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四
大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紫莘一邊走,一邊逛街,有些後悔沒讓小白跟過來,至少能幫自己拎東西。
這時,前往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路,讓一個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漢先通過。
紫莘忙着湊熱鬧,也沒有注意那個人,直到兩人相距很近時,她才轉過身,險些被那遮天的身形吓一跳。
“啊咧……趙潮笙?”
趙潮笙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滄州城的道路很是寬敞,趙潮笙走中間就不可能碰到她,所以他就是沖陳紫莘來的。
一見到他,紫莘就氣不打一處來,但又不好發作,只能陰沉着臉問道:“你有事嗎?”
“是你有事。”
“我有什麽事?”紫莘脫口而出,緊接着便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你不會是要找我的事吧?”
趙潮笙開口,還沒說話呢,紫莘便繼續說道:“趙大俠,你是江湖上的成名俠客,是我的長輩,總不至于跟我過不去吧?”
“你害得我這樣慘,我不找你的麻煩是寬宏大量,找你的麻煩是理所應當,你沒有資格命令我怎麽做。”
聽到趙潮笙的埋怨,紫莘心裏也有氣:“我知道,你一直記恨我,恨我讓你當不成盟主還混不下去。可是,那能怪我嗎?我當年那麽小,沈大俠讓我送令牌給師父,我就送了啊。為何要怨我呢?怨也該怨沈大俠。”
“呵呵。”聽到你的辯解,趙潮笙居然冷笑,“我為何怨你,你自己心裏清楚。”
“我不清楚!有話能否直說?”
“我——”趙潮笙欲說,但半路停住,他左右看看,“此地人多眼雜,與我去個僻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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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帶我去哪兒啊?我不去。”紫莘後退兩步,作勢欲跑,畢竟光天化日,衆目睽睽,趙潮笙不敢做什麽,萬一去到僻靜的地方,他把自己殺了都沒人知道,所以絕對不能去。
“臭燒餅啊臭燒餅,你去哪兒了?不想見到你的時候,天天圍着我打轉;需要你的時候,連鬼影子都見不着!”陳紫莘第一次主動念叨蕭邁,希望他立即出現,幫自己逃脫困境。
“必須得去。”趙潮笙的語氣不容置疑。
“那我就跑。”紫莘又後退了一步,因為害怕對方拉扯自己,于是又威脅道,“你不可以碰我,否則我就喊非禮,讓你在江湖上擡不起頭來。”
趙潮笙卻冷笑一聲,完全不把她的威脅放在眼裏。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坑坑窪窪,如鹌鹑蛋般大小的鐵疙瘩:“知道這是什麽嗎?”
“鐵蒺藜啊,一種暗器。”
“你可以跑,但我保證,會用這個東西,讓你腦漿迸濺。”
“呃——”紫莘倒抽一口涼氣,并看得出來,趙潮笙不是在開玩笑,不由得暗暗叫苦,“他比蕭邁還要兇悍!臭燒餅只是用尺子打我的頭,趙潮笙是想要我的命。”
“畢竟是滄州陳府的大小姐,讓自己體面一些,跟我走吧。”趙潮笙說罷,便主動去到前面帶路。
“唉,長到這麽大,還沒受到過這樣的委屈。”紫莘摸摸脆弱的腦袋瓜,只得垂頭喪氣地同他一起走。
滄州城地勢,西南高而東北低,每到下雨的時候,雨水就會灌入城東北,搞得當地泥濘不堪。所以稍有條件的人,都不會選在城東北角居住,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城內最僻靜的地方。
紫莘很少來此地玩耍,入目所及許多殘垣斷壁,叢生的雜草更是平添幾分荒涼的味道。但河水濤濤,岸上楊柳依依,也算一番不錯的景致。
趙潮笙尋至河邊一處歇腳的地方,有好心人在這裏放置了石桌石椅,只是上面落滿了塵土。
只聽“砰”的一聲,趙潮笙揮掌,以雄厚的內力将塵土擊飛,然後沖紫莘做了個請坐的動作。
紫莘當然不會領趙潮笙的情,她掏出手帕,在石凳上擦了又擦,卻驚愕地發現,手帕一塵不染。
“好厲害的武功!”紫莘心中暗道,趙潮笙以鐵蒺藜殺人,絕非虛言,“他的武功,好像真的比師父高!”
身為江湖人士,品評武學高低,是大家侃大山時最常聊起的內容,即便是頂級高手之間,也很喜歡聊這些。
紫莘初識天山狂劍息唯江時,曾請他品評俠武盟諸人的武功,息唯江就打了個比方:俠武盟三柱石,好比劉備、關羽和張飛。沈夢為劉備,趙潮笙為關羽,闵清鋒為張飛。劉備武功遠不如關羽、張飛,但仍善使雙股劍,為不可多得的武學宗師,且性格寬厚剛毅,有容人之量,服人之德,所以沈夢為俠武盟盟主;關羽、張飛均為萬人敵,但論威猛雄壯,張飛要亞于關羽,闵清鋒略遜于趙潮笙。
六年前,闵清鋒成為俠武盟主,精力多放在處理盟內事務上,武功停滞不前;趙潮笙淪為游俠,無瑣事纏身,便日夜修行,精進武藝,如今功力已遠勝當年,非闵清鋒所能匹敵。
紫莘聽了還不高興,一番長篇大論,硬說闵清鋒修為更高,最後還真把息唯江辨倒了;但如今看來,自己只是紙上談兵的趙括,息唯江才是能看透本質的趙奢(趙括之父)。
(當然,之所以跟息唯江擡杠,還是因為品評過趙潮笙後,息唯江又談到了自己。他雖是天山派掌門,但并不實際管理門派事務,而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武學鑽研上,且可使用的資源比身為游俠的趙潮笙多得多,所以武學修為應當比趙潮笙更高。紫莘便覺得息唯江誇耀趙潮笙的目的,還是想誇耀他自己,所以忍不住擡杠。)
“哎呀,這下完蛋了啊,我該如何勸說趙潮笙放過自己呢?”
“快坐吧,我還有話要問你。”趙潮笙催促道。
“問什麽?”死也要死得舒服些,紫莘坐了下來。
“當年,究竟是誰指使你,把謀害沈大哥的罪名,轉嫁到我身上的?”
趙潮笙直奔主題,他的弦外之音,無疑是在為自己辯解,他與沈夢被害一案毫無關聯——但紫莘肯定是不相信的:“是不是兇手,你心裏最清楚。”
但趙潮笙氣場太強,紫莘雖然膽大,也只能在心裏怼他兩句,嘴上還是小心翼翼的:“我沒有誣陷趙大俠啊,是沈大俠把令牌給我,讓我轉交給師父的。你那時是副盟主,怎麽說都交該給你,但沈大俠不讓給你,所以大家才懷疑你,與我有什麽關系?”
“因為被人劫持,再得沈大哥所救,受沈大哥之托,排除萬難抵達俠武盟,把令牌交給闵清鋒——這個故事太過離奇,我懷疑它的真實性。”
紫莘不讨厭撒謊,但讨厭說真話時,被人懷疑成撒謊,所以立即雙手叉腰,理直氣壯地說道:“我敢以人格擔保,當年所言句句屬實。何況盟內諸位長老都不懷疑,你憑什麽懷疑?”
“懷疑此事者何其多?只是按照盟規,持令牌者為盟主,令牌又在闵清鋒手上,我不願與其火并,所以主動讓出了盟主之位。但出讓位置不代表我服氣,相反,這些年積壓在我心裏的怨氣越來越重,已經到了非昭雪不得解脫的地步。”趙潮笙這樣的內家高手,談起當年的冤屈,氣息居然也為之紊亂,他深深地呼了兩口氣,才繼續說道,“當初你年紀太小,我怕追問急了,會吓死你;如今你已長大成人,是時候說出真相了。”
“可我小時候說的就是真相啊。”紫莘還想反問趙潮笙,你說的又是不是真相?
