥笠上挂有面紗,不過此刻已經被掀了起來,露出一張堪稱國色天香的秀美容顏。
看清楚對方的面孔,蕭邁不禁愣住,随即脫口而出:“小貍?”
小貍,是滄州首富義女陳紫莘的小名,也是燕草臺之徒陳紫瑩的雙胞胎姐姐,兩姐妹都號稱狐仙轉世,擁有妹喜褒姒、妲己骊姬一般的美貌。
兩年前,蕭邁赴任滄州,為查清腐屍案,與陳紫莘有過一段交往。
故人重逢,蕭邁滿腦子想的卻是:小貍的裝束,怎麽跟瞻王府下人口中的紫衣女一模一樣?
然而,他此刻腦袋脹得厲害,小貍款款走來時,在他的視線內,渾身如同散發着淡淡的光暈。
蕭邁一邊揉眼睛,一邊下命令:“你們都快走!”
官差們以為上官是要和美人單處,便哄笑着準備離開。
說時遲那時快,小貍已經走到蕭邁跟前,她把手一揮,最後走得慢,隔在了兩人中間的官差,只覺得胳膊一涼,低頭一看,噴濺的血泉中,自己的整條胳膊都被小貍用短刀砍了下來。
“啊!”官差慘叫一聲,抓住手臂斷口處,身體一個趔趄,又往兩人正中間踏出一步。
“滾!”
蕭邁見形勢危急,擡腳一記猛踢,把官差踢到一旁,同時小貍的短刀劃過官差的衣角,朝蕭邁正面捅了過來。
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小貍的手腕,使刀尖停在了他的胸口前。可正要攥緊,突覺手指一陣無力,說時遲那時快,小貍已翻轉手腕,将刀鋒對準蕭邁的胳膊。
蕭邁趕緊松手閃避,可還是來不及,被刀鋒割開袖子,利刃更是撕裂皮膚,湧出了殷紅的血液。
小試牛刀,一擊得手。小貍更不客氣,再次發動一連串的攻勢,鋒利的短刀在她的指尖上下翻飛,猶如被狂風卷起來的雪片,令人眼花缭亂。
有官差試圖上前支援,結果小貍直接拔出腰間的另一柄短刀,一邊壓制蕭邁,一邊應對官差,只要官差近身,就會被當場撂倒。
彼此間的武力相差太大,他們根本沒資格介入這場戰鬥!
官差不敢近身後,蕭邁面對的壓力,就從單刀變成了雙刀,他自己卻一把鐵尺都掏不出來。小貍似乎對他的武功路數極為了解,直接封死了蕭邁使亮兵刃的機會。
“你不是小貍,你究竟是誰?”
小貍的修為,在普通武者中算是出類拔萃的,但在蕭邁這樣的頂尖武者眼中,根本就不夠看。即便蕭邁頭暈眼花,赤手空拳,制伏小貍都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以紫衣女展示出的身手,絕對不可能是小貍。
“還有,我的狀态怎這般差?”
蕭邁被假小貍的刀舞連砍十多下,劇烈的疼痛讓他稍稍清醒,同時也回過味來,自己是中毒了。
“藥效跟佛窟裏的燈油很像,都能讓人産生幻覺,我究竟是聞了什麽不該聞的東西?呃——是香囊!”
在案發現場撿到嫌犯留下的東西,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其來源無非有兩種:故意留下或無意落下。
故意留下假線索,誤導官府的辦案思路,需要嫌犯極大的智謀和勇氣,畢竟只要留下線索,無論是真是假,都有可能把官府的矛頭引向自己;讓現場幹幹淨淨,什麽都不留下,才是簡潔而聰明的做法。
所以,蕭邁依據辦案經驗,在現場找到的嫌犯留下的東西,都會默認為是無意落下的。
可兇手似乎比自己想象中高明太多,故意在現場留下了有毒的香囊!
“大風大浪都過去了,居然在陰溝裏翻了船!”
相同的陷阱,蕭邁連續跳進去兩次,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索性準備以放棄一條手臂的代價,拔出鐵尺——只要兵器在手,他就有翻盤的可能。
“蕭神捕!”
