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檢查完現場,太陽已沉入西山,天邊燃起輝煌的火燒雲,預示着一場暴風雨即将降臨。

村子裏,每家每戶的煙囪裏,都冒起了袅袅炊煙。

蕭邁預計,待返回滄州城,肯定要錯過飯點,于是便掏錢,在一戶村民家中吃了晚飯。

“咕咕——”

這村子雖然總體上很貧窮,但再窮的地方都有稍富裕的人家。蕭邁見這家有雞,于是多掏了三十文錢:“麻煩大娘殺只雞。飯菜裏沒葷腥,大小姐是吃不下去的。”

紫莘向來喜歡吃雞,可剛“參觀”過屍體,全身都被難聞的腐敗味籠罩,連山珍海味都吃不下,莫說是一鍋清湯煮雞了,最終是一口沒吃,全讓蕭邁和他的手下享用了。

“你們真是好胃口,這時候都吃得下飯。”

“可以一天不幹活兒,不能一天不幹飯。”

“幹飯忙,幹飯香,幹飯人心裏暖洋洋。”

“這雞湯的香味,真是跟屍臭相得益彰。”

“嘔——”

捕快們吹水調侃,大吃大喝,可謂不亦樂乎,卻把紫莘惡心得夠嗆,實在忍不住,又跑到牆角大口大口地幹嘔。

吃罷晚飯,夜幕已徹底覆蓋天穹,蕭邁找村民借了幾盞燈籠才上路。

但騎馬打燈籠,一路颠簸,很快全都熄滅了,衆人只能借着朦胧的月光繼續趕路。

官道兩側是半人多高的草叢,各類蟲子躲在裏面,吱呀吱呀地叫個不停。冷不丁還會有幾條黑影鑽出來,吓人一大跳,不知是野貓還是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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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莘相信世上存在鬼神,傍晚時分見到的屍體,半路相繼熄滅的燈籠,夜風中驚悚的鬼哭神嚎,都讓她提心吊膽,即使反複默念:“我是狐仙轉世,孤魂野鬼在我面前,根本不夠看。”然而還是無法克服發自本能的恐懼,越往前走,就離蕭邁越近,畢竟這家夥殺氣重,陽氣盛,鬼見了都要害怕。

蕭邁卻只顧打趣:“大小姐,你害怕了?”

“胡說,我的字典裏,就沒有‘怕’這個字。”

“說明那是劣質字典,建議趁早換一本。”

“我是要告訴你,我不害怕,你卻要跟我讨論字典?”

“我也不是要讨論字典,而是說你真的怕了。”

“臭燒餅,我不怕!”

紫莘跟蕭邁一路鬥嘴,東拉西扯,漸漸忘記恐懼,不知不覺間就回到了滄州城。

此時,小白等侍女,已經在回刺史府的路上等候許久。

“小白姐姐,你說小姐今晚會不會在城外過夜?”

“不可能,小姐金枝玉葉,外面的床鋪又冷又硬,根本睡不着,所以一定會回城的。”

“哦……”

“哦什麽哦,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大小姐又聰明又有分寸,沒人能占她的便宜。”

紫莘是半個江湖人,但她的侍女都是普通人,雖經常同吃同住,卻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紫莘覺得侍女們拘束無趣,出門都不願意帶着她們;侍女們眼中,大小姐整日跟一群血氣方剛的江湖人混在一起,實在是有失檢點。

小白口頭訓斥了衆人,但也沒辦法阻止她們心裏胡思亂想。

恰在此時,遠處傳來“嗒嗒嗒”的馬蹄聲。

小白舉目望去:“是小姐回來了。”

衆侍女連忙上前,簇擁着紫莘走到府門口,然後扶她翻身下馬。

小白道:“小姐,你沒事吧?”

紫莘雙手一攤:“我能有什麽事?就是去外面轉了一圈。”

這時,一位侍女低聲輕嗅,另一個則捂住了鼻子。小白也很快察覺到紫莘身上難聞的氣味:“小姐,你身上……”

別人不知道紫莘的秘密,貼身侍女小白總是知道的,見她開口要說什麽,紫莘連忙打斷:“我去案發現場轉了一圈,不小心沾上了屍臭味。”

“屍臭?”侍女們很是驚訝,有人甚至下意識地把身子向後仰了仰。

“對,屍臭,不光是我,他們身上都有這種味道。”

蕭邁跟他的手下,原本已經習慣了身上的重口味,可聽紫莘這麽說,其中兩人也情不自禁地聞了聞自己的衣袖。

“哥幾個回家好生洗洗。”

“是,蕭大人。”

捕快們各自回家後,蕭邁還抽空打趣了小白一句,是不是把你家小姐完璧歸趙了?之後從側門入了刺史府。

紫莘也回到自己的房間,脫掉沾染氣味的衣服,好好地洗了個花瓣澡。小白在旁邊伺候時,也忍不住好奇心,詢問這趟出門時的遭遇:“出門時,蕭大人說案子跟小姐有莫大關系,究竟是什麽關系啊?”

“有人要栽贓陷害,把他們做的壞事都賴到我頭上,好在蕭邁還算有腦子,沒有被他們騙得團團轉。”紫莘一肚子話憋在心裏,不吐不快,“話說回來,小白,你最近有沒有聽到一些關于我不好的謠言?”

“沒有。”

“真的沒有?”

“小姐,相信我,與您有關的流言,除了老調重彈的那些話,就沒有新花樣了。所以小白一向是不聽不信不傳的。”小白的語氣很堅定,但話剛說完,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她覺得很有必要跟紫莘說清楚,“哦,對了,老爺派人來吩咐,讓大小姐早點回去。蕭大人是江湖中的邊緣人,很多人都不喜歡他。您整日待在刺史府,江湖上會有非議。”

“非議、非議、非議,除了非議,他們還會做什麽?”紫莘很是不屑,那日被孟青誣告,除了趙潮笙外竟無一人出面主持公道,她已經傷透了心,如果這回再對他們心存幻想,那蕭邁所描述的最壞情況,幾乎一定會發生。

得知了處境的危險,以及神秘“組織”黑羽的存在,紫莘以為自己會因為頭痛而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誰知她的睡眠質量實在太好,又是個天生的樂觀派,後腦勺碰到枕頭就睡着了。

次日,紫莘從睡夢中醒來時,天邊才剛剛泛起魚肚白。一番洗漱更衣,天色大亮,紫莘準備在庭院裏用早餐,蕭邁突然闖進來,坐到了她旁邊。

“好香啊,添一雙筷子,你不會介意吧?”說罷,蕭邁似變戲法一樣,手中憑空多出一雙筷子,便要夾碗裏的菜。

紫莘眼疾手快,用自己的筷子,夾住了蕭邁的筷子:“燒餅,你太沒禮貌了,怎麽能随便吃人家東西?”

