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68章

七百年前, 自揚言自己的“游戲”已經開始之後,特裏斯坦就再沒出現過。洛倫·佛裏思特在領地內數次搜尋無果後,也就沒把太多精力放在這上面。

他要忙碌的事情實在太多。

1213年末,活屍潮已被清理過半, 大批吸血鬼聚集于佛裏思特領之外。居于城堡防線之外的領民也就在秋收後全部遷入了城堡內與防線後方, 在領民們撤離幹淨後, 佛裏思特的軍隊也在逐步後撤防線, 直到今日,大雪遮天。

佛裏思特一直在等待這一日,他所培養的學者在一周前推算出最近将有一場足夠大的降雪, 早有準備的士兵們在第一片細雪落下時,就迅速收拾好了東西。等待雪片倏忽變大時, 所有士兵都已經帶着拆除的軍械進入了城堡之內。

厚厚的雲層遮蔽了天空,天地間光明晦暗, 但浩陽之光雖柔軟無形質,卻同樣剛烈有鋒刃, 從将藍天遮蔽成一片茫茫大白的雪雲之後,透出些許光芒, 雖微弱晦暗, 卻足以照亮冷白的飛雪與大地, 雖無法在寒風暴雪中帶來暖意,卻足以使潛藏的吸血鬼們不敢出動。

低溫對吸血鬼們造不成什麽影響,它們掌握着黑暗的超凡力量,足以抵禦寒冷與普通的火焰, 但對活屍就不一樣了。

活屍的本質是已經失去了靈魂的屍體,只是因為一縷得自吸血鬼的黑暗力量才能活動自如,但這點力量雖然能夠支撐它們軀體不腐,卻無法讓它們在低溫中仍然維持□□不凍。

低溫使活屍們變得僵硬,在大雪中,哪怕沒有士兵與刺鐵藩籬的阻擋,這些活屍也前進不了多久,就越來越慢,直至僵冷地倒在厚厚的雪地裏,激起一片雪花。

進入城堡後開始修整的年輕士兵趴在箭孔上,看着那些活屍們在雪地上拖出一條越來越慢的痕跡,然後砰地倒下,砸出一塊凹痕,沒多久就又被鵝毛大雪掩埋無跡。

等到雪晴天亮時,士兵們就可以出城,把這些凍僵的活屍輕易處理掉。

“呿,這些惡心家夥也有今天!”他洩憤地啐了一口,接着又飽含希望地喃喃道,“接下來應該會輕松很多吧……”

年輕士兵突然聽到身後同伴們嘈雜忙亂的聲音靜了一下,他回過頭,他們的領主大人正站在後面。

“佛裏思特大人。”士兵們放下手中忙碌的事情開始行禮。

“領、領主大人。”年輕的士兵慌忙從箭孔臺上下來。

洛倫·佛裏思特環視了他們一圈,他穿着厚重的披風,肩膀上還沾着些許未化去的雪跡,似乎才從城牆上下來。他似乎看出了士兵們的緊張,因此只是點了點頭,便直接離開了。

年輕的士兵輕輕呼出一口氣。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他們的領主,但佛裏思特大人的名字與模樣早已在人們口中傳揚過不知多少回。哪怕從未見過面,他們也愛戴着他們的領主,因為他們的生活确實在變好。

而這一點在佛裏思特領中接納了許多從外面逃進來的流民後更甚,佛裏思特的領民們從流民們口中得知了其它領地中的生活,在同情之餘,他們也不由得對自己生在佛裏思特領感到幸運。

年輕的士兵不太明白那些戰術、軍力……之類的詞兒,也不太明白佛裏思特領現在所面對的敵人有多麽可怖。

他從羅伊斯公國與其他三個領地接連被破中感到恐懼,但這些朦朦胧胧的認知卻也沒有讓他感受到太大的不安。

敵人早已出現在佛裏思特領的邊境了不是嗎?而他們在領主的帶領下,也并沒有出現太多的傷亡。

而且,年輕的士兵想起領主肩上的雪跡,他們的領主剛剛是不是就在城牆上看情況?有這樣一位領主在,他們會勝利的吧?