說時遲那時快,遠處傳來一聲斷喝,緊接着是群馬“嗒嗒嗒”的腳步聲。
不多時,一群道士裝扮的人縱馬趕來,強行沖開了兩人的混戰。
蕭邁趁機退出數步,一手抖出鐵尺,一手掏出清明丹塞進口中,心中無限僥幸:“總算是保住了一條胳膊。”
以陳鹿鳴的醫術,斷手斷腳也能重新接上,只是血肉易續,經絡難連。經絡一旦被徹底斬斷,想要再次打通,至少得兩三年的時間,期間武功必定大幅度退步,這對仇家無數的蕭邁來說,無疑是種危險的局面。所以這會兒才會如此慶幸。
這群突然趕來的道士,一身青城派的裝束,為首之人乃是執法長老的弟子法真。
他看清紫衣女,頓時一愣神:“陳姑娘?”
紫衣女沒有搭理他,而是從馬隊中退出,然後縱身一躍,跳上牆頭,消失在民居的另一側。
“陳小姐!”法真高聲吶喊,一副失魂落魄的口吻。
原來在兩年前,法真參加滄州武林大會時,與小貍有過幾面之緣,自此情根深種,寤寐思服。盡管那時的小貍,身陷腐屍案漩渦,但法真并不改初心,執意向陳家求親。可天不遂人願,小貍最終嫁給了趙潮笙為妻子。這件事就成了法真心裏的一根刺。
他一直盼望着能再見小貍一面,把心中的情愫說清楚,沒想到竟會在這條路上不期而遇。
好在,蕭邁及時提醒,戳穿了他眼前的迷霧:“她不是小貍!”
“呃,那她是誰?”
“鬼知道她是誰!很可能就是刺殺溫荭的兇手。”
法真說道:“她明明長得跟陳小姐一模一樣!”
蕭邁又疼又氣:“就沒聽過易容術嗎?”
法真不信任蕭邁:“可我聽說,陳姑娘有個雙胞胎妹妹,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邁子!”
“蕭大哥!”
這時,一身深紅色裝束的燕草臺和一身淺粉色衣裙的陳紫瑩縱馬而來。
“燕子,小狐?你倆來晚了啊!”
官差見打不過紫衣女,就趕緊騎馬回去搬救兵,燕草臺和小狐也就來了。
法真聽到“小狐”兩個字,立即意識到她就是小貍的妹妹,只是長得跟小貍一點都不一樣,于是暗道:“應該是易容術吧。”
腐屍案雖然告破,但小狐的名聲自此毀得一幹二淨。燕草臺為讓小狐重新開始,給她治病的同時,又幫忙重做了一張臉。這樣她就能在江湖中自由行動,不受任何的拘束。
法真見到小狐,便再次想起小貍,遂産生了一種沖動,那就是揭開小狐的僞裝,現出她真正的容貌。
當然,這只是想想而已。
“很久沒見過你如此狼狽了。”燕草臺上前,見蕭邁渾身是血,但基本上皮外傷,不由得松口氣,“剛才被多少人圍攻?”
蕭邁無奈地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個?”
“你就是故意嘲笑我!”
“哈哈!”燕草臺确實是在裝糊塗,他聽官差的通報,就知道攻擊蕭邁的只有一個人,“趕緊回去療傷。”
“等等!”
蕭邁和法真幾乎同時說出這兩個字。
法真道:“蕭神捕先說。”
蕭邁點頭:“嗯。燕子,這香囊,還有這燈油,你聞一下,裏面是不是有相同的迷藥?”
燕草臺低頭聞了聞,連忙揮手在鼻前扇了扇:“魔羅幽昙!原産自身毒國的一種奇花,燃香後可通鬼神,是不折不扣的迷藥。”
“這麽快就下判斷,你見過這種迷藥?”
“當然見過,我離宮之內,什麽香沒有?”
蕭邁愣了一下:“有空回一趟離宮,看看魔羅幽昙是不是被人偷了。”
“好。”
“對了,離宮之外,還有什麽地方存在這種花?”
