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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倒計時歸零。

一片雪花閃爍後,出現在衆人視線裏的,是一個低垂腦袋的佝偻身影。

屏幕前的衆人一時疑惑,沒有認出來這人是誰。

有人腦子轉得比較快,想明白這人是誰,臉上不由浮現訝然。

“這是……那位謀殺執政官的‘毒殺者’?”

“居然是長這個樣子。”

不少人對這位刺客的長相感到意外,在他們想象中,能幹出刺殺執政官事情來的人,必然是長相兇惡,氣質十分兇悍的人。

但眼前這名兇犯,卻與他們想象不同,至少不像能幹出刺殺人類領袖這種事情來的人。

——過于老實巴交了些。

狀态還那麽差,好像五年來一直在忍受某種精神折磨似的,看起來形銷骨立的。

屏幕上的人緩緩擡起頭,露出一張普普通通滄桑瘦削面孔,像走在路上随意看到的行人,轉頭就會忘掉。

他精神狀态很差,眼窩深陷,臉頰就像是一層皮包着,眼裏布滿血絲,眼神空洞而麻木。

幹燥脫皮的嘴唇微微嚅動,片刻後,所有守在屏幕前的人,都清晰聽到一句話。

“我有罪。”

舉城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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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謀殺了第一執政官的人,可以說是改變了幸存人類的歷史,所有人都覺得就算不是窮兇極惡,那心理素質肯定也超強。

結果,竟然第一句話就是認罪!

戒塔內某議員,更是氣得臉都變形了,把桌子拍得“砰砰”響,手掌拍紅了卻絲毫感覺不到痛。

“刑訊逼供,一定是嚴刑拷打逼他認罪!”

“我們的人呢?還沒聯系上嗎?讓他們把人搶回來!”

站在前面的助手瑟瑟發抖。

“沒、沒有,執法隊的人也去了,說是宣傳部有人僞造貢獻,他們要清場徹查……暫時不讓任何人進出。”

議員氣得臉上肌肉抖動,雙手也跟得了帕金森似地抖個不停,助手很怕他就這樣氣撅過去。

“砰!”

一聲巨響,議員終于将那張桌子掀翻過去。

“通知下去,讓我們的人做好準備,随時動手!”

屏幕上,男人那張憔悴的臉,直愣愣對着鏡頭,好像跟屏幕前的每一個人對視。

那雙眼睛枯寂麻木,沒有絲毫活力,好像坐在那的只是具行屍走肉。

只有嘴巴機械翕動,不帶絲毫感情色彩地敘述着。

“……我想辦法潛伏到那個人身邊,尋找機會下手,但一直找不到機會……不是他身邊保衛力量有多強,而是那人整天待在實驗室,經常連着十天半個月不出來。”

“實驗室我進不去,只能在外面等機會。”

“第一次那人出來,是被擡出來的,吐血陷入昏迷……據說是耗神過度,搶救了半天才搶救過來。”

“這樣的事,後來又發生了兩次……我覺得,很可能不用我動手,他自己也活不長久。”

“但我接到的命令,是盡快解決那人,于是我趁着一次送餐的機會,在食物裏下毒。”

“我等了三天,沒有絲毫動靜……因為這三天那人一口飯沒吃,滴水未進……第三天的時候,他被副官強行拖出實驗室,逼着吃下食物……”

說到這裏,男人緩緩擡起頭,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似乎透過屏幕看着每一個人。

“然後,那個人終于中毒,被我毒殺。”

“副官知道食物裏有毒後,覺得是自己親手把毒喂進那人嘴裏的,于是在那人死後,他用身上的配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很多人眼中忍不住流下熱淚,盯着屏幕上的人充滿仇恨,要不是有屏幕阻擋,男人怕是會被群起而攻之,被憤怒的民衆撕得粉碎。

對普通民衆來說,第一執政官離開的太突然。

不管是那些崇拜愛戴他的,還是因為過于鐵血嚴酷的政令,而對他生出仇視憎恨之心的民衆,他們都沒想過這位執政官會死,還死得那麽突然那麽早。

時隔五年,死亡給一個人加上濾鏡,即便是那些憎恨過這位第一執政官的人,也在五年歲月沖刷下,淡忘那份敵視,更加些懷念。

現在,毒殺第一執政官的兇手當衆講述當年的毒殺細節,他們仿佛親眼看到,那樣一個為全體幸存人類廢寝忘食,嘔心瀝血的人,是怎樣倒在那些陰影的算計下的。

民衆們憤怒了,心中的怒火被徹底被點燃。

如果那位執政官現在還活着,或許會簽署更多清除負價值人的命令,也會施行更多愈發嚴酷冷血的政令,從而引得人人反對憎恨。

但現在,他死了,死了五年,民衆們更多記得他的好——更何況,那本來就是一個很難挑出缺點的人。

“殺死他!”