除非是特別親密的關系,否則男女之間是不能同桌共餐的。

“我知道,問題是真的好香啊!大戶人家吃的東西,跟咱平民百姓就是不一樣,來,讓我長長見識。”

這桌飯菜不是出自刺史府後廚,而是陳骁命家裏的廚娘做好後送來的,後者的味道比前者要好生許多倍。

“一人份的量,你吃了,我怎麽辦?”

“真是個自私自利的丫頭,那給我吃個包子總行了吧。”

“那還差不多。”

紫莘松開筷子,讓蕭邁夾起一塊蛋黃包送入口中。

蕭邁對包子的味道贊不絕口:“味道是真不錯,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

說罷,蕭邁起身,向紫莘告辭:“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等等,你什麽意思啊?”紫莘覺得奇怪,蕭邁急匆匆跑過來,吃完一個包子,又急匆匆離開,如此大動幹戈,只為占一個包子的便宜?

蕭邁又坐回到原位,先瞅了瞅紫莘,然後又看了看她的侍女。

紫莘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吩咐自己的侍女們退下,然後才問:“為什麽要屏退她們?”

“我跟你說的話都忘了嗎?那個組織無處不在,與他們作對要慎之又慎。”

“你懷疑我身邊有內鬼?”

蕭邁搖搖頭:“不是懷疑,是規避一些潛在的風險。再說了,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內外合謀,在陳府根本做不成。你的丫鬟裏或許沒內鬼,但整個陳府裏面一定有組織的人。”

“哼,我最讨厭吃裏扒外的東西,你知道誰是奸細嗎?”

“我要是奸細,早就去抓人了。先不說這些,我剛跟劉公彙報過案情,接下來要去走訪調查,你記得待在刺史府,輕易不要外出。”

“去哪裏走訪?”

“先去醫館看看。”

蕭邁向紫莘陳述了自己的辦案思路。

目前,他們對假冒紫莘的“狐女”所知甚少,全城通緝也不現實,因為狐女跟紫莘長得很像,總不能把紫莘的畫像挂到街頭巷尾吧?所以要通過走訪調查,搜集更多關于“狐女”的線索。

鑒于跟狐女有過接觸的人,都會出現內髒腐敗,身體虛弱的症狀,那只要不是諱疾忌醫之人,肯定會去醫館找大夫看病。掌握這批人的線索,挨個走訪,或許就能得到有用的信息,幫助蕭邁盡快把“狐女”捉拿歸案。

紫莘覺得很有道理:“那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按道理說,你當然得跟我一起去,屆時跟病人對峙,方便我真正排除你身上的嫌疑。但思來想去,連‘黑羽’都告訴你了,我還有什麽不信任的?相反,大小姐喜歡任性沖動,萬一聽到不悅之詞,跟病人吵鬧起來,甚至暴露了身份,豈非得不償失?”

“你太小看我了,我會控制住自己的。”

蕭邁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你确定?這次走訪,或許要問道很多男女之事的細節……”

“啊?”紫莘臉一紅,“流氓!”

“我一直都很流氓。所以流氓的事情,還是交給我來做吧。”蕭邁哈哈大笑,趁紫莘分神,又随手拿起一塊包子,揮指彈飛,仰頭用嘴接住,大口咀嚼間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走了!”

紫莘原本是關不住的性格,蕭邁越讓她待在哪裏,她就越是要跑得遠遠的。但這次例外,關于她的謠言在滄州城滿天飛,幾次出門,認出她的百姓,大多都會投來一副色眯眯的眼神,像是一支支足以射穿其自尊心的箭矢,只有躲進刺史府,才能回避這些謠言的攻擊;另外有朝廷中人作證,也好為她提供一部分的不在場證明。

另外,在刺史府住了幾日後,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她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滄州新任刺史劉公。

那日她閑極無聊,便爬到樹上觀瞧鳥窩,誰知越過後院的圍牆,見到一白衣男子正在前院踱步。那人身高八尺,相貌莊嚴,手持書卷,念誦聖人之言,雖相隔一段距離,但還是能感受到那不凡的器宇。

紫莘回憶起來,陳鹿鳴的妻子曾說過,自己的丈夫最喜歡穿白衣,又生得俊俏,故得了個綽號“玉面判官”(一說“玉面無常”)。她誤以為男子是陳鹿鳴,感到十分驚喜,忍不住朝他揮手:“陳鹿鳴,陳大哥!”

聽到紫莘的呼喚,男子轉身,見有個姑娘趴在樹幹上,立即上前兩步:“陳姑娘?”

剛才離得遠,紫莘沒看清楚,這會兒看清了,立即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

陳鹿鳴與蕭邁年齡相仿,但眼前的白衣男子,顯然都已經四十往上,比陳骁的年紀還大。

“哎呀,不好意思,我好像認錯人了,敢問您是哪位?”

“鄙人劉志遠。”

“劉公?”

蕭邁、陳夫人,提到劉刺史時,都一口一個劉公,紫莘還以為他是個威嚴的白胡子老頭兒,沒想到居然如此倜傥且年輕。

劉公的家眷都在外地,後院住的都是蕭邁和陳鹿鳴的女眷,所以有心回避,紫莘在刺史府住了好幾日才見到真人。

“不愧是能讓蕭忘我、陳鹿鳴這樣的英雄豪傑都舍身輔佐的人物。”紫莘心中贊賞,于是施展輕功,從枝頭一躍到牆頭,再從牆頭躍到前院,穩穩落地,但驚起了樹上的兩只飛鳥。

劉公不禁拍手稱贊:“陳姑娘好身手。”

紫莘笑着搖搖頭:“劉公過獎,刺史府內卧虎藏龍,小女子還排不上號。”

民間話本小說裏,經常出現這樣的情節:主角是個除了德行之外,一無是處的廢物,凡事都依靠身邊的英雄豪傑來幫忙,偏偏這樣的人,能夠聚集一大幫英傑忠心耿耿地為其辦事。

畢竟傳統道德,提倡:“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拱之。”認為統治者不需要太強的能力,只要實行德治,群臣和百姓就會像北極星一樣拱衛在他身邊。普通百姓也很吃這一套,畢竟大多數時候,“王侯将相真的有種”,敢于造反起義的枭雄則是少數,大家明白自己永遠做不成王侯将相,但成為王侯将相的左膀右臂還是有希望的。

所以,大家聽故事時,把自己代入左膀右臂的角度,都不希望王侯将相有太強的能力,否則豈不是影響自己發光發熱?

