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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帷幔定住,雨聲漸歇。
他好累。夢到自己被一條巨大的黑虺緊緊纏住不放,黑虺的尾巴都緊緊纏在他腿根不肯放,他想要呼救,卻發不出聲音,擡眼只看到清晰的蛇鱗……
夜裏做噩夢到一半又被程蕭疏推醒,迷蒙睜眼後卻見這混蛋蛇一臉不快,好兇。應亦骛無意識往他懷中靠,不耐煩地問:“怎麽了?”
沒人回答他,應亦骛眼皮沉重,于是很快又睡過去。好久後程蕭疏仍然未閉上眼,手輕輕撫着懷中人的長發,不覺喃喃:“……你剛剛在叫誰?”
自然也沒有回答他,程蕭疏又問:“你說,讓誰救你?”
應亦骛早起時,湯藥又被端到榻邊,他擡眼看着已經收拾得齊整堂堂的程蕭疏,終于在端起藥碗時忍不住再次發問:“這到底是什麽藥?”
程蕭疏在他身邊坐下,“避子藥。”
避子藥?
說來自從得知他并不是真的不舉之後,應亦骛還未思量過這事。眼前黑糊糊的湯藥看起來确實不怎樣,他皺起眉:“我不喝。”
程蕭疏回身看他:“為什麽?”
應亦骛将湯藥放回去,不住刺他:“你做的孽,怎麽要我喝這又苦又澀的東西?”
可程蕭疏只問:“我昨夜抽身沒有?”
應亦骛一時無話,程蕭疏卻不饒人,繼續問:“本可以不喝,所以又是誰在那時抱着我非哼着要留在裏頭的?”
他說得太直白,沒羞沒臊,雖四下無人,還是令應亦骛頓時面紅耳赤,也更加生氣:“做那事不就是為了繁衍子嗣麽?”
程蕭疏終于有所反應,質問:“難道你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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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同快不快活沒有幹系,”聽出他認真的意味,應亦骛着急起來,不可置信:“只是你怎能不要子嗣?”
程蕭疏卻避而不答,只将湯藥重新端上前:“不苦,我叫人加了蜂蜜的。”
“我不喝。”應亦骛推開他的手,先前只是無奈,若有機會,他怎麽會希望自己百年之後無人祭拜,無人記住?
程蕭疏難得好聲好氣:“為什麽?”
“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麽。”應亦骛不覺收緊手指,柔情蜜意卻讓他更心煩意亂。一邊這樣輕聲細語同他說,手上卻還端着這樣的東西,明明昨夜還擁着他抵死纏綿,現在倒連子嗣都不願同自己有……真是虛僞至極,令人作嘔。
他不想同自己有子嗣,那他還想同誰有?
但到底難以宣之于口,也不願承認自己竟會有這樣叫人驚奇的念頭,于是憤怒便先一步湧上,他揚手便将藥碗打翻在地:“往後你找別人喝這藥吧。”
藥汁濺了一地,隐隐約約的甜香飄出,應亦骛自覺從他身邊挪開,程蕭疏來不及生氣,單手先将他摟住:“吓到你了?”
他沒有因為自己的憤怒生氣,第一時間卻是擔心自己有無吓到,反倒讓應亦骛更委屈。
應亦骛推他:“沒有被吓到,你松手。”
程蕭疏只将他摟得更緊,不容推拒:“就要,到底怎麽了?”
應亦骛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神色,又逃脫不開,只得破罐子破摔般撲進他懷裏,将頭靠在他肩上:“為什麽不要子嗣?”
程蕭疏拍拍他的背:“不想要。”
他本就不喜歡小孩子,且局勢不定……現在同他有一個孩子,對應亦骛而言并不是什麽好事,他們之間若有一日不得不斷開,越幹淨越好。
“可是人都該有的,不是嗎?”應亦骛煩悶不解。
“人人都有,我便要有嗎?”程蕭疏反問。
“是,你也要有。”應亦骛重重颔首,因他這氣人的話又無處發洩,于是狠狠在他肩上咬了口,方才擡臉:“若無子嗣,百年之後該如何?”
程蕭疏好笑:“百年後已然入土,關我何事。”
應亦骛見他油鹽不進,腦子裏只剩下找李清妙告狀:“我要同長公主說——”
“你若想讓她差人每夜盯着我們行周公,盡管去說。”
“程蕭疏!”應亦骛知這也行不通,便緊抱住他搖頭:“我不要喝,我要子嗣。”
他已從這樣幾個月的相處中摸出關鍵來,大概只要他願意低頭乞求,程蕭疏便會答應他,次次都是如此。茲事體大,現在就算抛卻些尊嚴來要也是好的,再加上一想到百年後冷冷清清無人問津……他本就為此事擔憂不已的心更加糾結煩惱,語氣也就越發可憐:“只要一個也可以,以後我會聽你的乖乖喝藥。”
“沒商量。”可這次出乎他意料,程蕭疏想都未想便直接答:“此事不能應你。”
“為什麽?”應亦骛忍無可忍,擡頭問他:“你就這般不想要子嗣麽?”