年輕的士兵沖着僵冷的手指哈了一口熱氣,清澈的眼睛裏是對未來的希望。

洛倫·佛裏思特在門樓的小書房裏看着地圖。這間才改造而成的小書房遠沒有他在碉樓中的書房舒适,它顯得狹小,在堆積了床鋪、書桌、沙盤與各種文件後更顯逼仄。

門樓裏本是沒有領主的房間的,這裏是敵人進攻的最前線,遠沒有位于後方的碉樓舒适安全,但在碉樓裏可看不見前線的情況。

書房內點着火盆,但仍有絲絲縷縷的寒氣從木制窗戶的縫隙擠入,內窗洞上被挂上了厚實的簾子,才将暴雪對室內的影響徹底解決。

這固然使房間內一絲亮也透不進來,但在這樣的天氣中本來就別想指望狹窄的窗洞中能照進來多少光亮,而窗外幹冷的寒風卻能像锉刀一樣将每一寸裸露的皮膚刮擦出血絲與凍瘡。

洛倫·佛裏思特在依靠着牛油燭的光亮翻閱文件,他已經換下了厚鬥篷,仆人将之拿去處理上面因雪水而導致的濡濕,而洛倫·佛裏思特現在穿着的是一件更為輕薄的半身鬥篷。

等到室內溫度升到差不多時,他就令人将火盆熄了,雖然會冷些,但在沒有通風的情況下,點太久火盆容易出事。

地圖上畫着許多不同的符號,位于城堡防線外的大片土地已經打上了代表陷落的交叉。雖然現在那裏只是一片白茫茫的素淨雪地,連活屍都不見蹤影。但再等幾個小時後,吸血鬼們就能夠在這片土地上橫行無忌了。

情況會越來越好嗎?不。

洛倫·佛裏思特的目光落在防線後的大片村莊與田地上。

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糕。大概兩年後至五年內,吸血鬼們就會擊破城堡左右綿延的防線,突破天險,進入到後方的土地,佛裏思特的城堡将成為一座被圍困的孤城。

按照教會與其他領主的計劃,那時後方新的附着了無數光明禱言與聖紋的邊境牆已經建立完畢,洛倫·佛裏思特可以帶着人撤入新邊境內,至于這座城堡,它拖延了吸血鬼們足夠長的時間,這就完成了它的使命。

可“這座城堡”所指的,并非只是這座古老的建築。

如果是可以通過太陽未落的白日來與外界聯系,那又怎麽算得上孤城呢?佛裏思特城堡與納克斯考河之間的路程不到半日,但侵占了城堡後方土地的吸血鬼們又怎麽會看着這條通路正常運行?

人力終究是有限的,吸血鬼們只要将道路破壞,迫使來往的人們不得不在野外過夜,那麽等到夜幕降臨之時,沒有足夠強大的護身符或牧師庇護的人,只能任由吸血鬼們宰割。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佛裏思特領中能夠順利進入新邊境牆後的領民,只怕十不存一。

但這不是洛倫·佛裏思特的計劃。

雖然,他的計劃同樣需要冒險與犧牲。

洛倫·佛裏思特清楚教會與那些領主們會怎麽做,在新邊境牆建立好之前,他們會給佛裏思特領提供源源不斷的支援,但只要那邊境牆接近建成,這些支援就會減少乃至斷絕,畢竟佛裏思特領不可能沒有一點家底與儲備,既然這裏已經要被放棄,那就讓它們被耗光不好嗎?

尤蘭德的計劃已經開始鋪展了,這個與洛倫·佛裏思特簽訂了契約的吸血鬼滿腦子缜密又陰暗的詭計,像一個耐心編織巨網的蜘蛛,他所能布置的時間越長,疏漏就越小,所能打盡的獵物自然也就越多。

然而洛倫·佛裏思特給不了他太長的時間,佛裏思特領所能堅持的時間是有限的,他所能從其他領主那獲得的支援也是有限的,投入建設邊境牆的物資好歹還能看見個成果,但給予給佛裏思特領的物資只會像丢進湖裏的金幣。