但是,故事終究只是故事,美好的願望往往不能成為現實。單純的道德,并不能吸引有志之士的真心輔佐,唯有更加超乎尋常的能力,才能降服桀骜不馴的世上英傑。猶如大江大河波濤洶湧,終将彙入更加遼闊浩瀚的汪洋大海。

紫莘此時雖對江湖滿腹怨言,但潛意識裏還是把自己當成江湖中人,所以絲毫不忌諱與男子的交談,何況是大自己二十多歲的長者。

劉公肯定不把自己當江湖中人,但他也不是恪守禮教的老頑固,見紫莘不介意,就沒有再回避,一開口便與她聊了很久。

言談中,紫莘注意到,劉公呼吸細密,中氣十足,雙目炯炯有神,太陽穴外鼓,種種特征都符合內家高手的身份,雖說不一定打得過蕭邁(全武林能打敗蕭邁的也沒幾個),但至少不是江湖中尋常武者所能匹敵的。

劉公不僅武藝高強,還學識淵博,談吐文雅,不乏長輩對晚輩的寬宏與幽默,更關鍵的是,他熟知市面上關于你的流言,卻對此不屑一顧,支持紫莘留在刺史府,一方面幫助蕭邁鏟除滄州的黑暗組織,另一方面也為自己洗清嫌疑。

紫莘甚受鼓舞,自那之後,便不再無所事事,開始嘗試閱讀刺史府內的卷宗,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學習如何斷案,結果一學不打緊,竟然從那些已經結案的卷宗裏,找出了大量一眼就能辨認出的冤假錯案。

當然,這些卷宗都是前幾任刺史留下來的,劉公任內的卷宗,事實都比較清楚,但這些卷宗跟冤假錯案比起來,居然只是九牛一毛!

但堆積如山的冤假錯案,與本朝惡劣的刑獄制度相比,又顯得微不足道。

前幾任刺史,确實造成了大量的冤案,可原因都在他們個人?因為他們道德敗壞,所以才要死命的坑害無辜良善?真相顯然并非如此。

紫莘經過研究,把導致官員大量制造冤案的原因,簡單地歸納為了五點:限期破案、糾問制、有罪推定、刑訊逼供、自由裁量。

限期破案,是指重大的刑事案件,朝廷皆規定了嚴格的偵破期限,期限之內不能破案,官員要受到嚴厲的追責。這條法令本意是為督促官員用心審案,以免遷延誤事,但設定的期限過分嚴苛,謀殺案十日就要結案!一般的案子還好說,萬一遇到點複雜的人命案子,十日時間如何夠用?

為盡快結案,以免受朝廷問責,州縣官員只得制造冤假錯案,胡亂抓人頂罪。

糾問制,指可僅憑口供斷案。審案的大老爺,對嫌犯進行诘問,拿到口供後,便可結案——其中甚至不需要任何的實物證據支持。

而口供是怎麽來得,以及其真假,沒有多少人會在乎。

有罪推定,是指把案件中的嫌疑犯,直接當成犯人而非無辜者。除非百姓能自證清白,否則就只能蹲大牢。而自證清白有談何容易?

負責案件的州縣官,既是偵破人員,又是法官,既負責偵查又負責審判。他認為你是罪犯才把你抓起來,你自證清白就等于說大老爺是錯的。可莫說是州縣官員,就連普通人都不願意随便承認自己做錯事吧?

自證清白?想得美啊!

刑訊逼供,顧名思義,就是打嫌疑人的板子,逼迫他們招認。為使嫌疑犯招供,本朝發明了各種刑具,沒有幾人能熬過的。

在限期破案和糾問制下,絕大多數的州縣官都樂于打百姓的屁股。前面那個想要自證清白的,先打上一百板子,看你還敢不敢繼續喊冤?

自由裁量,是指在判案過程中,供州縣官取舍的範圍太大。

就以陳紫莘本人為例,假如官府斷定她是殺人犯,那在某些地方,只用繳納一百萬錢即可免罪;在另外一些地方,就只能斬首示衆。至于罰款還是砍頭,全看當地官員的心情。

毫不客氣地說,在這種刑獄制度下,浩繁的案牍庫裏,幾乎全是冤假錯案。

至于劉公斷的案子就清清楚楚,也并不因為他是什麽聖人、神探,而是因為他針對朝廷律法的不足,進行了有針對性的彌補:

其一,劉公對上承擔限期破案的問責,對下則放寬破案期限,給予手下以充裕的調查時間;

其二,凡斷案必須口供、書證、物證、證人證言、檢驗結論、勘驗筆錄,其中,降低口供地位,提高物證地位,無物證不得斷為有罪;

其三,蕭邁負責偵查,搜集證據,抓捕嫌犯;劉公負責檢查證據,對比口供,審判嫌犯是否有罪;陳九銘負責依照律例,給予犯人相應的懲罰。

三人互相監督,避免錯誤發生(這樣做的結果,相當于劉公主動分割自己原本生殺予奪的大權)。

其四,提高捕快、衙役的薪俸,保證其生活需求。

捕快、衙役屬于賤職,薪俸原本十分微薄,根本不夠養家糊口,只能通過刑訊逼供中的上下其手來謀私,助長冤假錯案的趨勢。

刺史府一方面滿足下人的生活需要,一方面制定嚴格的監督管理制度,從而杜絕了職務腐敗。

總之,了解本朝的刑獄制度,看完過去的刑獄卷宗,紫莘仿佛置身茫茫荒漠。

而得知了劉公、蕭邁等人的所作所為,紫莘才感覺又遇見了美麗的綠洲。

埋頭案牍庫的日子裏,紫莘漸漸忘卻了岳岩身死的傷痛,以及自己所飽受的污蔑和指責,生活過得十分平靜。

蕭邁忙于走訪,這幾日很少再回刺史府,偶爾見面,便忍不住調侃兩句:“你最近很刻苦啊,準備在刺史府謀個小吏當當?”

“你小吏,你全家都小吏。以本姑娘的才學,少說也得當個女相公啊,反正官階不能比你低就是了。”相公,即丞相,在朝廷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職位

“女相公?哈哈,有志氣。那我考考你,命案逾期未破,當地官員應該怎麽樣?”

“應該受罰,這有什麽好說的?”

“錯!應該馬上抓人頂罪。狐女案要是破不了,大小姐的頭顱估計就要保不住了。”

通過卷宗,紫莘已經了解了蕭邁公義、仁善的一面,他的偵破生涯中,還沒有找人頂罪的記錄。所以從前蕭邁以砍頭相調侃,紫莘都會感到心裏發毛,但如今全不在意:“去你的!臭燒餅就是臭燒餅,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沒一句讓本小姐舒心的話,快走快走,別耽誤我看書!”

“行,你慢慢看。”蕭邁笑道,随即揚長而去。

見他的背影從視野中消失,紫莘忍不住哼了一聲:“哼,最讨厭蕭邁了,就不能說幾句好聽的話?”