“嚴懲兇手!”

“替執政官閣下報仇!”

一聲聲為執政官報仇的吶喊形成浪潮,快速席卷整個逐日城。

眼見事情有些失控,一些隐藏在人群中的人站出來細數那人當年的暴政暴行,說正是因為那人後來的很多政令都太過反人類,所以才招致報複,最後被人刺殺。

不然,若他真那麽人人愛戴,又有誰會去刺殺他?

“你們都想殺了我替那人報仇是吧?”

“你們都覺得,是我殺死的他?”

屏幕上,男人似乎能看見現場的混亂,緩緩勾起嘴角露出個僵硬笑容。

人群稍稍安靜,紛紛擡頭望向屏幕,想看看這個殺人兇手還能怎麽狡辯。

男人并不是狡辯什麽,他看着鏡頭,慢慢地一字一句說道:

“那個人不是我殺死的,他是被全體幸存人類殺死的。”

不少人心頭一怒,下意識想反駁,然而話到嘴角卻突然變得沉默。

更多的人陷入沉默。

第一執政官是被毒殺的嗎?

還是,被他們逼死的?

想起執政官最後在的那段時間,反對他的聲音非常大,幾乎每天都有民衆游行示威,反對各種出臺的政令,要求執政官下臺。

在那麽多人反對他的時候,第一執政官在做什麽呢?

他殚精竭慮,計算着逐日城剩餘支撐的能源,想盡辦法延長這座幸存者之都的壽命;将種植園的土壤和種子分發下去,鼓勵所有人參與搶救種植園的運動。

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為全體幸存人類考慮着,謀算生路……可他們呢,他們是埋葬執政官那場大雪的每一片雪花!

忽然響起抽噎聲,漸漸地,抽泣聲越來越大,連成一片。

屏幕前的很多人失聲痛哭起來。

不只是懷念,覺得對不起那位執政官,也是哭這絕望的現實。

或許他們曾經有希望在這末世活下去,但現在,那希望不在了。

全城都有人在哭,哭聲似乎傳進宣傳部戒嚴的會議室。

坐在鏡頭前的男人,手腳都被沉重的電子鎖束縛住,他舉頭望向窗口,耳邊聽着隐隐傳來的哭聲,嘴角慢慢浮起一絲淺笑。

“張林,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謀殺第一執政官的刺客,有個很普通的名字,正如他的長相一樣。

“那個時候,他為什麽會笑?”張林低聲喃喃。

他面前的人沒聽清,皺了皺眉,“你說什麽?”

張林回過頭,望向對面的人,語氣帶着疑惑。

“中毒後,知道自己馬上要死……那個人既不憤怒,也不悲傷,而是笑了。”

張林前面的是宣傳部副部長,曾經的七人議事會成員。

當年第一執政官出事時,他并沒有在身邊。

他死死盯着張林眼睛,語氣驟然冷下來,“你想說什麽?”

張林臉上帶出一絲好奇,“據說第一執政官很少笑,确實,我雖然潛伏了很久,一次都沒見他笑過……只除了,在臨死前。”

副部長沖上去一把揪住張林衣領,将他半提起來,冷聲道:

“閉嘴,你不配提執政官!”

張林臉上沒有一點懼怕的樣子,也不掙紮就那麽任他提着,雖然這讓他呼吸有點困難。

“他當時看我的眼神很平靜,我甚至懷疑,那個人或許早就知道我是來刺殺他的……所有人都在哭,只有他自己在笑。”

“為什麽……他會笑?”

張林喃喃說着,副部長臉上閃過一抹震驚,松手将他放下。

張林嘴巴不斷湧出鮮紅血水,他卻好像完全察覺不到似的,對那個問題耿耿于懷。

“我想了五年,也沒想明白……”

“那個人心裏在想什麽,才會在離世前露出笑容。”

“是……對這個世界太失望了嗎?所以才會含笑而逝?”

副部長認出張林服了毒,正是當年謀殺執政官時用的毒。

救不了,也不想救,他默然看着張林嘴裏的血越吐越多,氣息也變得越來越微弱。

當年執政官,也是承受着這樣的痛苦死去的嗎?

副部長垂眸,掩去眸中情緒。

對這個世界……失望了嗎?