“我不是說了嗎,此花原産自身毒國。只是魔羅教常用此花祭祀,為婆多教所厭惡。因為魔羅教認為,衆生平等,任何人都有與鬼神溝通的資格,魔羅幽昙就是溝通的媒介;婆多教則認為衆生有序,只有僧侶才有溝通鬼神的權力,世人都是僧侶的奴仆。後來婆多教得勢,就竭力打壓魔羅教,規定魔羅幽昙乃禁花,見之鏟除。所以魔羅幽昙近乎于絕跡,去身毒國也難覓蹤跡。”
“呵,這股勢力,居然能把手伸到身毒國去?”蕭邁不禁想到了黑羽。
見蕭邁的話說完了,法真才開口道:“蕭神捕,我奉長老之命,請您去青城道館走一趟。”
蕭邁一聽這話就笑了,暗道昨晚登門拜訪,被個小小的守門弟子攔在外面,這回又專程派人請他上門。此般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蕭邁若是應了,往後顏面何在?
“還有呢?”
“還有?”法真一皺眉,“開誠布公地說,長老找蕭神捕,是為調查把酒少俠和溫荭公子的案子。”
蕭邁又重複了一遍:“還有。”
“還有!你問的是哪位長老吧?是我師父無适真人吩咐的,但也是紫靈真人的意思。”
青城派長老甚多,但談得上分量的,唯有紫靈真人。法真以為蕭邁是想問清楚,究竟是哪位真人要請他,地位不高的他就不去了。
可他誤解了蕭邁的意思。
“還有呢?”
“沒有了。”
“你至少還有一句話對我說。”蕭邁心想,昨晚在青城道館吃了閉門羹,對方總得給自己一個道歉吧。
“一句話?”法真根本不曉得有這回事,只見蕭邁神情嚴肅,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于是苦思冥想,最後試探着說道,“小狐姑娘是很漂亮,可原來的模樣更漂亮。”
蕭邁目瞪口呆:“啊?我在讓你道歉,你誇獎小狐漂亮作甚,小狐漂不漂亮我不知道?”
這時,燕草臺開口了:“邁子,你的傷不重,但拖延久了,小傷也會成大傷,快回校尉府,我給你包紮一下。”
法真趕緊阻攔:“我師父有請,蕭神捕務必賞臉。”
燕草臺說:“不是賞不賞臉,是他有傷要包紮。修道之人不是讨厭血氣嗎?蕭邁渾身是血地去青城,也會沖撞了各位道長。”
法真道:“我随身帶了傷藥,蕭神捕可就地包紮。”
燕草臺仰天大笑:“哈哈,青城派以前不這樣。”
這次見面,牽扯到把酒和溫荭的案子,兩人的案子又牽扯到侍魔,侍魔的存在更與整個江湖的安危息息相關。蕭邁是傾向于忍痛赴紫靈真人之會的。
“燕子,我……”
“咔——”
燕草臺揮袖撐開折扇,同時也打斷了蕭邁的話:“邁子,你是我兄弟,我不會允許自己的兄弟,鮮血淋漓地去青城道館。”
“可是……”
“設身處地,我要傷成你這個樣子,你會允許我去無量城?”
“不會。”蕭邁脫口而出,也明白了燕草臺的苦心。
紫靈真人雖已修成劍仙,但仍然極要面子,他有意在江湖中樹立開明公義的形象,按理說不會對蕭邁動手。可青城派畢竟屬于江湖門派,蕭邁又素來以江湖敵對,一旦他們趁蕭邁傷病時為難,後果不堪設想。
于是乎,蕭邁拒絕了法真的邀請:“法真道長,本官要回校尉府療傷,去不了貴道館了。”
法真說:“事關重大,請蕭神捕好生考慮。”
這時,一直在旁邊察言觀色的小狐,終于忍不住開口了:“老是要蕭大哥為你們考慮,你們怎麽不為蕭大哥考慮?”
不僅容貌無二,嗓音也是一模一樣,法真仿佛又聽到了小貍在自己耳畔說話。只是小貍出生于鐘鳴鼎食之家,小狐則是鄉野山村長大,兩人說話的口吻和氣質是完全不同的。
燕草臺收起折扇:“小狐所言甚是。邁子,我們回去吧。”
蕭邁點頭。
“等等。”法真突然想出一個好主意,“就這麽回去複命,肯定少不了師門的責罰。請允我同你們一起回司隸校尉府。”
“你來作甚?哦,我知道了。”蕭邁一眼就洞穿了法真的心思,自從小狐現身後,法真的目光就沒移開過,明顯是對人家有意思。問題是,法真知不知道小狐的過去?