恰在此時,準備上私塾的蕭然從旁邊路過,聽到了紫莘的嘟囔。

“姐姐,你為啥讨厭我家兄長啊?”

“啊?沒有啊,我以前讨厭他,現在不讨厭了。”

“那為啥以前讨厭呢?”

蕭邁曾跟蕭然說過,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讨厭他,他也不在乎,因為最起碼還有妹妹喜歡自己。蕭然也一直很奇怪,大家為何要讨厭蕭邁?明明兄長是那麽好的人!可苦于一直找不到人詢問,這次遇見紫莘發牢騷,就忍不住想問個清楚。

“他以前仗着自己是個官兒,老是欺負我,我當然讨厭他了。可現在想想,以往種種,也不算是欺負,所以我不讨厭他了。”

這句話發自紫莘肺腑,但蕭然還是不依不饒:“可我明明聽說,姐姐說最讨厭兄長了。”

紫莘早就發現,蕭然不是正常人,她的智力相比同齡女孩兒明顯較低,十四五歲的年齡,七八歲的智力;她又身懷絕世武功,雖說平時都顯得很乖很善良,可一旦情緒失控,後果不堪設想,是比蕭邁更危險的角色。所以面對蕭然的诘問,紫莘沒有糊弄,而是耐心解答:“我只是發句牢騷,誰讓蕭邁剛剛對我說了風涼話?然兒,你家兄長有沒有訓斥過你呢?”

蕭然仔細回憶,因為她的記性不太好,蕭邁訓斥她的次數也不多,所以想了很久才說道:“嗯,有幾次。”

“他訓斥你的時候,你會不會也覺得蕭邁很讨厭?”

“唔——”蕭然點了點頭。

“我跟你一樣,這會兒讨厭,待會兒就不讨厭了。說到底,不是讨厭蕭邁這個人,而是他喜歡說我壞話的行為。”說着說着,紫莘心裏突然生出了幾分期待,“他要是說幾句中聽的好話,又溫柔又貼心那種,我就不讨厭他了,說不定還喜歡他呢。”

“原來是這樣啊!”蕭然撓了撓頭,“估計很難。”

“難?你哥哥說話一直都這麽難聽嗎?”紫莘覺得蕭邁能做到散騎常侍的高位,在大部分情況下,起碼還應該是個足夠八面玲珑的人。

蕭然指着紫莘的心口說道:“那倒不是,只是兄長對姐姐這樣的人,說話一直很難聽。”

“我這樣的人?那是什麽樣的人。”

“富家大小姐,尤其是跟武林有關的世家大小姐,兄長說過,他最恨這種人,跟這種人說話從來不客氣。”

聞聽此言,紫莘瞬間就急了,她完全沒想到,蕭邁內心竟是這樣的态度,于是兩手往腰間一插:“憑什麽啊,富家大小姐,哪裏得罪他了?”

誰知蕭然竟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一樣:“是的,有人得罪過兄長。”

“呃,怎麽得罪的?”紫莘猛地想起來,蕭邁曾提到,他以前在女人手上吃過虧,所以往後男女一視同仁,只要威脅到他的,無論男女都要打。

“說要不是某位大小姐搞破壞,兄長已經成家立業了。”

“搞什麽破壞?”紫莘追問,但蕭邁顯然不喜歡跟蕭然說自己的傷心事,後者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傷了他的心。

“紫莘姐姐,不如你直接去問兄長吧?”

“問他?不不不……”

紫莘急忙搖頭,蕭邁最讨厭自己這種人,自己還偏偏戳他的傷心處,這不是自讨沒趣嗎?可她又實在好奇,于是靈光一現,想到了一個人:辛紫蘭。

辛紫蘭就是陳鹿鳴的妻子,先前一直管她喊嫂子,住了好幾天,才得知她的真名。紫莘與陳鹿鳴同姓,與辛紫蘭名字裏都有個“紫”字,算是非常巧合了。

辛紫蘭是個典型的小女人,除了家長裏短別的事情都不關心。

“嫂子為人那麽八卦,肯定會打聽,蕭邁為啥這麽大年紀還不成親;陳鹿鳴跟蕭邁又是死黨,別人不知道蕭邁的事情,陳鹿鳴還能不知道嗎?”

紫莘正準備找辛紫蘭問清楚,這時有個丫鬟前來通報,說是正氣盟的人到刺史府拜訪。

“正氣盟?我跟他們沒啥往來啊。”

正氣盟與俠武盟是對立關系,紫莘身為俠武盟主闵清鋒的弟子,與正氣盟素無交集。

“難道是來興師問罪的?有人被狐妖害了,所以來找我的麻煩?”

紫莘倒是不怕正氣盟,但覺得這種事情很煩人,于是對丫鬟說道:“你去回複他們,我不想見。”

丫鬟走後不久又回來了:“小姐,他們說有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跟您見一面。”

“我是怎麽吩咐你的,說不見就不見,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

“可他們說,找小姐是要談正經事,先前已見過劉公,劉公也同意你們見一面。”

“啊?”

紫莘一時有些糊塗,劉公究竟是什麽意思?上次聊天時,他還支持自己待在刺史府,萬一有江湖中人前來搗亂,也會把他們擋在門外,這回怎麽說話不作數?

這時,蕭然見紫莘難為情的模樣,于是自告奮勇:“姐姐,你是不是不想見客?我家兄長也經常不見客,不如我替你把他們趕走吧。”

“好啊!”

以蕭然的能耐,還不是啪啪幾掌,就能把不受歡迎的客人全都拍飛?

紫莘立即鼓動蕭然去下逐客令,蕭然也是興高采烈地去了。但她前腳剛走,紫莘後腳就有些後悔:“然兒不穩重,萬一跟正氣盟的人産生沖突,把他們都給打傷了,回頭蕭邁肯定又要責怪我!不過,看然兒的樣子,應該經常逐客,不會犯那種低級錯誤吧?”

蕭然稍微去得久了些,紫莘有些擔心,正準備出門看看,誰知蕭然蹦蹦跳跳地回來了,手裏還多了一根糖葫蘆,正吃得不亦樂乎,雙唇都染得通紅。

“然而,誰給你買的糖葫蘆?”

蕭然又舔了一口糖葫蘆:“是向姐姐。”

“向姐姐?”紫莘自是想不起是誰的,“是外面求見的人嗎?”

蕭然使勁點點頭:“紫莘姐姐,你就見他們一面吧,向姐姐不是壞人。”

“嘿,還真是正氣盟的!你這家夥,一根糖葫蘆就能收買,讓你胳膊肘往外拐了?”