此時的張林,意識已經不太清醒,他擡眼望向虛空,好像看到了那個人。

那人眼中永遠平靜無波,好像誰都沒有看在眼裏,又好像平等注視着所有人。

如果有神的存在,應該就是那樣的吧。

悲憫衆生,卻又高高在上,誰都走進不了他心中。

“執政官閣下,這個世界不配得到您的垂憫。”

“願您在……沒有末日的世界裏,安息。”

最後一個字說完,他垂下腦袋,閉目而逝。

副部長最後掃了眼坐椅上的屍體,淡聲下令:“帶下去,埋入種植園。”

外面的人并不知道毒殺執政官的兇手已經自殺,他們或悲傷,或憤怒,情緒被這場”自我審判”點燃。

有人叫嚣着嚴懲兇手,有人說要揪出幕後主使者。

混亂中,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沖進人群,将聚在一起義憤填膺的民衆驅散。

帶隊的官員邊趕人邊高聲呼喊。

“全都散了,散了!”

“這場審判被人操控,失去了公正性,回去等待議會調查結果,到時所有人都會得到一個滿意答複。”

有人不買賬,大聲質問:“這場審判不就是議會召開的嗎?說什麽被操控,難道不是十三位議員起了內讧?”

官員厲聲喝斥:“議員的事也是你個屁民能随便編排的。”

說着手一揮,“抓起來!”

便有士兵上前将質問的人架住。

此舉激怒更多人,紛紛反抗,那官員冷笑了聲,誰大聲讓士兵抓誰。

忽然看到激動人群中,有兩個人安靜站着,與當下的混亂顯得非常格格不入。

官員眉頭一皺,招手喊來兩個士兵往前一指,“抓起來。”

這兩人看着分外可疑,先抓起來再說。

扶淵笑了,歪頭看向路行雪。

“第一執政官要被自己的士兵抓起來了,會再次殺死執政官嗎?”

路行雪輕輕嘆口氣,沒想到剛回自己世界,就趕上政變,而且看起來頗為聲勢浩大。

他當年執政時,雖然有游行示威的人,但政變卻是沒人敢的。

“我大概能猜到他們背後的人是誰……也不知道這樣的事發生多少次了。”

人類明明岌岌可危,內部卻還争來争去,将有限的資源浪費在不必要的事情上。

如果他還當政,這樣的人會被他統統打上價值為零的标簽,然後發配出去。

在這個世界,只要離了逐日城,外面都是發配地,而被發配的結果,只有一個死。

兩名士兵走近,正要伸手抓路行雪胳膊,被扶淵随手抽飛出去,直接跌落到人群外,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官員驀地睜大眼睛,“你們是什麽人,竟然敢對城衛軍動手?!”

路行雪淡淡掃他一眼,“保護城內安全的城衛軍,什麽時候能随意對居民動手了?”

“你——”官員正要繼續訓斥,對上路行雪的眼睛卻猛地一滞,莫名有種不敢直視的感覺。

而且,那雙眼睛,為什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

官員不自覺低下頭,氣焰也矮了下去。

見到這邊有人動手,更多士兵圍了過來。

官員覺得又有了底氣,挺直腰杆正要罵回去,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官員扭頭看去,瞬間變了臉色。

“該死,執法隊的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戴着面罩的制式隊伍到來,人數雖然比不上城衛軍,卻比城衛軍更多一份肅殺。

為首的人身姿婀娜,雖然戴着面罩看不到容貌,,但那高挑凹凸有致的身材卻非常吸引人眼球。

官員移開盯着那副身材看的視線,暗自咽了口口水,向前幾步陪笑道:

“沒想到竟是荷娜大人親自帶隊,不過這裏并沒有上你們執法隊名單的人吧?”

面罩後傳出淡漠聲音。

“我接到舉報,說這裏有人煽動民衆鬧事,影響治安。”

官員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憋出句吐槽:“什麽時候執法隊也管治安了?”

“現在。”

官員:“……”

官員突然将手往後一指,“是他們,鬧事的是這兩個人,他們還動手打傷城衛兵!”

執法者順着官員的手看去,在對上其中一人眼神時,原本淡漠的眼神劇烈波動,身體猛地一震,失聲道:

“執政官閣下!”

官員渾身一僵,眼睛驀地瞪大,怔怔回頭望向路行雪,臉上一副見鬼的表情。

他想起這人的眼睛像誰了。

那句喊聲一出,原本還有幾分嘈雜的現場,頓時一片死寂,所有人的視線都望了過來。

這些視線驚疑不定,或震驚,或不敢置信,但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安靜注目,不敢出聲打擾。

在第一執政官身亡後,曾有個反對過執政官,覺得其手段過于鐵血強權的學者,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過一句話。

他說——

“無論是愛戴他的,還是憎恨他的,都敬畏于他。”

這便是,末日紀元後的,第一執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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