因為趙潮笙極有可能是賊喊捉賊,沈夢的确是他害死的,但他見世人沒有确鑿證據,就一直試圖為自己脫罪。脫罪的最好方式,莫過于讓當年指證他的人翻供——這個人就是陳紫莘自己。反複追問當年的真相,目的很簡單,就是讓自己相信,他是冤枉的。
可這番話,說出來會激怒對方,所以紫莘想了又想,決定換個方式提出自己的懷疑:“因為我小,怕吓着我,才不追問,隔了六年才想起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趙大俠,你這個說法很沒有說服力啊。”
趙潮笙眉頭稍垂,解釋道:“去年,我在一間破廟中借宿,旁邊還有個瀕死的老乞丐。他在人生的最後時光,跟我講了他的故事。老乞丐年輕時曾是個私塾先生,因教學過分嚴厲,被某個學生記恨,他就去鼓動自己年方十歲的妹妹,誣告老乞丐曾調戲過她。世人都不相信一個十歲的丫頭會撒謊,所以任他如何辯駁,官府還是判了他流放三千裏的罪名,徹底毀了他的一生。”
“我不敢偏信他的說辭,便去到老乞丐的故鄉,找到了當年誣陷他的女孩兒,那時她已經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妪。見到我以後,很爽快地便承認了,老乞丐根本沒有調戲過她,一切都是早已死去的兄長指使她做的。我至今仍記得,說那話時,老妪那臉上滿不在乎的表情。”
“那猶如一記悶棍,狠狠地砸在我的臉上,瞬間讓我清醒過來,兒童不一定就天真無邪,十歲的女童也有可能是蛇蠍心腸的壞蛋。所以,我不會再放過你,我不想等我死了以後才能沉冤昭雪。陳小姐,懂了嗎?”
紫莘沒想到,趙潮笙居然有這樣的經歷,完美解決了——為何六年前他無動于衷,六年後卻要跟自己死磕到底的問題。
可趙潮笙的話是真的嗎?紫莘瞧着他那義正辭嚴的神情,覺得不像是在撒謊,但轉念一想,萬一這個老江湖,是說謊言騙自己這個後生晚輩呢?
于是,在不知道趙潮笙有沒有騙自己的情況下,紫莘便假裝相信地說道:“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趙大俠前後判若兩人。但一個女人壞,不代表所有女人都壞,我還是很善良的。”
趙潮笙白了你一眼:“據我所知,當年你從滄州一路走到并州,中途可沒少做壞事。”
“啊這……”紫莘有些啞口無言,“有嗎?哈哈,我都不記得了。”
見紫莘這般敷衍,趙潮笙很想再施展一次“妙手回春”。浪跡江湖這些年,他遇見過不少“失憶者”,問什麽都說記不清,不知道,但只要趙潮笙與其“打成一片”,對方的失憶症就能立即治好,堪稱“妙手回春”。
可紫莘畢竟是個武功低微(在他看來)的小姑娘,傳揚出去,他不怕滄州陳家的仇恨追殺,只怕江湖中人說自己以大欺小,沒有宗師風範,所以只能以言語相威脅——其實言語威脅已經夠沒風度了。如果不是那位老妪,陳述當年誣陷私塾先生時,那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給了趙潮笙一記暴擊,趙潮笙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再來找她。
“不記得?你可知曉,趙某人最擅長治療失憶症。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說出真相,例如用擦不掉的顏料,在你睡着的時候給你塗花臉;在你的日常飲食中,投放以各類動物糞便制成的藥粉;亦或者你平常逛街時,以飛刀劃開你的衣帶,讓路人都有幸欣賞陳大小姐美麗的身體……”
“停停停,趙潮笙,你也太惡毒了吧?居然對人家一個弱女子,做出這些事情!”紫莘知道趙潮笙不是開玩笑,所以又氣又急。
“這也叫惡毒?我還準備在你成親之日,雇個青樓女子,替代你與新郎共度春宵呢。”
“你……”
“亦或者……”
“別說了,我不聽,我不聽!”紫莘捂住耳朵,心中生起一浪接一浪的羞辱,最終都化為眼眶裏的淚水,随着“哇哇”的哭聲傾瀉而出。
其實,在平民百姓的世界,趙潮笙的話語就屬于标準的“調戲”,且惡毒到能把一個良家婦女逼到自殺的程度;即便是在江湖世界,這些話也足夠招致一頓致命傷級別的毒打,可惜陳紫莘打不過他,周圍也無人相助,所以只能哭。
哭不是因為脆弱或恐懼,而是一種反抗的态度,因為如果這時候坦然接受,就相當于承認了趙潮笙的羞辱,往後在他眼裏,自己就跟青樓女子無甚兩樣了。
“嗚嗚,哇哇……”
“哭聲,會讓我心煩意亂,我的忍耐亦是有限度的。不怕的話,就繼續哭。”說罷,趙潮笙取下腰間的酒葫蘆,開始自斟自酌起來。
“趙潮笙,我是狐仙轉世,你這樣欺負我,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說罷,已屈辱到極點的陳紫莘,從石凳上站起來,縱身一躍,便栽進了滔滔的河水中。
“咕嘟、咕嘟——”
身處冰冷的河水中,肢體完全不受控制,紫莘竭力閉氣,但還是阻止不了河水灌入口鼻;她想把頭露出水面,結果卻是在河中越陷越深。
見陳紫莘投水,趙潮笙立時愣了一下,但随即恢複如常,繼續在案上飲酒:“大小姐以為趙某不知,你一到晚上就跑出去跟男人鬼混?所以,就別裝什麽貞潔烈女了。”
誰知,紫莘在水裏掙紮幾下便沉了底,還往水面上吐起了泡泡。
“真不會游泳?”趙潮笙一個激靈,這才反應過來,“對啊,千金大小姐,哪裏有會游泳的?”
紫莘再怎麽任性,也是滄州陳府的千金,豪門規矩耳濡目染,豈會輕易脫光衣服,跑進江河湖泊裏學游水?
想到這兒,趙潮笙立即躍入水中,三兩下便把不省人事的陳紫莘拖上了岸。
尋常人遇到這種情況,大多會放平身體後積壓溺水者的腹部,但趙潮笙人高馬大,又力能扛鼎,直接抓住陳紫莘雙腿把她倒提起來,然後使勁抖出了她肺部和腹中的河水。
“咳咳——放開我——”紫莘氣息微弱卻又很不甘地說道。
“至于這般玩命嗎?我只想要一個真相。”趙潮笙把陳紫莘放在了石桌上。
“阿嚏!”紫莘打了個噴嚏,然後雙手捂住手臂,毅然決然地說道,“我說的就是真相。”
“你以為我不懂你的心思?知道我不會放任你死,就跳進水裏做威脅。”趙潮笙有些不忿地說道。
事實上,還真讓他說對了,紫莘方才是在賭,賭趙潮笙出于任何理由,都不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淹死,所以旱鴨子陳紫莘才敢往河水裏跳。
當然,紫莘肯定是不會承認的,否則這趟險不就白冒了?
“我一介良家女子,被你那般羞辱,還能怎麽辦?不過一死以明志!”
“良家女子?呵呵,你算什麽良家女子?”
聞聽此言,紫莘轉身又要跳河,趙潮笙見狀立即拉住她的袖子:“別胡鬧了。”
“你讓我死,讓我死了吧。”
雙方大力拉扯之下,只聽“刺啦”一聲,柔軟的外套被從領口的位置撕爛,露出了白皙的肩膀。
(古代衣物,無論棉麻還是絲綢,質地都比較脆弱,一扯就容易斷裂。)
然而,趙潮笙沒有見到這香豔的一幕。
因為把陳紫莘救出來以後,他就發現大小姐身上昂貴的衣料,在沾水後變得近乎于透明,盛夏之時她又不可能穿得很厚,那場面就顯得極為尴尬;再加上濕衣貼緊皮膚,勾勒出年輕而優美的曲線,令趙潮笙更加不敢直視,所以拉扯之時,眼睛一直盯着別處,聽見衣物撕裂聲,才暗叫不好,急忙松開了手掌。
紫莘也很意外,她忙于遮羞,就沒有再往河裏跳:“趙潮笙,我要去官府告你!”
“我不是故意的!”趙潮笙吞吞吐吐許久,才說出那已經很久沒說過的三個字,“對不起。”
“對不起有何用,人家的清白都要被你毀幹淨了!”紫莘一手捂住肩膀,一手鉚足了力氣去捶打趙潮笙,可不料對方一身橫練工夫,拳頭砸上去,像是在砸鋼鐵鑄造的人像,反倒把紫莘疼得龇牙咧嘴。
“我毀了你的清白?你又何嘗不是毀了趙某的清白!”