“嘻嘻!”蕭然天真一笑,露出紅紅的牙齒。

“然兒,論財力,我還沒怕過誰!冰糖葫蘆有什麽好吃的,回頭帶你去麒麟齋,好吃的點心随便吃,我請客。”

“真的?那紫莘姐姐說到做到,不許騙我哦!”麒麟齋是滄州城最有名的點心鋪子,蕭然聽到這個名字,立即露出可愛的星星眼。

“那是當然。不過你得先把正氣盟的人趕走。”

“哦,可向姐姐讓我轉告紫莘姐姐,她這次來沒有惡意,說不定還能幫上你的忙呢。”蕭然沒有立即行動,似乎回來時,她已經教過蕭然該怎麽說了。

“這個姓向的……”

剎那間,猶如一道靈光射入識海,紫莘知道了來客的名字。

“向飛飛。”

向飛飛,江湖第一美人,正氣盟主莫少鴻之妻,捕神蕭忘我的……老情人?

“那……見一面吧。”

為表達對這位貴客的尊重,紫莘把會客地選在了花園,見面前還讓丫鬟給自己補了個淡妝。

在紫莘的想象中,能被江湖中人公推天下第一美人的,除了所擁有的門派資源,自身也應該擁有極其張揚的美貌才行。

可見面後才發現,向飛飛與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她的美沒有絲毫侵略性,巴掌大小的臉上,生着一副清秀的五官,溫柔又可愛,猶如鄰家小妹般令人賞心悅目。走在路上,驚鴻一面之下,人們或許會覺得她很美,但絕不會把她跟江湖第一美人聯系起來。但若能細看,亦會覺得這個名號名副其實。一襲雪白色的紗衣,三千青絲用一條白色絲帶簡單地挽起來,窈窕的身姿絲毫不見生養過的痕跡,儀态風度猶如落于凡間的九天仙子,高潔得不惹一絲塵埃。

“正氣盟向飛飛,幸會陳小姐。”

“向姐姐多禮了,你是來找我的,還是來找蕭邁的啊?”

“蕭忘我那邊,有盟內其他弟子打招呼,我是特意來找你的。聽說陳小姐小名阿貍,我大你幾歲,稱呼你阿貍可好?”

“不是阿貍,是小貍。”

“好的,小貍。”向飛飛沒有廢話,開門見山直奔主題,“近日,滄州城內連出幾樁奇案,我們有心調查,想從小貍妹妹口中,探尋一些線索。”

“什麽線索?告訴你啊,我是清白的,關于我所有的謠言,都是假的!”

“小貍且放心,我知道你是清白的,所要調查的是,兇手為何要把髒水潑在你身上?”

“你真的相信我?”

向飛飛點點頭:“兇手害人的方法,十幾年前就曾出現過,根本不是妖孽作祟。”

“真的?”

“當然。”

“那你跟蕭邁說了嗎?”

“還沒有。”

“為什麽不去呢?”

蕭邁曾以吹噓的口吻提過,向飛飛在出嫁之前當過他的跟屁蟲。紫莘心想“查案”不是與舊情人見面的好借口嗎?

“小貍有所不知,夫君與蕭邁彼此敵視,我若親自找蕭邁談論案情,必會惹得雙方都不悅。”向飛飛說得很坦然,沒有絲毫要掩飾的意思。

“蕭邁居然沒騙我,莫少鴻跟他真的是情敵。”不知為何,得知此事後,紫莘心裏竟隐隐有些不是滋味兒。

“還是談案子吧。請問,岳岩襲擊你時,是死了還是沒死?”

“這還用問嗎?”

“我也認為沒必要問,但辦案最忌諱想當然,即便答案明擺着的疑問,也是問清楚比較好。”

“這樣啊,岳大哥那時當然沒死,死人怎麽行動呢?但蕭邁說屍檢結果顯示,岳大哥已經死了好幾天了。”

“誰說死人不能行動,小貍可曾聽過‘僵屍’?”

“僵屍?”紫莘是相信怪力亂神之物的,所以聽到這個詞,後背立即生出一片寒意,“當然聽說過,但岳大哥不是僵屍,見到他的時候,他還能說話,能走路呢。”

“看來——”一抹意味深長的眸色,自向飛飛瞳中閃過,“他們的手法或許進步了。”

“什麽進步啊?”

“十幾年前,江湖中曾出現過一種酷似僵屍的怪物,他們沒有氣息,沒有視覺,全身僵硬,卻能跑能跳,追逐活人進行攻擊。我師祖花費了極大力氣,才将它們勉強鎮壓,可惜沒找到制造它們的幕後黑手。”

“啊?這跟岳大哥的情況,差得有點遠啊!”

“确實有差別,但也有共通之處:制造僵屍的幕後黑手,與毒害岳岩等人的元兇,都掌握着改寫死亡法則的能力。”

“改寫死亡法則?那不是仙佛才能做的事情嗎!”

向飛飛脫口而出:“這世上沒有仙佛,只有惡魔。”

“惡魔——究竟是什麽東西?”紫莘一時沒明白,向飛飛口中的惡魔,是字面意義上的惡魔,還是用惡魔來指代的某一群人。

“惡魔就是惡魔,改寫死亡法則的惡魔。小貍要相信,他們是存在的。”

“黑羽。”紫莘默念出這兩個字,沒有出聲,只是嘴唇動了動。

“小貍,你說什麽?”

“哦,我說該死,他們實在是太壞了。”

那組織真正的名字,并不為人所知,蕭邁的“黑羽”,跟向飛飛的“惡魔”,都是外人對他們的形容。

向飛飛會看口型,一眼認出,紫莘說的肯定不是“該死”,但她自然會就這種細枝末節的東西追問,而是再次道明意圖:“小貍,你曾跟蕭邁一起調查,能否把經過告訴我。”

“這樣不等于是告密嗎?正氣盟那麽多人,為啥不自己去查呢。”

“偵破奇案,并不是人越多越好。蕭邁在這方面更有經驗,但我們的人手更充足,能給予他支援和保護。”

“保護?姐姐真會開玩笑。蕭邁是武林公敵,正氣盟恨不得對他得而誅之,還會騰出手保護他們?”紫莘很是不屑,暗道向飛飛說得不是“我們”,而是“我”,她雖然已經嫁了人,但還是對老情人念念不忘。

誰料,面對紫莘的诘問,向飛飛淡然一笑:“正氣盟當然敵視蕭邁,但我何時說過,‘我們’是正氣盟的人?”

“啊,姐姐不是莫少鴻的妻子嗎?”

“我難道只能有莫少鴻之妻這一個身份?”

“那你們是誰?”

“劍神傳人——九歌。”

“呃,我怎麽把這茬給忘了?”