在佛裏思特領真正被攻破前,哪怕他催得再緊急,沒有親眼見證戰況的其他人也只會将信将疑,而他們的耐心也只會随着時間的拖延而越來越少。尤其是,佛裏思特暫時找不到合适的人做他的代表去與那些人親自周旋。

艾琳……他不會讓艾琳再去,那些領主并不能完全信任他,他又何嘗能夠信任那些領主呢?誰知道他們當中,會不會有第二個與國王交好的“納什伯爵”。

洛倫·佛裏思特收回飛散的思緒,重新聚焦在地圖上。如果中間沒有其他變故的話,他定給尤蘭德實施計劃的時間,是在三年零七個月之後。

……

兩年零八個月後,吸血鬼們突破防線,但城堡後方的領民們早已遷入城堡,并未造成太大損失。

但這意味着佛裏思特領失去了最後一點自給自足的能力。城堡中雖然有巨大的中庭,但在盛裝整個領地的領民後,也已經沒有多少空餘的地方用來耕種了。

連接着城堡與外界補給運輸的通路周圍以刺鐵藩籬建立了防護,洛倫·弗羅斯特往瓦爾頓領送了一封信,這條通路由兩隊士兵與牧師進行防護。

但這堅持不了多久,通路曲折狹長,如果全線防守只會将戰線拉得太長,吸血鬼的速度與體力又遠比人類要高,來回巡視只會使人類士兵疲于奔命。

這幾乎是普通人最後的撤離機會了,但佛裏思特沒有撤離他的領民,駐紮于此的主教也沒有提出這一點,哪怕是讓沒有戰鬥能力的老人與幼童撤離。

新的邊界線還沒有建成,他們還需要佛裏思特城堡堅守很長一段時間。領民的撤離會動搖軍心,更何況……戰争,打得不就是人命麽?

兩年零十個月後,吸血鬼們破壞了城堡與納克斯考河之間的通路,外界運輸通路斷絕,佛裏思特的城堡徹底成為了一座孤城。

戴着圓形鐵質護符的民衆們心中猶存希望,但他們并不知曉,這種能夠低廉推廣開來的護符,并不足以抵禦現在聚集在佛裏思特城堡外的大批吸血鬼們。

三年後,新的邊境線即将建成。

三年零六個月後,城堡儲備岌岌可危,糧倉見底,布料、柴火、武器……皆近耗空,常年戰争致使人困馬乏,來自教會的主教催促領主帶人離去。

“我們會死嗎?”站在城牆上滿面風霜的年輕士兵喃喃道,他沒了半邊眉毛,那是在一次戰鬥中被吸血鬼的利爪剜去的。

三年半的戰争,已經足以讓最天真的人也認清戰争的殘酷。

“佛裏思特堡不會被攻破。”他聽見身後傳來低沉微啞,但同樣堅實平靜的聲音。

年輕的士兵轉過身,他驚訝又略帶惶恐地行禮:“領主大人。”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見到他們的領主,三年半的戰争,佛裏斯特大人近乎一半的時間都待在門樓裏。他們早已無數次見過他忙碌的身影,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與佛裏思特大人對話。

那雙灰藍色的眼睛深邃如海,仿佛看見了遙遙遠方,并等待着什麽。他們的領主并沒有在這裏待太久,也沒有再說別的什麽話,環視一圈後便像來時一樣腳步穩健迅捷地離去了。

他仿佛只是上來看一看情況,聽見了士兵隐含恐懼的呢喃,于是也随口回答一句。但他的語氣是如此的确信,那雙眼睛又是如此的鎮定,以至于使士兵滿心的焦慮與惶恐都平靜了下來。

既然領主說城堡不會被攻破,那就不會被攻破吧。年輕的士兵轉回身,繼續堅守自己的崗位。

在八個月前,通路斷絕時,他們的結局仿佛就已經注定,所有人都能看得出,無力自給自足又得不到補給的城堡會面臨什麽樣的結局。

但哪怕到了最艱難的現在,也沒有人爆發出絕望後的瘋狂,沒有人胡作非為、沒有人燒殺搶掠。所有人都在堅守自己的崗位。

因為他們的領主還在這裏。

那是絕望中的一點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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