“都說了多少遍,當年的事我沒有撒謊,你要是覺得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那去找沈大俠啊,為什麽一定要纏着我呢!”
“我也很疑惑,堂堂滄州陳家的千金,有何理由去賭命也要維持謊言?”
“看來,除非我死,否則你永遠不可能相信我。”
紫莘心灰意冷,想到往後還會遭受趙潮笙無止境的糾纏,自己卻完全無能為力,便賭氣又賭命地轉身,準備再次跳河。
“夠了,到此為止!”趙潮笙沒想到,從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口中,套一句自己想要的話,竟然如此艱難,他連忙再次抓住陳紫莘,但這次沒怎麽用力,“好一條狐貍精,好一條狐貍精,我看你比狐貍精都難對付。”
“嗚嗚,是小狐仙!”陳紫莘一邊抽噎,一邊都不忘糾正趙潮笙的錯誤。
“差不多,反正都要把我的耐心磨光了,或許趁早另尋他法才是正道。從今往後,你好自為之。”趙潮笙艱難地說出最後五個字,然後慢慢松開捏住紫莘衣角的手指。
“好自為之是什麽意思,你以後不會再找我的麻煩了?”紫莘怯生生地問道。
“嗯!”确認紫莘不會再尋短見,趙潮笙這才徹底松開手指,然後把酒葫蘆挂回到腰間,轉身走人。
望着那虎狼一樣的背影,離自己越來越遠,陳紫莘不由得松了口氣,但很快就察覺到什麽,低頭一看,才想起自己渾身濕淋淋的,衣裳也被撕裂了。
“喂,趙潮笙,你就這樣把我丢在這兒?我怎麽見人啊!”
趙潮笙停止腳步,意識到自己的确欠缺思考,陳紫莘是沒辦法穿一身濕衣回家的。
“我去雇頂轎子,送你回家。”
“我就是不想回家,所以才跑出來的,再說家裏人多眼雜,被人間道我這副樣子,又要被人說閑話了。”
“你還怕被人說閑話?”
“我良家女子,怎麽不怕啊。”紫莘還沒意識到,在關于名節的話題上,趙潮笙說話總是夾槍夾棒的。
“呵呵。行吧,我去給你找身衣服。”
“記得料子要絲綢,最好是産自杭州的,棉麻衣服我穿不慣。”紫莘一件件地叮囑,“還有,動作快一些,否則濕衣服穿久了,我會染上傷寒的。阿……阿嚏!”
“你把我當仆人了?”趙潮笙最讨厭嬌生慣養、細皮嫩肉,還整日哭哭啼啼的千金大小姐,陳紫莘很巧合地三樣全占。
紫莘對此渾然不覺:“這都是很合理的要求,我還沒讓你準備甜點呢,肚子都餓到不行了。”
“你等着吧。”
“要多久,喂,要多久?”
趙潮笙一溜煙兒便跑得沒影了,紫莘這才有空擠幹發間的水漬。她左右張望,生怕這時候有無聊的路人經過:“根本不用猜,趙潮笙肯定會拖到天荒地老,才會把衣服給送過來。唉,本小姐實在是太倒黴了。改日回家,也得跟娘親一起拜拜佛,轉轉運。”
正自言自語間,忽有一道勁風吹過,揚起了河畔的柳枝,緊接着一個碩大的身影從天而降,手中拖着一個包袱,此人正是趙潮笙,此刻距離他出發,才過去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衣服和點心都在這兒了,往後勿要說我欺負一個弱女子,折辱了趙某人在江湖中的大號名聲。”
“您在江湖上有什麽好名聲啊?”紫莘忍不住腹诽,雖說沒有證據,也不敢在趙潮笙面前瞎說,但江湖中人大多認為沈夢之死與他脫不了關系,那名聲能好嗎?
腹诽完畢,紫莘道一聲“謝謝”,打開後發現放在最上面的是一盒蘇記的點心,她平時就愛吃這一家;盒子下面是一套衣裳,花花綠綠的,上面還沾着很重的脂粉味。
“趙大俠,這是舊衣服?”
“如此光鮮,怎會是舊衣?”
“明擺着就是舊衣服,有人穿過的……上面還沾着主人的體溫呢!趙大俠,這衣服是從誰身上扒下來的?你該不會又去欺辱別的良家婦女了吧!”
“陳大小姐,你廢話何其多!這衣服是我從怡紅院借來的,小桃姑娘說只穿過一次。”
“怡紅院?咦——我從來不穿別人穿過的衣服,何況是煙花女子的衣服?趙大俠,請你幫我再換一件。”
聞聽此言,趙潮笙把手裏的寶劍一提,明顯要發作,但他轉念一想,陳紫莘身為富家千金,不想穿煙花女子的衣物,也情有可原,所以壓下性子,耐心解釋道:“陳小姐,你不穿平民的衣物,又不穿煙花女子的衣物,那趙某去何處給你找衣服?”
“那你可以去……”紫莘原本想讓趙潮笙去陳府取衣,跟小白打聲招呼便好,然而很快意識到,趙潮笙給陳家大小姐找替換的衣服,傳揚出去,外人還會以為自己出了什麽事;若不去陳府,找別的富家千金借衣,趙潮笙只會被當做流氓趕出來,所以他只能去尋煙花女子借衣:“似乎也去不了別處。那好吧,謝謝趙大俠。”
趙潮笙這才消氣。紫莘肯定不能在河邊換衣服,雖說此時沒人,但說不準何時就會來人,于是趙潮笙把她帶到一處巷角:“大小姐,你會自己換衣服嗎?”
“你太小看我了!”
大多數情況下,陳紫莘會讓丫鬟幫忙穿衣服,但闵清鋒的劍侍影兒是個嚴厲的老師,強迫陳紫莘學會了自己更衣,以備不時之需。
“趙大俠,我在換衣服呢,你千萬不要回頭哦。”
“放心,我趙某人不近女色。”
一番折騰後,陳紫莘穿好衣服,趙潮笙果然一次都沒有偷看,仿佛大樹一般守在巷子口。
可是,更衣之後,才發現問題:這套衣服與她的風格極不匹配。
陳紫莘是首富之女,又是武林人士,所以平時的服飾裝束,既奢麗華貴又英姿飒爽,風格介于廟堂和江湖之間;但趙潮笙找來的衣服,充滿風塵味,不僅過分豔麗還十分暴露,穿在身上,保證會被誤認為煙花女子。
更關鍵的是,這衣服絕對遮不住紫莘的體味——事實上,她在換衣服時就已經發現,被河水沖洗過後,香粉失效,衣服上沾惹了淡淡的氣味。
“趙大俠,穿這種衣服,還怎麽見人啊?”紫莘臉頰緋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誰知趙潮笙早有準備,從包袱裏掏出一只繡有侍女圖的團扇,丢給陳紫莘:“走路時,用它把臉遮起來,就沒人知道你是陳大小姐了。”
“啊這……”紫莘将信将疑,于是便用團扇遮住口鼻,只露一雙澄澈的眸子,亮晶晶地望向趙潮笙,“趙大俠,真的認不出來嗎?”
直面陳紫莘的目光,趙潮笙呆愣片刻後,猛地打了個激靈。
號稱狐仙轉世的陳家千金,擁有堪比褒姒妲己的傾城之貌,足以令天下英雄競折腰,連趙潮笙都不能否認這一點。
只是,他沉迷武道不近女色,加之對陳紫莘愈發深重的厭惡,便從來不拿正眼瞧她。
然而,這一刻突如其來的對視,趙潮笙才猛然發覺,眼前少女是何其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頭發被浸濕,一些首飾都落進水中。更衣時,她便摘掉全部的首飾,讓如瀑的青絲自由地垂在腰間;臉上的粉黛都被擦得幹淨,無瑕的容顏倒顯得更加明麗;明明穿着極其豔俗的裙裳,卻從裏到外透着股出淤泥而不染之感,襯托得這只小狐貍更加純潔和動人。
趙潮笙一度以為,自己只喜歡武林,不喜歡女人,可此刻那股從內心深處流露出的悸動,讓他陡然間明白,自己不是不喜歡女人,只是還沒遇見如紫莘這般美到驚心動魄的女人。
只不過,這種悸動只是一瞬間的,因為趙潮笙很快意識到,他年紀太大,做紫莘的父親都綽綽有餘。若年輕十歲,自己還是俠武盟的擎天柱石,一定會立即去陳府提親,求陳骁把女兒嫁給自己;至于現在,還是趁早洗洗睡吧。
理智戰勝欲念後,趙潮笙透過紫莘美麗的皮囊,再次看到了她“醜陋”的內心:刁蠻任性,嬌生慣養,恃強淩弱,自私自利,不學無術,滿嘴謊言……于是乎,剛剛生出的一點好感,頃刻間又煙消雲散。
紫莘對一切渾然不覺:“趙大俠,究竟還能不能認出來啊?”