“是。”程蕭疏垂眼看他,卻見對方眼眶都泛起紅來,好似下一秒就能落淚,眼神不覺移開,不敢再看,只怕自己心軟。可是到底無法忍心,沉默一瞬,道:“你若實在想要子嗣,我可以差人為你尋些孤兒,或者你同他人——”
應亦骛連忙打斷他:“你說什麽?”由于太過震撼,他不敢再聽,不禁重複問:“你在說什麽?”
“你只是想要子嗣而已,同誰不是?”程蕭疏盯着他,反問:“還是要我去谷府把那人綁來才算?”
臉上驟然傳來疼痛,程蕭疏倒瞧見了他擡起的手,卻沒躲開。
“程蕭疏你這個大混賬、王八蛋……”應亦骛手都未落下,目怔口呆:“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
程蕭疏一笑,好似聽不懂般:“我說了怎樣的話?”
應亦骛張唇欲答,卻被打斷:“你覺得我冤枉了你?”
“不然呢?”應亦骛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你說這樣無恥的話,憑空污蔑,難道不算冤枉我嗎?”他與喬煊柳都再無來往了,這人究竟要如何才肯滿意?
“污蔑?我污蔑你?”那笑容變得諷刺,原本攬住他的手臂也随之松開,而後徹底收回,這樣簡單的舉動,令應亦骛有些失措。可更令他失措的随之而來,程蕭疏站起身踩在湯藥的碎片上,問:“應亦骛,你知不知道你夢裏都在喚他?”
他眼神裏的情緒自然流露,刺得應亦骛一時不覺,好像都被這樣的失望和傷心所感染,不敢再直視。他低下頭,不住回想自己的夢,稍稍有印象後便着急辯解道:“不是,我沒有……我只是做噩夢了,所以——”
“所以你向他求救。”程蕭疏點破:“我就睡在你身邊,你在噩夢裏向他求助。”
“你連這也要在意嗎?”原先只是下意識解釋想求一個清白,提起此事應亦骛反倒覺得諷刺:“我做噩夢是為誰?再說你都做了那些事,我不求助他難道還求你救我麽?”他不知道程蕭疏究竟怎樣才能說出這些無恥的話,他怎麽能夠?他怎麽能——
“那你又何苦同我要子嗣,你去同他要。”程蕭疏氣極,強忍不去發作,最終閉眼:“我十惡不赦,做你孩子的父親想來也是玷污。”
咎由自取到這一步,其實他也不知該如何前行。但他已明了,自己的話同應亦骛的話都是何等傷人,他們好像都已經在這樣的過程中漸漸找準對方的軟肋,非必要或必要時都可以毫不猶疑地狠狠捅下。
只是到這時候,他居然變得膽怯不堪,不敢再說,不敢再去戰個旗鼓相當。他居然在怕,他居然會畏懼。他害怕見到對方臉上流露出一點傷心的神色,盡管那樣的難過沒有半點是為了他。
頭又不合時宜地作疼,思緒雜亂無章。
沒人回應他,程蕭疏極力壓下心頭火後,終于再度睜眼,卻見面前坐着的人定定看着他,淚水一顆接一顆往外湧落,還緊緊咬着嘴唇,連哭泣都不敢大聲。
他很熟悉。應亦骛很容易就會哭,他非常怕疼,也很難忍耐。行周公時,稍不注意再看他時就是滿面淚水,他附身問應亦骛為什麽不哭出聲,應亦骛搖頭回答,被他弄得快要神志不清時,才冒出短短的話,他說會被打。
會被打?不會啊……他不想傷害他的,如果可以,他一點也不想傷他,他只想把傷過他的人全部殺光,可是偏偏現在令他悲傷成這樣的人恰恰是自己。
程蕭疏的心頓時都仿佛被擊碎,應亦骛哭得太甚,再忍不住聲音,偏過頭咳嗽,整個身體都随着這兩聲咳嗽而一并抖動。
程蕭疏上前要抱他,卻被他側身躲開,淚水都還收不回,已然不住搖頭閃躲:“不要你抱,不要你。”
他躲得倉促,好像來人是怎樣的洪水猛獸,令人避之不及。
可是反抗沒有作用,程蕭疏無論如何都要把他抱住,交頸時誰也看不到誰的神色,只聽得見應亦骛哭得喘不上氣,感受得到他未停止的掙紮。
“我是混蛋、王八蛋、混賬,我強迫你、蠻不講理、仗勢欺人,往後一定不得好死……”
他抓起應亦骛的手放在自己腰上,這樣就好像應亦骛也回抱住了他,他們是世間一對互相愛慕的戀人,兩情相悅,惺惺相惜,親密無間。
他知道了,他知道他落于下風了。他也知道他會不得好死的,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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