小狐的過去非常不堪,兩年時間根本不足以洗刷她身上的醜聞,所以燕草臺才要為她易容換名。校尉府上下,都希望小狐能順利嫁人生子,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但對方若不能包容她的過去,就趁早把他轟遠一點。
那法真是哪種人?
蕭邁說不準,但考驗一下還是可以的,于是斷然拒絕了他的要求。
“不行。”
回到校尉府,蕭邁立即詢問小滿、林空澗、馬空行三人的傷情。
小滿、馬空行仍處于昏迷狀态,林空澗已經醒了,于是蕭邁去到病房,一邊讓陳鹿鳴處理傷口,一邊詢問當時的情況。
林空澗說:“師弟傳來求救信號,我們沖将過去,卻見到一個白衣青年,手裏拿着一柄血淋淋的劍,面目十分不善。我們以為是敵人,就動起手來,沒想到他的武功着實厲害,我們師兄弟合力都不是他的對手。”
“所有人都戰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茍活。我質問那少年究竟是什麽,可他突然一副殺錯人的表情,立即跑回到佛窟裏面。我強忍疼痛,摸進去查看,卻見到……見到那少俠已死,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妖,正趴在他身上啃食血肉。無量天尊,我永遠忘不掉那一晚。”
蕭邁心念一動:“那女妖為何會放過你?”
林空澗搖頭:“我以為我要死了,誰知女妖沒有痛下殺手,反而是把一個女孩兒提起來,丢到我懷裏,要我送她下山。”
“我心裏害怕極了,就背着姑娘往外走,可傷勢太重,走出佛窟後,見同門兄弟屍橫片野,心中苦痛更是無法言說。想着無法向掌門交代,腳下剛好踩在血跡,摔倒之後就沒有意識了。我醒來後不久,便見到了蕭神捕……其實,我不認識蕭神捕,但那個時候,無論任何人出現,我都會把女孩兒指給他,請他救那姑娘的命。”
蕭邁很是驚愕,因為設想中的林空澗,是重傷昏迷,侍魔誤以為他已經死亡,才沒有痛下殺手,沒想到竟是故意放走他的,還把小滿交到了他手上。
“你為何這麽聽妖女的話?”
“我……我吓壞了。嗚嗚……”
林空澗素來以鐵铮铮的男子漢自居,男子漢最應該克服的弱點,就是恐懼。
可佛窟中的妖女,徹底湮滅了他為之自豪的勇氣:執劍少俠,一人單挑八名天何弟子,武功何其厲害?一轉眼,就活生生地被妖女吃掉了。那這個妖女,是自己能對抗的存在嗎?
打不過,不敢打!為了活命,妖女讓自己做什麽,自己就做什麽。她毀了林空澗的勇氣,更吞噬了他的自尊,以至于說出真相後,竟當着蕭邁、陳鹿鳴的面,嚎啕大哭起來。
蕭邁無奈地安慰他一番。
陳鹿鳴則說道:“你傷勢已無大礙,今晚就可以回劍神七脈了。”
“不,我不回去。我沒臉再回去了。求蕭神捕、陳判官,讓我在校尉府多待一天,只一天!”林空澗幾乎是哀求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陳鹿鳴搖搖頭,蕭邁則點點頭:“知恥近乎勇,你可以留下來。住兩天再走。”
“多謝蕭神捕,還有陳判官!”
“不必,要不是為老百姓出頭,上山斬妖除魔,也不會有這般遭遇,我幫你是應該的。”
聽到蕭邁的話,林空澗更加羞愧,索性低下頭不再言語。
其實,他上山并非完全出于公益,因為劍神七脈有規定,行俠仗義、鋤強扶弱、斬妖伏魔,均算作弟子的功績。功績越多,能享受到的待遇就越高,林空澗是為的前途才上山。
只是,蕭邁知道真相也無所謂,君子論跡不論心,管你什麽目的,只要上山就是好漢。
然而,陳鹿鳴則不是這樣想。
離開病房後,他說道:“忘我,你不覺得林空澗的話很蹊跷?”