“把臉遮嚴實,沒人會想到陳大小姐。”
紫莘放下心來,把換下的衣服随手一丢:“那就好,我們走吧。”
趙潮笙認得出,紫莘這身衣服價值萬錢,是滄州城最好的匠人,歷時一個月以上才能織就的仙品,見她棄之如敝履,不禁有些心疼:“怎麽把衣服扔了?”
“濕成這樣,不要了。”紫莘很坦然。
“奢侈浪費。”趙潮笙又在心裏,給陳紫莘加了一條罪狀。
若紫莘知道他心中所想,定會與之理論:王公貴族,富商大賈,大多有衣服只穿一天便丢掉的風氣。陳家家風甚嚴,陳骁的衣服洗過十日才會扔;窦倩倩出身苦寒,雖然做了陳家夫人,但依舊省吃儉用,衣物洗過十遍才會扔;紫莘雖然不如父母,一件衣服也是最起碼穿夠五日才會扔,在富家千金的行列裏算是較為簡樸的一類了。
更何況這次丢衣服,還有掩飾體味的考慮。
“趙大俠,我們走吧,”
趙潮笙欲走,可邁出去兩步,便深覺不妥,于是折返回來,閉上眼睛撿起了紫莘丢掉的衣服。
“喂,你做什麽啊?”紫莘甚是緊張,擔心趙潮笙會發現異樣。
但趙潮笙沒有絲毫察覺,他緊閉雙目,把衣服擰幹後,一股腦放入了包袱中。
“怕是我想多了,久居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趙潮笙一介江湖人,整日跑來跑去,自己都滿身味道,怎麽能聞見我的呢?”紫莘松了口氣。然後又詢問道:“趙大俠,你撿我的衣服做什麽,說好不要了。”
“你可知許多窮苦家的姑娘,如你這般年紀,卻窮得連個裙子都沒有,整日只能躲在家裏不敢出門?你這身衣服,随便找個人送了,都比當做垃圾扔掉強。”
“呃……其實,以前不要的衣服,我也都會賞賜給下人的。”紫莘有些尴尬,于是又用團扇遮住臉,免得趙潮笙見到此時泛起的緋紅。
兩人離開城東,紫莘一路都用團扇遮住臉,緊緊地跟在趙潮笙身後,一路上招惹了不少路人的注目,他們也不覺得有異。畢竟,江湖人士攜煙花女子逛街,簡直再常見不過,唯一稀奇的是,這位姑娘的相貌和身材實在絕佳,讓人不禁羨慕這高壯漢子豔福不淺。
有些色中餓鬼,甚至想要上前搭讪,詢問你是哪家的姑娘?只是趙潮笙氣場太強,一個眼神掃過來,就足以讓他們退避三舍。
但還有些江湖人士,膽量就比平民大許多,路上撞見趙潮笙,便上前與之打招呼:“見過趙大俠。”
“你們是……青城派的弟子?”
這兩人身穿青色道袍,一人持拂塵,一人挎寶劍,劍柄純黑,劍鞘則是純白。憑借這般特異的裝束,趙潮笙一眼就分辨出對方是青城派弟子。
青城原本是個小門派,但其真武長老紫靈真人,前兩年突破至“劍仙”之境,成為當今武林唯二的劍仙之一(亦有可能是唯一,另一位劍仙已銷聲匿跡達十年之久),使得青城派迅速崛起為炙手可熱的大門派。
“在下法真。”
“在下法明。敢問趙大俠這是要去哪裏啊?”
“随便走走。”
兩人最初的目的,只是想搭讪兩句,在趙潮笙面前混個臉熟,搭讪完後就得趕緊走了。
誰知,紫莘因心中好奇,便以團扇遮面,伸出腦袋,從趙潮笙背後望向兩人。
然而,就是這一眼,瞅得法真心神蕩漾。雖然看不見容貌,但杏子般的眼眸中,流淌着的清澈與靈動,足以讓法真幻想出一個絕美的仙子形象——事實上,紫莘可能比他想象中還要更美豔一些。
青城派屬于天師道,門下弟子不忌葷腥,可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所以法真見到紫莘後,先是覺得不可方物,緊接着又覺得幾分眼熟,懷疑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于是忍不住想要追問紫莘的來歷。
“在下有聽到傳聞,說趙大俠不近美色,未有妻妾,那不知您身後的姑娘是何來歷啊?”
趙潮笙聞言皺了下眉,但更驚訝的是法明,他心想法真豈非明知故問?對方的穿衣打扮,明顯是某家青樓裏的姑娘,出門肯定是配趙潮笙玩樂的。
不同的主顧,對煙花女子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有的大方,樂于同他人分享,朋友一個眼神,就能把自己的女人送出去;有的小氣,就把她當成自己的女人,平時眼不見為淨,但有人敢當面跟自己的女人勾勾搭搭,就仿佛受到了奇恥大辱。
趙潮笙若為後者,法真豈不是自讨苦吃?法明不由為師兄捏了把汗。
事實上,趙潮笙此刻的确有些煩躁。
他在江湖上的名聲不太好,但畢竟武功修為放在這裏,尋常江湖人見到自己都是客客氣氣的;而在他眼裏,不尋常的江湖人,整個江湖都不超過五個。所以一路上就怕有人搭讪,結果怕什麽來什麽,一時真不知該如何解釋。
見趙潮笙面冷無語,法明意識到闖禍了,于是瘋狂示意法真趕緊走人,然法真此時失魂落魄,不問出美人的身份,心神都無法安定:“趙大俠,請問您身後的女子,究竟是何身份?”
趙潮笙:“她是……”
紫莘見趙潮笙無語,暗道傻大個連扯謊都不會,萬一不小心公布自己的身份,那陳紫莘在滄州就再無容身之地了。
她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于是躲在趙潮笙身後,只露出半張臉,還以團扇遮面,捏着嗓子嬌滴滴地說道:“奴家是怡紅院的人,方才外出閑逛,不料遭遇歹人欺辱,幸得趙大俠所救。奴家因擔心歹人又至,便請趙大俠護送我回家。”
紫莘一邊說,一邊朝趙潮笙瞅去,他果然回頭,便趁機給了他一個眼神,讓趙潮笙配合自己,莫要被青城派的人戳穿了。
這番說辭,完美解釋了紫莘裙裳似煙花女子,卻披頭散發的原因,所以法真不曾懷疑。他聽得紫莘的聲音,猶如仙樂拂面,心神蕩漾,緊接着又追問紫莘的名字,明擺着是準備改日……哦不,今日就去光顧怡紅院。
“這……趙大俠……”紫莘沒去過怡紅院,怕胡扯出的名字,會被法真識破,于是向趙潮笙投去求助的目光。
趙潮笙則是皺緊眉頭,因為他意識到,法真待會兒肯定會去怡紅院詢問,所以謊言一定會露餡。紫莘肯定不在乎,畢竟她到時已經脫身了,但自己則會承受不少的流言蜚語。
見趙潮笙又沉默,紫莘只得硬着頭皮把謊言撤下去:“道長是江湖中人吧?奴家曉得江湖人的厲害,只想過安生日子,不願與江湖有過多交集,所以請不要追問奴家的名字了。”
法真頓時感到像被潑了一盆冷水,說話也失去了方寸:“可趙大俠不也是江湖中人嗎?你允許他送你回家,為何卻不能讓在下知道姑娘的名諱?”