向飛飛被冠以“武林第一美人”,不是因為她真的貌美無雙,畢竟相貌這東西沒有固定的衡量标準,跟文采差不多,文無第一,貌亦無第一。真正的原因,是她來頭特別大,整個江湖都沒幾個女人能與之相比——向飛飛是兩百年前的武林神話“蕭劍神”的傳人。

蕭劍神少年喪夫,據說沒有子嗣,但收過一個徒弟,這個徒弟又收了七個徒弟,號稱“劍神七脈”。向飛飛就是劍神七脈之一——公孫九歌的徒弟。

劍神七脈同氣連枝,七脈并一脈,以繼承蕭劍神遺志,斬除武魔餘孽,捍衛天下蒼生為己任。因盡得蕭劍神絕學傳承,故派內高手如雲,又因遺世獨立,不在正氣、俠武兩盟中站隊,故擁有了足以左右整個武林的地位和能量。

“劍神七脈,要保蕭邁——七脈、蕭邁——蕭脈,難道蕭邁真是劍神傳人,七脈之後的第八脈?”紫莘腦洞大開,惹得向飛飛忍俊不禁。

“笑什麽,難道我猜錯了?”

“蕭邁自然不是什麽第八脈,但與劍神一脈也并不是全無關系。”

“那是什麽關系,蕭邁究竟是不是劍神傳人?”

面對紫莘的追問,向飛飛露出一抹遲疑之色,她思索片刻後道:“其實,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蕭邁肯定不在劍神七脈之列,但師祖有沒有其他徒子徒孫,還很難說。”

“你們沒有調查過嗎?”

“……”

紫莘注意到,向飛飛似乎有些言辭閃爍。她跟向飛飛不一樣,飛飛的好奇心沒那麽重,別人不想回答的追問,通常不會追問;但紫莘更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

“向姐姐,有什麽不好說的嗎?”

向飛飛笑着搖搖頭:“沒什麽不好說的,關于蕭邁的身世,我們當然調查過。但這個人很神秘,花費了很大的心力,我們只能找到他十四歲之後的經歷,十四歲之前一無所知。”

“啊?”紫莘很驚訝,她知道蕭邁身上有很多謎團,但沒想到,他整個人就是謎團。

“不說這些了,小貍不願告密也可以,單把這些日子你個人的經歷與我說一下。不牽扯蕭邁,就不違背道德,可好?”

向飛飛見縫插針,試圖轉移話題,顯然是不想在蕭邁究竟是不是劍神傳人這件事上談論太多。原因其實也不複雜,他肯定不是七脈傳人,但不一定不是劍神親傳。

蕭劍神十九歲喪夫,為夫守靈三年後出山,擊敗武魔,旋即退隐江湖。數年後重現江湖,收了唯一的親傳弟子,便是“劍神七脈”的祖師爺,之後劍神再度隐退,這回徹底銷聲匿跡。

在劍神七脈的宣傳中,祖師蕭劍神是個道德上無可挑剔的完人(當然僅限于江湖道德),比如在感情上,與丈夫神印情深意篤,所以喪夫後一直寡居,始終沒有改嫁。受到她的影響,劍神七脈的祖師爺,在戀人早逝後終身未娶,硬生生單身到一百歲;七脈第一代傳人,都能做到一夫一妻不納妾,其中一方離世後,剩下一方不改嫁不續弦;但傳到第二代,就有不少人打破了這個傳統,例如向飛飛當年未婚先育,下嫁給正氣盟莫少鴻,在江湖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盡管如此,七脈傳人還是喜歡以道德自居,到處宣揚兩代祖師是何等的高潔堅貞。

可蕭邁的出現,無疑讓七脈産生了危機感: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家夥,一來姓蕭,二來身負劍神絕學,那有沒有可能是蕭劍神的後代?是的話,就表明蕭劍神孀居期間留下了私生子,沒有像傳說中那樣,對死去的丈夫至死不渝。

話說蕭劍神十九歲喪夫,漫長的孀居年月,移情別戀也很正常,甚至有傳言說,無量山莊莊主神印臨終前,給蕭劍神留下了一封休書,那時的他就已經還愛妻自由了。關鍵是後人已經把道德标杆立起來了,現在發現标杆上面有裂痕,未免也太打臉。所以劍神七脈對蕭邁的态度就是:不承認,不否認,不關注。

不承認:絕不承認蕭邁是蕭劍神的後代;

不否認:也不否認蕭邁可能是蕭劍神的後代;

不關注:盡可能回避這個話題,門派內部禁止讨論,也不準與外人讨論,假裝這個問題不存在。

紫莘當然不知道劍神七脈的潛規則,向飛飛讓她談談自己的經歷,她稍作考慮,就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一般,從天然居開始講起,把被孟青冒犯、被趙潮笙刁難、岳岩家中遇襲、去滄州城調查命案,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了向飛飛。

不是因為紫莘保密意識差,而是人在遭遇委屈和不公時,就忍不住向他人傾訴,從而通過博取傾聽者的理解和支持而得到寬慰。

“就是這樣,只要抓住假冒我的狐貍精,關于我的謠言就不攻自破了。”

“是這樣的,但還不夠。”

向飛飛跟蕭邁的判斷差不多,幕後黑手選紫莘為受害者,不是沒有理由的;不把原因找出來,那即使攻破了一個謠言,還會有更多的謠言和陷害等着她。

“原因……我爹是滄州首富,師父是俠武盟主,義兄是天山掌門,選我做冤大頭,也是意料之外也順理成章的事情吧?”

“我倒是覺得,幕後黑手的謀劃,遠比小貍想象中的久遠,甚至從你出生前後,就開始了。”

“此話怎講?”

向飛飛意味深長地搖搖頭:“聖人教導我們,不可交淺而言深。接下來要談論的話題,會非常敏感,而你我初次見面,不宜談得那麽深入。”

“向姐姐,不要賣關子啊。”

“小貍要是真想知道,明日就去雲來客棧,我會在那裏,跟你談些其他的東西。”

“可蕭邁說,要我待在刺史府,出去的話會有危險。”

“我們會派人保護。再說,正是因為有危險,我才請你這樣做,否則不付出任何代價就得到的情報,小貍定不會将其當回事。”

約好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向飛飛便告辭了。

紫莘不禁琢磨:“要不要赴約呢?”