蕭邁說:“我的話就不蹊跷?敗于山頂佛窟,侍魔本有機會殺我,卻饒了我一命,讓之前一切安排都付諸東流。盡管找出了某種解釋,但歸根結底還是很蹊跷。相較之下,林空澗的話反倒可信更多。留下他的命,才能确保小滿的安全。”
因為林空澗活着,他才能向天何弟子傳達妖女的意思——根據林空澗的描述,蕭邁斷定妖女就是梁绮——把小滿送回京城醫治,去到京城,才能讓蕭邁知曉此事。否則,天何弟子面對一個容貌盡毀的女人,會做出什麽事?
心狠一些的,就直接殺了小滿:一來,大片的皮膚損傷,極容易導致潰瘍而死,除非遇到神醫,否則很大可能活不下來(剛好校尉府有兩位神醫);二來,臉皮直接被剝掉,小滿的後半生會比前半生更加痛苦,不如趁早結束她的痛苦。
心善一些的,不會傷害小滿,但最多就是把她丢到鄉下醫館,自生自滅。
基礎這兩條理由,蕭邁認定梁绮放過林空澗,不算蹊跷。
陳鹿鳴則說:“忘我,世上不止你一人會推理,這些東西我也早就想到了。問題是,單憑推理,只能給已發生的事情做出解釋,很難推斷出沒有發生的事情。假設幕後黑手還有更深的圖謀,把林空澗留在校尉府,将是一個巨大的隐患。”
“搞不好就是隐患,搞得好,就是姜太公釣魚。鹿鳴放心,出了事我負責。另外你拿着這個。”蕭邁将一瓶燈油遞給了陳鹿鳴。
“我不缺燈油。”
“誰有那閑工夫,給你添燈油?我是讓你搞清楚燈油的來歷,明日咱倆一起去追兇。另外,燕子說,燈油裏有種名叫‘魔羅幽昙’的花毒,吸多了會致幻。”
“致幻?”
陳鹿鳴來了興致,拿着油瓶回到房間,妻子辛紫蘭已洗漱完畢。
“相公,該休息了。”
“蘭兒,幫我取一盞油燈……罷了,還是我自己來吧。”
“我來我來!”難得陳鹿鳴吩咐自己做事情,辛紫蘭去到雜物箱中翻找,最後找出了燭臺和蠟燭,“相公,油煙味很嗆人的,不如點蠟燭吧。紅袖添香夜讀書,妾身服侍相公挑燈夜戰。”
陳鹿鳴很無奈,只好親自翻出燈盞:“娘子,這裏的燈油,是從案發現場找到的,據蕭邁所說,含有迷藥成分。你害怕的話,就離得稍遠一些。”
“相公,你要點迷香?”
江湖險惡,辛紫蘭又不會武功,所以有空沒空,陳鹿鳴就會跟她講一些恐怖的綠林傳聞,以提升妻子的警惕心。類似的故事中,有不少都牽扯到了迷香、蒙汗藥之類的東西。
辛紫蘭臉頰泛起緋紅:“相公,把妾身迷倒了,想做什麽啊?”
陳鹿鳴一笑:“快睡吧,否則會有恐怖的事情發生。”
辛紫蘭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睡。”
陳鹿鳴相當無奈,只好索性由着她去。點燃燈油,等待奇特的事情發生。
很多迷藥裏面,都包含催情成分,即所謂的“媚藥”。辛紫蘭性格矜持,嘴上不說什麽,心裏十分期待,想知道夫妻同時中了媚藥會怎樣。
“相公,這油煙的味道,沒那麽難聞。”
“相公,你是要賬本嗎?”