“因為……因為……趙大俠不是一般的江湖人,他是奴家的救命恩人。”紫莘說完這句話,感覺有點吃虧,想着往後從什麽地方找補回來。
而在法真這邊看來,就是眼前的美人已傾心于趙潮笙。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但法真還不肯放棄最後一絲希望,扭頭問向趙潮笙:“那趙大俠又是什麽意思?”
這次趙潮笙回答得倒爽快:“趙某沒什麽意思,只想早點送姑娘回家。”
法真這才長舒了一口氣:“皆道趙大俠坐懷不亂,不近美色,堪稱當世柳下惠,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開口就給趙潮笙戴了頂高帽,提醒趙潮笙要對美人敬而遠之,莫要毀了自己的名聲。
擱到平時,這頂帽子趙潮笙戴也就戴了,可這次不同以往,他聽了之後非常生氣,暗道連自己都覺得年紀太大,配不上陳紫莘,你一個青城派的無名小卒,還癞蛤蟆妄想吃天鵝肉?
于是,終于不再客氣,直截了當地說道:“過譽了,趙某從不敢自比柳下惠,只是早年沉迷武道,耽誤了終身大事。我還要送姑娘回家,無事的話,就此別過。”
說罷,便直接從兩人身旁走過,陳紫莘則趕緊跟在後面。
法真還有些不甘心,想要跟上去,但被法明及時拉住:“師兄,還沒看明白嗎?人家兩情相悅,如何輪得到他人插足!趙潮笙絕非易與之輩,不要招惹為好。”
“這……唉!”法真只覺萬念俱灰。
擺脫青城派弟子的糾纏後,趙潮笙當然沒有送紫莘去怡紅院,而是把她送到了雲來客棧。這裏的檔次比天然居低很多,但紫莘經過接觸,知道趙潮笙為人節儉,厭惡奢靡浪費,就沒有再發牢騷。
“那個穿白衣服的丫頭,是你的貼身侍女?”
“趙大俠說的是小白吧?對啊!”
“那你有何貼身之物,與我做個憑證,我好找她來給你送衣服。”
“趙大俠不是拿了人家的衣服嗎?小白認得出來。”
“嗯……也好。”
趙潮笙自然沒把衣服全部拿走,只是讓紫莘挑了一件輕薄小巧的外套,疊好後用布匹抱起來。
紫莘從來不做家務,連一件衣服都疊了很久,同時她自己也有意拖延,因為忍不住好奇心,想跟趙潮笙聊天:“趙大俠,青城派的人,說你不曾娶過妻妾,是真的嗎?”
“是。”
“為何不娶妻生子啊?”
“我出身武當派,隸屬于全真道。全真道的戒律之一,便是清心寡欲,不得娶妻生子。”
“啊?趙大俠,你原來是個道士!”
如果不是趙潮笙親自說出口,紫莘完全沒辦法把他跟道士聯系在一起。因為趙潮笙不穿道袍,不持拂塵,也不會張口閉口“無量天尊”,傳聞中的他更是心狠手辣,殺人無算,怎麽看都不像個道士,更別說是全真一脈的道士了。
趙潮笙擺擺手:“我離開武當已經很多年了,山上的戒律能破的全都破了,只剩下一個娶妻生子。因為見過太多人,有了家室後修為便停滞不前,我不想被瑣事耽擱,便遲遲沒有成婚。”
“原來如此。”紫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其實,趙潮笙未曾娶妻的原因有很多,怕耽誤修為只能算其中之一。六年前,經沈夢介紹,他幾乎與一武學世家的千金訂下婚約,眼看就要成家立業,忽然噩耗傳來,沈夢被殺,趙潮笙成了最大的嫌疑人,丢掉了俠武盟副盟主的位子,對方二話不說就退了婚,似乎擔心趙潮笙糾纏,隔年就把女兒嫁給了別人。
那件事對趙潮笙刺激甚大,從那之後他再沒有想過娶妻生子。
但這個原因,歸根到底還是與紫莘有關,而趙潮笙已不想再跟紫莘糾纏,所以幹脆就沒提:“衣服疊好了嗎?”
“疊好了。”
紫莘把衣服疊好,再用布包起來放在桌上,趙潮笙拿起塞進懷裏,轉身走到門口:“小白會把衣服送過來,我就不會再回來了。”
“嗯,謝謝。”
趙潮笙離去,順便帶上了門。
“趙潮笙,似乎不是個壞人啊。”
陳紫莘一直把趙潮笙視為害死沈夢的元兇罪魁,所以對他心懷惡感,且前幾次邂逅,趙潮笙也的确兇神惡煞,更是加重了紫莘的猜忌。
可自從落水後,趙潮笙一系列的幫助和交談,使得紫莘發現,這家夥也并非一直是兇神惡煞,他也有溫柔和正直的一面。
因此,在打消了最初的惡感後,紫莘終于能夠冷靜下來,客觀地分析一下兩個人的矛盾。
“仔細想想,我與趙潮笙的矛盾在哪裏?沈大俠把令牌給我,讓我交給闵清鋒,使得趙潮笙承當了巨大的嫌疑;趙潮笙則自認清白,認為是我的證言害他蒙受了不白之冤。”
“假設趙潮笙真是清白的,那我與他就沒有矛盾了;趙潮笙若相信我說的都是真話,那……應該也就沒有矛盾了。”
“世上有些心胸狹隘之人,即便對方說的是真話,但損害了自己的利益,也會因此深深地記恨對方。但趙潮笙似乎不是那般小氣之人,否則就不會給我找衣服,還在外人面前幫我遮掩,怕我丢了面子。使他心存記恨的,不過是出于對我的懷疑。所以,我得想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同樣,趙潮笙也要證明自己的清白,讓我相信他不是害死沈大俠的兇手。”
“那如何才能證明彼此的清白呢?”紫莘立即想出了最根本的解決之道,“查出沈大俠被害的真相。問題是,如何入手呢?”
當年為調查沈夢被害一案的真相,俠武盟幾乎全員出動,查了整整三年,但除了一些捕風捉影的消息,什麽都沒有查到。
如今已過去六年,憑陳紫莘一人之力,又如何能查得出真相?
“難,很難,可以說非常難,但并不是完全沒機會——因為我隐瞞了一個關鍵線索:重創沈大俠的,是一只‘猴子’。”
沈夢臨終前,曾說過若非被一只猴子重傷,以他的武功根本無懼那幾個宵小。當初猶如鬼使神差一般,陳紫莘把所有的經歷都告訴了闵清鋒,唯獨沒有說“猴子”的事情。至于隐瞞真相的原因,她後來自忖,大概是想親自抓住兇手,為沈夢報仇。畢竟,她一度以為“猴子”說的是“蕭忘我”,憑借俠武盟的力量,抓住蕭忘我應該很容易。但經過調查得知,蕭邁的衆多綽號裏,根本沒有一個與猴子沾邊的!
也就是說,沈夢被殺,大概率與蕭邁無關,但紫莘确認這一點時,離案發已經很久了,她擔心會被闵清鋒責怪,為何不一開始就說出真相?所以就一直瞞到了今天。
“我陳紫莘可是狐仙轉世,還奈何不了一只猴子嗎?”
經過稍許的遲疑後,紫莘很快便恢複了百倍信心,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即便在挫折之下,會難過,會灰心,甚至會絕望,但只要給她時間,紫莘就能恢複信心,繼續樂觀勇敢地迎接挑戰。
不知不覺間,紫莘又回憶起當年發生的事情,并聯想到了一個人——岳岩。
“哎呀,怎麽把岳大哥給忘了?”
紫莘這才想起來,自己剛與蕭邁分別時,是準備去找岳岩玩耍的。
當初之所以會與沈夢相逢,就是因為吃了岳岩買來的蒙汗藥糖葫蘆,至于那個下蒙汗藥迷暈自己的兇徒,至今都沒有被找到。
“去找岳大哥問問情況吧。”
她打定主意,便不再等小白送來衣服,直接留下一封書信,讓小白在客棧等自己,然後紫莘手持團扇,遮住面目,暫時離開了客棧。
因擔心被人認出,紫莘還是非常忐忑的,但她也同樣有所準備。剛才跟趙潮笙來客棧的路上,路過一個賣鬥笠的攤子,上面挂有女子專用的鬥笠——用細細的竹篾編織而成,細密而輕便,不能防雨但可遮陽,周圍有一圈近三尺長的白紗,戴上後可以直垂到腰間。
紫莘直奔到攤販前,買來一頂戴上,這下子別說是普通人,即便親爹陳骁路過都認不出來,還剛好遮住了散亂的頭發——畢竟大小姐是不會自己盤發髻的。
一路平平安安地來到镖局,詢問岳岩在不在,镖師則告訴紫莘,岳岩已經好幾日沒來了。
“是什麽原因啊?”