赴,肯定赴。她本來就是關不住的性子,平時最喜歡冒險,向飛飛提供的契機,輕易便勾起了她出門的興趣。

“向飛飛說,做人不能交淺而言深,所以有些話初次見面不能明說,那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劍神七脈那麽多人,憑什麽偏偏是向飛飛來刺史府調查?她還說因為蕭邁、莫少鴻彼此敵視,所以作為莫妻的她,不能直接找蕭邁——問題是,刺史府不是蕭邁的老巢嗎?她不去找蕭邁,跑來蕭邁的老巢,明擺着是欲蓋彌彰。”

見到向飛飛時,紫莘就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魂,但交淺而言深,她也不好意思直接聊起蕭向兩人的關系;但明日見面時,或許就有機會了。

“明天才能見面,那在此期間,我先去找嫂子聊聊吧。”

找到辛紫蘭時,她正在給陳鹿鳴裁衣服。

以昂貴的蘇州絲綢為布料,通體雪白,亮麗光鮮。辛紫蘭用銀灰色的絲線,在上面繡了許多梅蘭竹菊四君子的圖案:“夫君什麽都能将就,就是一身行頭不能将就,所以每一件,我都要做到盡善盡美。”

說這話時,紫蘭臉上挂滿了幸福的微笑,似乎在幻想夫君穿上自己新做衣服時的模樣。

“嫂子,你咋這麽開心啊?”

“衣服快做成了,當然開心。”

“可這衣服是做給別人的,又不是做給自己的。”

“夫君又不是外人,能為他做點什麽,我很開心。小貍,要不要學刺繡啊?我教你,成親之後,給夫君縫縫補補,都用得着。”

“沒必要吧,衣服而已,直接買就是了,大不了請繡娘。自己做多費力啊!”

紫蘭聽後不禁笑笑:“沒錯,你家有的是錢!可用錢買的東西,如何能比上親手做的東西。就拿這件衣服來說,一針一線,都是我對夫君的情意和思念,無論他走到哪裏,只要穿着我給他做的衣服,就永遠不會忘記我。”

“是嗎?我還以為是嫂子節儉,不舍得請繡娘呢。”紫莘想起來,雖說家財萬貫,但娘親還是會親手給爹爹繡手帕、繡香囊。她也問過為啥不直接買,娘親的答案是奉行節儉。大概是當世紫莘年紀小,窦倩倩也不好意思跟她說太多的男女之事。

“莘兒,你還是學一點吧,早晚用得着。”

紫莘正想跟紫蘭套近乎,于是接受了她的建議,再說紫莘此前學過女紅,有底子在學起來也方便。

一邊學刺繡,一邊拉家常,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蕭邁身上。紫莘以不經意的口吻問道:“陳大哥跟蕭邁,誰是兄誰是弟啊?”

“夫君年長兩歲,是兄長,但他倆從不以兄弟相稱。”

“不稱大哥為兄長,總得稱您為嫂子吧?”

“那是當然,不過也沒聽他喊過幾次,我倆不常見面。”

蕭邁跟辛紫蘭同住在刺史府,但辛紫蘭很宅,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在滄州也沒啥親戚,業餘活動就是在後院賞花喂魚;蕭邁則是天天在外跑,倆人的生活幾乎沒啥交集。

其實不僅是蕭邁,辛紫蘭連跟陳鹿鳴的交集都不多,蕭邁雖然天天往外跑,但晚上還是會回刺史府的,陳鹿鳴不僅往外跑,還往往跑得極遠,一連十幾天甚至幾個月不回家都是常事。

談及此事,紫蘭的語氣不無遺憾:“成親三年,我與夫君總共也沒見過幾面,每次他回來,我都開心得跟過年一樣。”

“三年?你們都成親三年了!”紫莘還以為紫蘭是新婚燕爾,因為看起來她年紀并不大。

“嗯,我十五歲就嫁給夫君了,那時候真的好開心啊!夫君相貌好,武功好,人品也好,還有功名在身,這樣的人,居然願意娶我……能嫁給他,我也死也願意。”說着說着,紫蘭居然有些熱淚盈眶。

“嫂子莫哭。”紫莘掏出手帕給她擦淚,“大哥可是江湖三賤……俠之一,有他在,沒人敢傷害你的。”

“嗯嗯。”紫蘭破涕為笑。

江湖三賤客:燕草臺、張安逸、蕭忘我、陳鹿鳴,都是為江湖所不容的邊緣人。他們在武林中結怨甚多,許多人對其恨不得除之而後快。但這四人都有極高的武功修為,尋常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打不過他們,敵人自然會把目光對準他們的親人。然而,燕草臺神龍見首不見尾,沒有任何家眷;張安逸的妻子是神劍山莊二小姐,當今武林敢去招惹神劍山莊的猛人真不多;蕭忘我唯一的親人是妹妹蕭然,也是個不世出的內家高手。所以他們都不太擔心家人被報複。

唯一的例外,是陳鹿鳴的妻子的辛紫蘭,徹頭徹尾的普通人,莫說前來尋仇的武林人士,随便一個普通人都能殺死她。成親三年,紫蘭跟陳鹿鳴相逢的次數,與遭遇刺殺的次數差不了太少。

她正值桃李年華,也喜歡跑出去玩,但是只能當死宅,因為不宅的話就只能死了。

“對了,什麽江湖三劍俠啊,是武林中給夫君的綽號嗎?”

“呃……對,陳大哥在江湖上,鼎鼎大名呢。他平時不跟你聊江湖上的事情?”

紫蘭搖搖頭:“聊啊,每次回來,他都會跟我聊一路上遇見的奇聞異事,不過關于打打殺殺的很少,我不喜歡聽恐怖故事。”

“恐怖故事?哦,對,确實是恐怖故事。”

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不是妖魔鬼怪和神秘未知,而是随時可能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危險和厄運。打打殺殺的生活距紫蘭并不遙遠,所以江湖厮殺對她而言就是恐怖故事。

紫莘理解了這一點,卻生出惡作劇的心思,想把自己這些年的江湖見聞,說一些予紫蘭聽,但目前還不是時候,因為萬一吓到了她,那她就不跟自己透露蕭邁的過往了。

“哎,你說的江湖三劍客,除了夫君,還有誰啊?”

“一個是離宮宮主燕草臺,另一個就是血手神捕蕭忘我喽!”紫莘懶得解釋,為何三劍客裏有四個人,所以隐去了睡夢羅漢張安逸的存在。

“蕭邁?嗯,名副其實!邁子确實很有本事,他和然兒,都救過我的命。”

“嫂子,你知道陳大哥和蕭忘我,合作多少年了嗎?”

“四五年吧,夫君與我成親以前,就在劉公帳下跟蕭邁共事了。”

“哇,兄弟都成親四五年了,蕭邁還一直單着。你作為嫂子,就沒想過替他找個娘子?”

“這……”紫蘭一時語塞。

紫莘不知道,這個問題,剛好問到紫蘭心坎上了。陳鹿鳴天天往外跑,自己常年跟蕭邁同處一個屋檐下,雖說倆人清清白白,但瓜田李下,她擔心陳鹿鳴變心,也擔心陳鹿鳴懷疑自己變心,所以主觀上想要給蕭邁找個伴,順便也給自己找個伴,好派遣生活中的無聊。

但客觀上,一來紫蘭比較慵懶,不愛費事,二來她的社交圈子比較狹窄,沒有合适的人可以介紹,三來蕭邁對成親這件事很抗拒。

當然,前兩點都是紫蘭的問題,她肯定不會提的,所以只強調第三點:“怎會沒想過?劉公、夫君,還有我,都巴不得他能早點成親。可是,蕭邁提的條件太苛刻,全天下都沒幾個女人能滿足條件。”

“有多苛刻?”