“相公,妾身什麽感覺都沒有……”
陳鹿鳴放下賬簿:“這東西要過會兒才能生效,你耐心等一下。”
“好吧。”辛紫蘭無事可做,就繼續之前沒做完的針線活兒,并時不時擡頭詢問,“好了沒有?”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紫蘭忽覺有些天旋地轉,黑夜中的燭火,都隐隐地生出了一團光暈:“相公,迷煙生效了。”
陳鹿鳴點點頭,之後點燃拉住,吹滅油燈,把剩下來的燈芯燈油,都裝進了瓶子裏。
紫蘭則放下針線活,舒展一下腰肢,發現身體沉重不少,卻一點都不想睡:“似乎沒太大變化,只是……”
燭光之下,陳鹿鳴全身散發着淡淡的光暈,雪白的衣服上仿佛被灑上了一層金粉,簡直令人目眩神迷。
當年與陳鹿鳴初遇之時,紫蘭對他便一見鐘情,原因無他,就是陳鹿鳴生得俊俏,越看越令人歡喜。且陳鹿鳴的俊俏,不是那種美貌若婦人的溫潤之美,而是像工匠将寒冰玄鐵千錘百煉之後,鑄造而成的絕世寶劍一樣的冷硬之美,僅僅一眼,她的心就像被那柄劍狠狠捅穿,從此淪落地獄無法自拔。
此時此刻,紫蘭仿佛又回到了初遇那天,心中如掀起滔天巨浪,忍不住直接喊出了相公的名諱:“鹿鳴!”
陳鹿鳴緩緩扭過頭,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面。
“相公哭了?”
在紫蘭的記憶中,成親多年,她從來沒見陳鹿鳴哭過,甚至連憂愁都很少,對外人更是不茍言笑。吸入迷煙後,怎麽就突然落淚了?
“撲通——”
陳鹿鳴想要起身,卻一時不慎,掀翻了凳子,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相公!”
紫蘭更加驚訝,連忙上前将陳鹿鳴扶起。“玉面判官”和“血手神捕”,在江湖中是齊名的。陳鹿鳴曾說過,單以修為論,他的武功比蕭邁還要高一些。今晚居然連站都站不穩。
紫蘭剛把他扶起來,陳鹿鳴又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腿,口中念出兩個字:“娘……娘親……”
“娘親!”
陳鹿鳴對自己的過去,一向諱莫如深,紫蘭只知他父母雙亡,乃是一個孤兒。
其實,紫蘭對他的身世特別好奇,因為以陳鹿鳴的才貌,爹娘肯定不是凡人,在江湖中應該很有名才是。于是乎,紫蘭突然自作聰明,想趁夫君吸入迷煙的機會,套出他的身世:“鹿鳴,你還認得我?”
“娘親說的哪裏話?孩兒怎敢忘了您!”
“可你從不曾外人面前提過我。”
陳鹿鳴抱緊紫蘭的雙臂陡然用力,疼得她險些尖叫出聲,紫蘭趕緊咬住嘴唇,繼續聽夫君的話:“對不起,孩兒沒有蕭邁那般的勇氣,不敢以雪魔女之子的身份活着。”
“雪魔女?夫君的娘親,是雪魔女!”紫蘭早就注意到,陳鹿鳴的皮膚跟雪一樣白,但“雪魔女”肯定不是什麽好詞,“我是不是聽到不該聽的東西了?”
陳鹿鳴繼續說道:“娘親,你不是被嚴恪害死了嗎,怎麽會突然出現?”
“嚴恪?”紫蘭立即轉動腦筋,在陳鹿鳴講過的故事裏,搜索“嚴恪”這個名字,終于在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出了些許蛛絲馬跡,“不就是劍神七脈的老大嗎?夫君的娘親,是被劍神七脈殺死的!”
陳鹿鳴用紫蘭的衣角,慢慢擦幹了自己的眼淚:“娘親,你放心,孩兒不會忘記仇恨,誓要讓整個武林,為你陪葬。”
“整個武林!”紫蘭一直覺得,蕭邁腦子不太正常,因為他的目标是憑借朝廷的力量,徹底征服武林,可武林勢力如此強大,區區一個蕭邁,如何能夠得償所願?可沒想到,自己的丈夫更加不正常,居然要整個武林為他娘親陪葬!
“這還是我認識的相公嗎?”
這時,陳鹿鳴突然回過味來,提出一個問題:“娘親,你不是死了嗎?你……”
他猛地推開紫蘭,站起身揉揉眼,以理智破除了眼前的幻象:“蘭兒?”
辛紫蘭說道:“相公,你剛才認錯人了。”
陳鹿鳴臉色一沉:“你都聽到了什麽?”