“好像是生病了。”
“生病?岳大哥鐵打的身子,居然也會生病?”
紫莘覺得稀罕,便詢問岳岩生得什麽病,镖師也說不上來,只道前幾天見面時,覺得岳岩有些虛弱。于是紫莘先去藥鋪買了些人參靈芝當歸枸杞之類的補藥,然後去拜訪岳岩家。
镖局的工錢是十分豐厚的,但岳岩家裏卻十分破敗,因為镖師普遍喜歡酗酒、賭錢,還愛好穿價格昂貴的衣物,所以往往攢不住積蓄。
紫莘嘆了口氣,她努力了很多年,都沒有幫助岳岩改變賭錢的惡習,更沒有實現讓全滄州賭坊都關門大吉的夙願。
“岳大哥,岳大哥!”紫莘喊了兩聲,又敲了敲門,許久都沒人應。
“在,在!”
正當紫莘以為家裏沒人時,裏面突然傳來了一聲有氣無力的回應。
不多時,伴随一道陳舊的開門聲,露出一張滿是倦容的臉龐。
“岳大哥?”
紫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疲憊的男人,居然就是自己印象中铮铮鐵骨的岳岩。
岳岩向來身強力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一入賭坊幾天幾夜不合眼而不覺疲憊,永遠一副龍精虎猛的樣子。可如今他膚色暗沉,眼窩凹陷,嘴唇發白,連腰杆子都挺不直,反複害了一場大病。
“是小貍吧,怎這副打扮?”
“喬裝打扮一下,否則出不了門。”紫莘摘下鬥笠,“岳大哥,你怎麽變成這副模樣,好像身體被掏空了似的。”
岳岩尴尬地笑了笑:“最近身體有些不舒服。小貍,快進來坐坐吧。”
一腳踏進大門,這個熟悉的地方,迎面撲來一股陌生的腐敗氣息,讓紫莘感到極為不适,頓時有了打道回府的沖動。
“小貍,快進來啊。”
“哦,好好。”
岳岩熱情催促,紫莘只得硬着頭皮進門,準備把藥材放下,聊幾句話就走人。
走進裏屋,感覺腐敗的氣息更重,就好像藏了許多只死老鼠,紫莘這種天生體味重的人都受不了,忍不住說道:“岳大哥,家裏窮沒關系,但不能髒啊,你這屋子就沒收拾過嗎?”
“待我身體好些,就去收拾。”岳岩說着,喉嚨動了動,似乎是在咽口水。
與此同時,紫莘也猛然發覺,岳岩看自己的眼神,與從前很不一樣。
岳岩的師父何影天,是乘風镖局的大镖頭,地位僅在總镖頭柳乘風之下,曾做過陳骁的保镖,紫莘就是在那時候認識他的。
因為紫莘沒有兄長,就把岳岩當做兄長,岳岩也樂于承擔這個角色,經常帶紫莘到處玩耍。紫莘從小就狡猾,喜歡搞惡作劇,占岳岩的便宜,岳岩也坦然接受,從不與她計較。
從前,岳岩望向紫莘的眼神,總是清澈而真誠的;可這一日,紫莘從岳岩的眼神中,差距了幾分讓她難以承受的熾熱。
紫莘有些心慌,想早點離開,又驚異于岳岩的變化,想把事情問明白:“岳大哥,你肯定是生病了,有沒有去看大夫?”
岳岩輕拍胸口:“我身體好着呢,不可能生病。”
“不要諱疾忌醫!你要是沒錢的話,我可以代為支付診金,咱們去醫館看看吧。”
“小貍,我真的沒病,只是最近有點累——哈哈,沒想到你這麽關心我。”
岳岩的眼神愈發火熱,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噴湧而出,然後喉嚨又動了動,像是咽了口口水。
“岳大哥是不是渴了?”紫莘試探着問道。
岳岩點點頭:“有一點。”
“我去給你倒點水吧。”
紫莘享慣了福,沒有伺候人的意識,擱平常完全不會主動給人倒水,這回主動則是因為心裏發毛,想做些什麽來消解不祥的預感。
“岳大哥病了,我應該給他燒點熱水,最好再煮碗湯藥的……可是,我都不會啊!”紫莘心裏知道該怎麽做,但實際上她連火石都不會用,然柴草都點不着,更別說燒水煮藥了。
此時,紫莘沒注意,在自己轉身倒水的時候,岳岩正貪婪地望着她的背影。
這身衣服是趙潮笙從煙花柳巷借來的,鮮豔的色彩最容易點燃男人的熱情,上松下緊的設計更加襯托出紫莘近乎完美的身材。一路走來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人的注意,若非人高馬大的趙潮笙在前護送,不知會惹來多少麻煩,甚至于連一向都不近女色的趙潮笙都一浪接一浪的心神蕩漾,自制力還不如趙潮笙的岳岩,面對這樣的誘惑就更不用說了。
“小貍,你今日穿得好漂亮。”
“是嗎?我覺得好豔俗啊,還是別人穿過的衣服,實在是喜歡不起來。岳大哥,水倒好了。”紫莘盛了滿滿一碗水,放在了岳岩面前的桌子上。
但岳岩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完全沒有要動手的意思,只是喉嚨一直動來動去。
紫莘是真的怕了,昔日對岳岩的信任,此刻也蕩然無存。她怯生生地後退半步,還沖着他強顏歡笑:“岳大哥,我看你是真的病了,這就去給你找大夫,你好生休息啊。”
說罷,紫莘轉身要走,誰知岳岩虛弱的身體,此刻再次爆發出虎豹般的力量,一個箭步沖上去,就從後面把紫莘緊緊地抱住。
紫莘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雙臂都因為被岳岩勒得生疼。
“你,你做什麽,快放開我!”
“小貍,我喜歡你,我實在是太喜歡你了。”
“放開,放開我,我要生氣了!”
“我想要你,我真的很想要你,小貍,我會對你負責的!”
紫莘饒是傻子,也該明白岳岩想做什麽,何況她一點都不傻,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她立即屏息凝神,提起丹田之氣,使盡渾身力氣,狠狠地踩在了岳岩的腳指頭上。
“啊!”岳岩慘叫一聲,雙臂的禁锢放松。紫莘趁機使出一記鐵頭功,磕在岳岩的下巴上,然後奮力掙脫束縛,還把他狠狠地往屋裏一推。
此時的岳岩已很虛弱,對身體的控制力下降,騰騰後退時,竟不小心仰面跌倒,後腦磕在了牆面上。
紫莘顧不得回頭看,一口氣跑出院門,意識到無人追趕後,才靠在牆上,任由淚水止不住地落下。
因為她怎麽都想不到,心目中的大哥哥岳岩,竟會對自己圖謀不軌!連被孟青冒犯和誣陷時,紫莘都沒有如此刻這般憤怒和傷心。那種感覺,就好像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出賣,在心頭最沒有防備的時候,被利刃狠狠地砍了一刀。
“你怎麽可以這樣?嗚嗚……”
紫莘哭了半晌,她想要逃回家去,把岳岩的所作所為告訴陳骁,然而又咽不下這口氣,想找岳岩理論,他為何要這樣做?
方才太過緊張,以至于手足無措,其實作為闵清鋒的弟子,紫莘的武功雖然比岳岩差一點,但相差不太多。岳岩病成這樣子,她完全有把握能打贏,否則最初就不會那麽容易就脫困。
“對了,岳岩為何沒有追出來,向我道歉呢?”
照理說,自己掏出岳家後,岳岩應該很快追出來,但庭院裏老半晌都沒任何動靜。
這時,紫莘才猛然想起,掙脫岳岩之後,自己聽到“砰”的一聲,像是岳岩碰到了什麽東西。
“不會是把他摔暈了吧?”