這時,紫蘭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樣,眉頭一皺,嘴角上揚,擠出一抹尬笑:“呃,哈哈!苛刻……估計只是借口,關鍵在于,蕭邁自己不想成親。”

紫莘是個很聰明的姑娘,平時看起來任性,但其實特別擅長察言觀色,對人下菜碟,所以一眼就看出,紫蘭肯定想要隐瞞什麽。

不過沒關心,紫蘭有想要隐瞞的,但更有想傾訴的,人在傾訴心裏話時,往往會不知不覺把心裏不願說的話也倒出來,只需要一個因勢利導的過程。

“嫂子,你知道他為啥不願成親嗎?”

“這個我知道,夫君跟我說過,蕭邁以前受過情傷,好像被某個壞女人給害過。”

“壞女人?”紫莘想到了向飛飛,但回想起蕭邁提到向飛飛時的神态,似乎沒有什麽恨意,“是個什麽樣的壞女人?”

“具體是誰,蕭邁不願意提,只說她是個武林世家的大小姐。”

“這不就跟蕭然說的對上了嗎?”紫莘暗道。蕭然剛跟她說過,蕭邁最讨厭富家千金,尤其是跟武林有關的。

“怎麽傷害的,她是欺騙了蕭邁的感情嗎?”說這句話時,紫莘是擠着眼睛皺着眉的,她覺得蕭邁是個有時苛刻,但更多時候還是很潇灑的人,這種人即使情場失意,也應該很快能恢複過來才是,不至于淪落到自暴自棄,乃至對女人産生偏見的地步。

“哈哈!”果然,紫蘭聽了哈哈大笑,“被騙走的是感情,那還好了。感情這件事,蕭邁哪次不被騙?對他來說,感情被騙了一點不可惜,關鍵是被騙了錢。”

“啊,錢!”紫莘激動得針頭差點刺中手指,完全不把錢放在眼裏的她,實在無法想象到,蕭邁對自己的偏見居然源于錢,“不會吧,都說了是武林世家的大小姐,那一定腰纏萬貫,不至于騙蕭邁的錢吧?”

“不是真的錢,但跟錢也差不多,那位大小姐,騙走了他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讨也讨不回來,這口氣蕭邁至今咽不下去。”

“什麽寶物,至于他這樣計較?”紫莘還是有點難以共情,價值連城的寶物而已,自己家裏多得是。

“我也好奇,但夫君也不知道。蕭邁不願意提,大概真的特別貴重,他還指望着有朝一日能搶回來吧。”

“那他還挺有志氣的……咦,我好像忽略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對了,嫂子說蕭邁經常被人騙感情?什麽意思啊!”

“就是那個意思啊!蕭邁相親時提的要求很高,但實際上沒什麽要求。這些年他跟着劉公到處走,身邊也出現過不少女人,可蕭邁為她們東奔西跑,忙活到頭,都是給他人做嫁衣,幾乎沒有例外,包括然兒。”

“然兒,她怎麽了?”

“莘兒,你沒發現,蕭氏兄妹,長得一點都不像嗎?”

“嗯?”紫莘早就注意到了,蕭邁、蕭然長得不像,但誰規定了兄妹之間一定要長得像了,“有什麽問題?”

“我悄悄告訴你,蕭然不是蕭邁的親妹妹,而是他收養的義妹。然兒有點癡愚,親哥哥死掉了,蕭邁見她無依無靠,就收為妹妹養在身邊。”

聽了紫蘭的“告密”,紫莘感到不可思議。因為她在刺史府也住了段日子,蕭氏兄妹的相處模式她都看在眼裏,兩人相依為命,互相把對方放在心裏,跟親兄妹沒有任何區別。

紫蘭也瞧出了紫莘的疑惑,于是趕緊補充道:“莘兒,這個秘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千萬不要洩露出去,更不要在然兒面前提起。小心,誰要說她不是蕭邁的親妹妹,然兒是會氣到打人的。”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這個秘密你還跟別人說過?”紫莘暗自腹诽。

“當然,也不要在蕭邁跟前提。蕭邁單身還帶個非親非故的義妹,瓜田李下,肯定會有人說閑話,對然兒的名聲不好。然兒一個姑娘家,遲早還是要嫁人的,蕭邁不希望這個秘密洩露出去。”

“原來如此。”

“說起來,邁子也挺倒黴的,遇見的女人,要麽是已經離他而去,要麽是注定離他而去。”說這話時,紫蘭忍不住偷瞟紫莘,顯然是話裏有話。

“嫂子,你不會是在說我吧?”不等紫蘭回複是或不是,紫莘就緊跟着笑道,“我肯定不會跟蕭邁在一起的。那個臭燒餅整天揶揄我,還說風涼話,一見到他我就煩,要是在一起,豈不是要煩死了?”

“哈哈……”紫蘭也附和地笑了,卻并不同意紫莘的話,畢竟她是了解的,蕭邁素來憎惡她這類生于武林世家,從小衣錦榮華的大小姐,才僅僅是對紫莘的“态度”比較惡劣,但實際上,該幫紫莘的忙一點沒少幫。

另外?紫莘對蕭邁,就真的這麽讨厭嗎?真讨厭的話,不至于喋喋不休地喋喋不休地說一大堆,何況說的時候,紫莘臉上挂笑,沒有多少嫌惡的神色。

于是,紫蘭心中有了計較,對紫莘道:“邁子這個人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會讨姑娘家喜歡,莘兒別太介意,反正就這一段時間,忍過去,案子破了,你也就能回家了。何況,劉公在何處做官,都不會長久,滄州這地界,最多待個一兩年,就會被調往別處,屆時你們想見面都見不到了。”

“調往他處?”紫莘心裏莫名咯噔一下,生出一股莫名的不舍,“為什麽?”

紫蘭嘆息着搖搖頭:“官場上的事情,我也不明白,大概是朝政糜爛,有太多的地方,等着劉公去整治吧。”

“蕭邁在滄州,待個一兩年就會走?”

“嗯。”

“莘兒,你舍不得?”

“哈哈,我怎會舍不得他!”紫莘想笑,卻笑不出來,因為心裏堵得慌。

紫蘭笑而不語,她知道紫莘有點舍不得,但她更能看出來,紫莘和蕭邁并不是一路人,料定他們将成為彼此生命中的匆匆過客,待狐仙案告破,萍水之緣亦将歸于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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