紫蘭趕緊搖頭,然後笑道:“相公的話含混不清,妾身是一句都沒聽見。”
“蘭兒,我是最了解你的。只要你一撒謊,就會忍不住笑。”
“呃。”
紫蘭還想找話頭掩飾,陳鹿鳴突然出手,一把扼住她的咽喉,把她狠狠地壓在了床上。
“相……相公……”紫蘭識海中一片空白,夫君猙獰的表情,令她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仿佛一只腳已踏入了鬼門關,“對不起,不要殺我……”
陳鹿鳴的眼神,兇悍而悲憫:“蘭兒,你聽了不該聽的東西。”
“相公,妾身不會說出去的,你相信我。嗚嗚……”紫蘭淚如泉湧,想起成親以來的幸福時光,更不由得心如刀絞,“你以前那麽寵我,如今怎舍得殺我?”
“我不想殺你,可我了解你的脾性,你不是那種可以保守秘密的人。”
“我可以,我真的可以,相公,給妾身一次機會,求求你!”
見愛妻梨花帶雨,陳鹿鳴心裏肝腸寸斷,親身測試後,他終于明白了魔羅幽昙的藥性,就是幻化自己心中的執念;執念越深,毒性就越強。
可為之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
一番猶疑之後,陳鹿鳴嘆口氣:“蘭兒,我放過你,可你不許亂喊亂叫,否則我真的會殺了你。”
紫蘭趕緊保證:“我不會亂說話的,夫君原諒我。”
陳鹿鳴緩緩松開雙手,紫蘭躺在床上,莫說呼救,連動都不敢動一下,他一陣難過,遂将紫蘭拉起,攬入懷中,見妻子仍然吓得渾身發抖,于是安慰道:“蘭兒,對不起,是我反應過激了。可今日之事,換成別人,我一定會要了他的命。”
“相公,求你不要殺我,妾身還沒為你生兒育女。”
“娘子如花似玉,為夫怎麽舍得殺你?我陳鹿鳴此生只打算娶一位妻子,百年後入土為安,還要與娘子葬在一個墳裏。”
“謝謝夫君,謝謝夫君!”紫蘭終于松了一口氣,覺得平日那個對自己萬分寵愛的夫君又回來了,甚至覺得陳鹿鳴方才的兇悍,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蘭兒此時,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惑,問過,趁這個機會,為夫也向你坦白。”
紫蘭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不問了,我什麽都不知道。”
陳鹿鳴:“不問我,難道要去問別人?今晚不滿足你的好奇心,你一旦跑去別處打聽,洩露機密,那你我都要早日入土了。”
辛紫蘭無言以對,陳鹿鳴對她實在是太了解了。
陳鹿鳴嘆口氣:“我娘親就是二十年前叱咤武林的雪魔女。當然,我從來沒給你講過她的故事,所以換成一個你能聽懂的詞——侍魔。”
“侍魔!”紫蘭萬沒想到,陳鹿鳴居然是侍魔的兒子。
“為練成絕世武功,她不惜修煉《武魔殘卷》上的功法,結果自然是誤入魔道,成為了一代侍魔。因娘親喜穿白色裙裳,能以內力化氣成雪,故被世人稱為‘雪魔女’。殺死她的兇手,就是劍神七脈的掌門嚴恪。”
辛紫蘭低眉求解:“相公,節哀順變。可據妾身所知,侍魔的強大,不是任何高手能單獨抗衡的。嚴恪應該只是行兇者中的一員吧。”
“娘子的意思是,嚴恪身為武林領袖,斬妖除魔乃分內之事,我不該因為堕魔的娘親被殺,就遷怒于嚴恪,乃至于劍神七脈吧。”
辛紫蘭肩頭一聳:“不不不,妾身永遠站在相公這邊。”
“蘭兒,我更喜歡你是非分明時的樣子,不必事事都遷就我。假如娘親真的是個殺人無算的魔頭,我最多終生不與嚴恪見面,絕不會有什麽複仇之念。可是……娘親不是一般的侍魔,她仍然保留着身為人的情感。”
此言一出,被江湖中人聽到,估計會驚掉下巴,可紫蘭只是略微吃驚,畢竟她不是江湖中人,對侍魔沒什麽刻板印象:“侍魔,還通人性?”