紫莘不太相信自己的猜測,可是除了這個猜測外,似乎其他的可能性更低。
雖說岳岩的作為,觸碰到了紫莘的底線,但畢竟那麽多年的青梅竹馬,她對岳岩還是有很深的感情,一想到他可能會出事,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罷了,還是回去看一眼,只看一眼。”
紫莘小心翼翼地回到庭院,透過房門見岳岩坐在地上,背靠牆壁一動不動。
“真給摔暈了?”
不知怎的,紫莘忽然感到一陣心驚肉跳,覺得很可能不止摔暈那麽簡單。她一邊呼喚岳岩的名字,一邊慢慢靠近,可岳岩始終沒有回應,直到她行至近前,順手撿起剛才放下來的鬥笠,幾乎沖着他的耳朵喊也是一樣。
“該不會……該不會……”紫莘伸出發抖的手指,探在了岳岩鼻翼下面,片刻後猛地收了回來,“呃,沒氣了!”
岳岩死了?
紫莘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岳岩可不是普通人,是十二歲就開始上路押镖,風裏來雨裏去,刀尖上舔血刀尖上覓食的漢子,無數次險象環生,都沒能要了他的命。自己只是推了他一下,怎麽會就這樣死呢?
“岳大哥,你是在開玩笑的,對吧?”紫莘僵硬的面孔,勉強擠出一絲苦笑,“別再裝了,否則我要撓你了!”
人裝死的時候可以閉氣,但不可以連脈搏都給停喽,紫莘遂生出去查探岳岩頸間脈搏的打算。
然而,正準備這樣做時,紫莘忽然注意到,岳岩後腦與牆壁接觸的地方,已經滲出了烏黑色的血跡。
“啊——”
心中那根弦終于崩斷,紫莘尖叫出聲,抱起鬥笠拔腿就跑。
“我殺人了!”
“我殺死了岳大哥!”
“啊啊啊——”
紫莘雖一直以江湖中人自居,闖蕩江湖這些年,間接因她而死的人也不少,可自始至終,她都沒有親手殺過人,相較于打架鬥狠,她更喜歡以智取勝。
所以,當紫莘知道岳岩哥哥死了,還是被自己弄死的,頭腦中一片空白。她的淚水劃過臉頰,沾濕了鬥笠邊的白紗帳,整個人失魂落魄地在滄州街頭亂撞,漫無目的地一直跑到筋疲力盡,然後踉踉跄跄地繼續往前走,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滄州刺史衙門門口。
說來也巧,這時蕭邁剛從走出門口走出來。
他一時沒認出來者是陳紫莘,只是通過對方的裙子和鞋襪樣式,判斷她不是什麽良家女子,便無所顧忌地走到近前:“姑娘,有冤要告狀嗎?”
“我殺人了。”
“啊?”
紫莘伸手撥開紗帳,直視蕭邁的眼睛:“我殺人了。”
聽說出了人命案子,蕭邁自然不敢怠慢,立即把紫莘帶進衙門問話,弄清楚情況,他立即跨馬趕往案發現場,走之前把紫莘托付給了“陳夫人”照顧。
這位陳夫人,乃刺史府長史陳鹿鳴的妻子,比陳紫莘年長兩歲,是個肉乎乎圓嘟嘟的小美女,但紫色與陳紫莘相比,自然要相差很多。
因為陳紫莘與陳鹿鳴是本家,所以陳夫人便給兩人攀了個親戚,讓紫莘稱她作嫂子。
但沒聊兩句,紫莘便發現,這位嫂嫂雖出身小門小戶,卻比自己還像個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嬌美的皮囊裏面裹着一個大草包。她見紫莘生得豔麗,又有狐仙之名,心中十分不安,所以寬慰的話沒說多少,倒是反複強調她與陳鹿鳴是何等的恩愛,夫妻同心,不可轉移。紫莘這時哪裏聽得進去這些?恨不得把耳朵堵起來。
嫂子絮絮叨叨很久,才誇耀起陳鹿鳴是怎樣的斷案如神,只要紫莘是清白的,待他出差回來,肯定能為她沉冤昭雪,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緊接着又說了一句,不會放過一位壞人。
紫莘都不知道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陳鹿鳴會不會放過自己。
忍受了将近一個時辰的煎熬,蕭邁才返回衙門,順便給她帶來了換穿的衣服。
聽見他的腳步聲,紫莘就已經站了起來,當蕭邁穿過院門,出現在面前時,紫莘更是直直地盯着他,眼神片刻都不敢離散。
片刻後,她才輕啓朱唇,吐出了一句話:“蕭邁,我餓了。”
臨近黃昏,紫莘早就餓了,所以蕭邁下的那鍋“蕭氏刀削面”,她一口氣吃了三碗。
“我印象中的大小姐,吃東西都跟小雞啄米一般,從沒見過誰能如你這般豪爽。”
“餓!”紫莘用手帕擦拭嘴唇,“我一緊張就會餓肚子,一餓就忍不住會多吃。”
“哇,那姐姐跟我一樣啊,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喜歡多吃多喝。”蕭然一手托着腮幫子,一手拿着筷子,笑嘻嘻地說道。
蕭邁不禁打趣道:“你心情好的時候,不也喜歡多吃多喝?”
“嘻嘻,人家還在長身嘛!哥哥,我吃飽了。”
“吃飽了就去練功,為兄有事與陳小姐商談。”
“嗯。姐姐,再見!”少女放下碗筷站起身,蹦蹦跳跳地走了,看起來活力四射。
“臭燒餅,沒想到你還有個妹妹。”
“此事不值得大肆宣揚,免得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把對我的仇恨都報複在小然身上。”
“你還怪有人情味的,那麻煩也對我多一些人情味吧。”紫莘一臉讨好地說道,“蕭大人,我會被判死刑嗎?”
“依照本朝律法,殺人者,買爵二十級可免死。”蕭邁豎起食指,“只要陳老板拿出一千萬錢,就能贖回你這條命。”
“才一千萬錢?呼——”紫莘先是吃了一驚,然後長舒一口氣,還拍了拍胸脯,“真是吓死我了,原來給錢就能免死。一千萬錢,對我陳家而言,毛毛雨啦。”
“一千萬錢,按照律法,是可以免死的,只不過——”蕭邁話鋒一轉,“對這條律法,劉公與我皆有意義,因此在實際操作中,我們向來按照‘殺人者死’的古法來判案。”
“啊,還是要砍頭啊!那我太冤了,太冤枉了,我根本不想殺岳大哥的,嗚嗚……”
“別哭,哭也得砍頭。不想人頭落地,就老實配合我的調查。”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紫莘猛地擦幹眼淚,連連點頭,變臉之快堪比川劇演員。
“嘴上說得好聽,還配合……我早上還提醒過你,要小心行事,你聽了嗎?”蕭邁說着揉了揉鼻子,“趙潮笙沒碰你,那是你運氣好;岳岩碰你,真的是你活該!”
這回見面時,紫莘身穿粉色褙子,青色長裙,打扮得猶如一朵行走的牡丹花。她掀開紗帳,目光與蕭邁那一刻的相撞,直接讓堂堂神捕心潮澎湃,氣血上頭,幾乎要流下鼻血。蕭邁也不知為何,初次邂逅,他對紫莘的容貌還不覺有異,但每次再見面,都會覺得她比上次更加美豔了幾分。
紫莘并不知曉蕭邁心中所想,只顧着為自己解釋:“誰能想到啊!岳大哥待我,向來如親兄長一般。別的男人見到我,都一臉色眯眯的;唯有岳大哥看我的眼神,就跟爹爹差不多,最多的就是溫柔……”
聽到“色眯眯”三個字,蕭邁趕緊眨了眨眼睛,然後把目光從紫莘身上稍稍偏移,似乎生怕對方發覺什麽。
“所以,我至今想不通,岳大哥怎會突然像是變了個人一樣。”紫莘垂頭喪氣,“蕭大人,你不應該砍我的頭啊,畢竟我是正當防衛,是岳大哥圖謀不軌,否則我是不會推他的,他也就不會死……”
“一口一個岳大哥,卻把黑鍋全丢到他身上,唉,真是人心涼薄啊。”蕭邁對兩人所謂的“情誼”很是懷疑。
“他對我欲行不軌,我總不能不反抗吧?”