陳鹿鳴點頭:“娘親雖然堕魔,但除卻嗜殺之外,幾乎與常人無異。她殺的那些人,也均是罪有應得。嚴恪明明知道這一切,卻為了他的野心,殘忍地殺死了我娘。”
“相公竟有這樣的身世?可是,你怎麽斷定,嚴恪知道一切?”
“因為娘親被殺時,我就躲在一邊。娘親原本無意殺死嚴恪,所以處處留手,不成想竟被他抓住機會擊殺。嚴恪,那個卑鄙小人,當着我的面,砍下了我娘親的頭顱。那一幕,我永遠都不會忘。”
陳鹿鳴抱得愈緊,幾乎讓紫蘭喘不過氣來。
“相……相公,你要如何報仇?”
“我要斬下嚴恪的頭顱,在娘親的衣冠冢前祭奠。”
為防止侍魔死灰複燃,所以武林每次擊敗侍魔,都會将其挫骨揚灰。所以雪魔女死後,陳鹿鳴只能為母親立下衣冠冢。
“相公,妾身支持你複仇。可你畢竟是官啊,為何不借朝廷之手,把嚴恪繩之以法?”
“除了你,誰能相信,天底下有通人性的侍魔?何況,世上沒人比我更懂法律。朝廷律法,根本不能消我心頭之恨。為夫必須親自動手。”
“好吧。江湖手段也好,朝廷律法也好,妾身只想要相公平平安安的。”紫蘭心中,剛才還留有陳鹿鳴帶給她的餘悸,這會兒已徹底釋然,夫君那不幸的身世,讓她第一次對他生出了憐憫之意。原來強悍如陳鹿鳴,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相公,那讓整個武林陪葬,又是什麽意思?”
陳鹿鳴稍稍松手:“沒什麽意思。蕭邁與武林沒有深仇大恨,尚且以征服武林為理想,我自應比他做得更絕。所謂法乎其上,取乎其中;法乎其中,僅得其下。蕭邁的态度過于溫柔,他的理想注定失敗;我唯有足夠激進,才能幫得到他。”
“原來如此,妾身都明白了。”紫蘭用臉頰去摩擦陳鹿鳴的胸膛,“相公,妾身雖然不會武功,生性又愚鈍,但絕對不會給相公拖後腿。我發誓,絕對不會把你的秘密洩露給任何人。”
“蘭兒,醜話說在前頭。你我夫妻本為一體,一旦秘密洩露,江湖一定會搞株連,我死,你也要死。”
“嗯。”紫蘭突然想到什麽,“相公,你遲遲不肯要孩子,就是為了報仇的時候,心無挂礙嗎?”
陳鹿鳴心中悲苦:“一旦複仇失敗,我不希望自己的經歷重演。”
眼睜睜地看着親人被殺死在面前,是一種上蒼的懲罰。
“可妾身真的很想給你生個孩子,我們成親都五年了。”
陳鹿鳴猶豫了一下:“我保證,三年之後,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要一個孩子。”
“好。”
時辰不早,夫妻更衣之後便熄燈就寝了。
黑暗之中,剛閉上眼睛的紫蘭,突然猛地把眼睛睜開:“相公。”
“何事?”
“妾身一閉眼,會不會再也醒不過來了?”
“蘭兒,你知道我當初為何娶你嗎?”
“因為相公是個負責任的男人,不願讓妾身背負名節被毀的惡名。”
“不,我喜歡你,僅此而已。”
“呃——”好不容易鎮定下來的紫蘭,頃刻間又是淚流滿面。成親數年,陳鹿鳴的關愛雖融于衣食住行中的點點滴滴,但從沒有說過讓人面紅耳熱的情話,使得紫蘭心中一直不踏實,覺得陳鹿鳴的寵幸只是因為她的身份,換成另一個女人做他的妻子也一樣,自己是随時可以被替代的。
可陳鹿鳴今日所說,仿佛自己是不可替代的。
“謝謝。”
辛紫蘭側身,把手掌放在了陳鹿鳴的胸口,甜甜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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