“行——”
蕭邁取來筆硯,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本子:“大小姐,我們接下來的對話,都會寫進筆錄。其中有任何不實之詞,一旦被本官發現,你可要負全責。”
“我保證不敢說假話。”
“你與岳岩是何時相識的?”
“從小就認識。”
“具體時間。”
“沒有具體時間,自打記事起,我就跟岳大哥一起玩了。”
“從小玩到大,看來是青梅竹馬了。我得記一筆,嫌犯與死者為青梅竹馬,懷疑有情感方面的糾葛。”
“哎呀,什麽情感糾葛,你不許記。我都說得很清楚了,與岳大哥只有兄妹之情。”
“沒有情感糾葛,那就是有財産糾葛。對吧?”
“財産糾葛,就更沒有了!”
“沒有嗎?我可是打聽得很清楚,你們倆天天賭錢玩。岳岩工錢不少,卻過得窮困潦倒,據說就是每到發工錢,你就會設法把他的錢全部騙走。這還叫沒有財産糾葛?”
“胡說八道,都是賭坊的污蔑。我沒有騙過岳大哥的錢,只是暫時把他的錢,保存在我的口袋裏,否則他都會把錢砸進賭坊裏的。”
“既然由你保管,那保管到今天,都攢了多少?”
“呃……”紫莘無語,片刻後才尴尬地笑道,“要不,換個問題?”
“我問你,攢了多少錢?”
“不……不知道。”
“你不是替他管工錢嗎?怎麽會不知道。”
紫莘很小聲地說道:“我都拿去花掉了。”
“那你保管得還真不賴!”
“一筆一筆攢太麻煩了,我是準備待他成親,就把這筆錢全交給嫂子的。”
“呵呵……”
“你呵什麽?我爹可是滄州首富,一天賺的銀子,比岳大哥一輩子賺的都要多,怎會貪墨他這點銀子。”
“富婆……我不想努力了……”
“你說什麽?”
蕭邁小聲嘟囔了一句,但紫莘沒聽清,于是就假裝道:“我是說,這岳岩根本不愛賭錢,只是以賭錢之名,送你零花錢罷了。他是喜歡你的。”
“什麽,怎麽可能?岳大哥在我面前,向來發乎情止乎禮,從沒有逾越禮數的作為。”
“那他今日又為何要對你圖謀不軌?”
“我不是都說過了嗎?”紫莘剛到刺史府,就把與岳岩争執的過程,原原本本地說給了蕭邁。
蕭邁似乎不滿意:“你再說一遍。我這回時間充裕,你盡可能說得詳細些。”
然而,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歷,紫莘根本不願意多說:“唉,岳大哥好像生病了。我見他口渴,就給他倒水喝。誰知他突然抱住我,還說想要我。我心裏害怕,就是使勁一推,然後岳大哥就撞到牆上死掉了。嗚嗚……”
“岳岩武功如何?”
“岳大哥是何影天何镖頭的弟子,武功很高,甚至比我都要厲害一點點。”
“那意思就是比你強很多。既然如此,他是怎麽被你推開的?”
“我說了,岳大哥病了。今日見面時,他臉色慘白,氣息不穩,身體非常虛弱。”
“虛弱……虛弱……”蕭邁反複念叨着這兩個字,許久才提出下一個疑問,“陳大小姐,你可以确定,今日在岳家所見到的人,就是岳岩本人嗎?”
“啊?”紫莘糊塗了,不明白蕭邁為何這樣問,“當然是了。”
“可岳岩是習武之人,據你的描述是個很健壯的青年,且對你相當尊重,從沒有冒犯之舉;但今日遇到的岳岩,身體虛弱,武功低微,且對你圖謀不軌,與先前判若兩人。所以,你确定兩個是同一人嗎?”
“呃……确定。”在片刻的猶疑後,紫莘還是給出了确切的回答,“他肯定是岳大哥,不可能是第二個人。”
“如此篤定?”
“篤定。蕭大人,你為啥要這樣問啊?”
“沒什麽。”蕭邁合上本子,塞進懷中,“我問完了。你是想回陳府,還是待在刺史府?我建議待在刺史府,會安全一些。”
“請問,是刺史府的後宅,還是大牢啊?”
“後宅。”
“那就行……”
“但是,我不允許陳府的人,跑進刺史府搞裝修。”
“啊這……”紫莘對刺史府的住宿條件當然不滿意,但還沒開口,就被蕭邁頂了回去,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好吧,我委屈幾日就是了。”
“話說回來,蕭大人,這個案子我究竟能不能脫罪?”
見蕭邁挑了下眉梢,紫莘又舉起雙手,連聲辯解:“我真的是冤枉,岳大哥之死,純粹是個意外。”
“不,岳岩之死不是意外。”蕭邁收回了一貫玩世不恭的神色。
氣氛陡然一冷,紫莘聳了下肩:“不是意外?”
蕭邁手指戳着桌面,一字一頓道:“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謀殺。”
“我沒有謀殺岳大哥。”
“不是你,兇手另有其人。”
“啊?”
饒是紫莘聰明,此刻也糊塗了:“蕭大人,你不會要幫我找替身吧?”
許多權貴犯下人命案後,會跟官府勾結,誣陷無辜者去頂罪。紫莘雖然不想死,但找人替她死,也是萬萬不能同意的。
“本官是那種人嗎?聽清楚了,這是一場謀殺,徹頭徹尾的謀殺。”
“謀殺?可為什麽啊!”
“根據仵作驗屍,你的岳大哥,一天就死了。只是……兩個時辰前才斷氣。”
民間把死亡稱為斷氣,畢竟死人是沒有呼吸的。但蕭邁居然說,岳岩在死亡後很久,仍然保持呼吸,簡直讓人摸不着頭腦。
然而,在紫莘的追問之下,蕭邁卻諱莫如深起來,他聲稱此事古怪,必須請教博古通今的玉面判官陳鹿鳴。
幸運的是,陳鹿鳴這兩日就要回來,不需要紫莘等太久。
是夜,陳紫莘一個人躺在陌生的房間裏,尋死這些時日發生的事情,不由得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同樣夜不能寐的,還有另一個人——趙潮笙。
此時的他,正坐在客棧的屋頂上,吹着夏日清涼的夜風。
就在剛才,他做了一個夢,夢裏的陳紫莘,出現在了他休憩的庭院中。不似平常那副嚴嚴實實的千金裝束,而是穿着他白天所贈予的衣裙,玉肩袒露,巧笑嫣然地看着自己,一舉一動都充滿堪比褒姒妲己的媚态和香豔。
至于趙潮笙,也回到了十八九歲時,最張揚肆意的年紀;他的武功修為,雖是三十歲後方臻至化境,但最懷念的還是武當山上那個不成熟不完美的自己。
認準陳紫莘眉眼中的歡喜之意,他立即如餓狼般地撲了上去,一邊與之歡好,一邊反複懇求對方嫁給自己,他想把她當做手裏的劍一樣,一生一世都守在身邊。
然而,紫莘只是笑着不說話,讓趙潮笙在欲望的沉淪中,感受到越來越多求而不得的挫敗和無奈。
這也讓他漸漸恢複了清醒,并對紫莘的突然到訪,以及自己恢複青春的事實感到疑惑。
就是這份疑惑,讓他猛地從睡夢中驚醒,發現懷中所緊緊擁抱的,不是少女美豔的胴體,而是一個無知無覺的枕頭。
幾乎從沒做過春夢的趙潮笙,此刻只感覺如遭雷擊。他懊惱自己怎會對一個晚輩生出如此雜念,又懊惱向來引以為傲的定力土崩瓦解,更懊惱為何如此清醒,再多睡一會兒不好嗎?當然,最最懊惱的還是自己早生了十年,若再年輕一些,那以上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坐在屋頂吹了很久的涼風,直吹到身上的冷汗都風幹之時,趙潮笙終于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娶一個女人,發洩自己過于旺盛的精力,待成家立業後,就沒空再想有的沒的了。
至于陳紫莘,往後就不要再見面。
畢竟她可是闵清鋒的徒弟,趙潮笙可不想平白無故比政敵矮上一輩。
想通之後,他就準備回房睡覺,不料月色之下,剛好有幾個黑影在遠處的屋頂上穿梭。
趙潮笙平時懶得管這些閑事,但今晚剛好睡不着,于是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施展輕功追了上去。
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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