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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李謹槐許久未曾暢快狩獵,這次趁着這個機會本想大展身手,無奈一堆禁軍嚴嚴實實地跟着他,稍機敏些的動物一被靠近便飛快跑了,所到之處無一幸免,能獵到的都是人事先放在哪兒故意讨他開心的沒趣玩意兒。不過一會兒,他便被弄得有些煩躁,執意屏去了身邊一衆禁軍,只帶上千牛衛裏三兩個有趣的備身去追一頭花鹿。
那花鹿身姿矯捷,跑得飛快,又屢次靈巧奪過李謹槐的箭,叫他越發不肯放棄追逐,一跑竟然到了圍場邊界,花鹿無處可逃,李謹槐自然開心,搭弓正要将其射殺,忽然聽得剛勁的呼嘯,頓時變了面色。
夜間傳出消息,道是陛下今日打獵受驚,所幸為圍場中一個奴仆所救,并無大礙。現下頭的人已然在問責當初借調來檢查圍場周邊巡視的禁軍。
應亦骛作為禮部底下辦事的人,自然也牽扯其中,但他還未弄清楚前因後果,便懵懵懂懂地跟着同僚一齊候了許久,直到幾日後調查清楚才得知,原來是周邊山林中因暴雨崩坡跑出的大蟲,全然屬于意外。
至于這問題自然落到禁軍頭上,與他們沒什麽關系,至此,應亦骛方才松一口氣。
也是因等着這事的結果,狩獵和武舉他全然無心關注,整日都在禮部忙活,也未曾想到在他忙碌時豳都又出了件新鮮事。
據說當時陛下身邊的千牛備身都已被大蟲咬中,而那奴仆恰好在周邊清理圍場中犬房的犬矢,聞聲趕來将陛下救下。救命恩人,陛下自要賞賜,那奴仆不求金銀財寶,只求免去奴籍參與武舉,陛下寬宏允下,倒還真讓他奪了魁首,現今入了北衙軍中,在羽林軍中任副中郎将,但并不理事,貼身護衛陛下。
應亦骛是同僚閑暇時議論的,故而其中自然不乏評論。
“不是說是個瘸子麽?”一位稀罕道:“竟真入了北衙軍裏?”
“诶,查兄此言差矣,聽聞此人身懷功夫,疾步時行走如飛,不過平日裏慢走掩不住罷了。”
“我聽聞他先前是寧州人,還考過秀才,他父親貪墨才淪落奴籍,張兄祖籍似乎也在寧州,可曾聽說過這號人物?”
“倒像是……”
抄家淪落奴籍,腿有殘疾,卻能憑一己之力救下陛下,又過武舉入北衙軍,一朝由卑賤奴仆變作五品軍官,此人堪稱一時傳奇,自武舉結束後事跡便四處流傳。其實這也倒還好,本與應亦骛沒什麽關系,他只當聽個故事,不想一日同諸友人小聚時,卻偶然聽喬煊柳提及道:“我前日入宮時也見到了這位辛副将,說來也巧,他竟是你我那日瞧見的那位。”
他說出這話後,應亦骛方才認真去思量,腦中只浮現出一個伛偻着的身影,難以置信:“竟然是他?”
“正是。”喬煊柳笑:“他說來日請我二人吃酒,也不曉得是客氣話還是真的,若你收到帖子不必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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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亦骛不解:“請你倒是合乎常理,請我做什麽?我又未給他遞寒瓜。”
“還說。後來你自掏腰包請所有人都吃了酸梅湯?”
應亦骛也不覺丢臉,明明白白地同他說了:“什麽自掏腰包?我那些俸祿還不夠長天購置新衣,全是亦羅賺得的,她怕我在圍場中暍,又想我理好和同僚間關系才差人送來。”
“亦羅當真是個能人,”喬煊柳還是提醒他:“不過我想他初入朝堂,大概還是有意結識些人,其實你也不必推拒。”
應亦骛若是拿到了帖子,自然不會推拒,只是未曾想到這樣快,喬煊柳頭天才向他提及此事,第二日府裏就來了邀請。
他到地兒赴約時,喬煊柳已與一個男子入座,應亦骛遙遙望去,見那人生得普普通通,但大概是當前着錦衣華服,不再灰頭土臉,身姿挺拔也不似先前駝背的緣故,先前奴仆的痕跡快速地從他身上洗去,天翻地覆過後也勉勉強強能算得上幾分俊朗。
可是明明人不過靜靜坐在那處,他卻有些說不上的熟悉感。
“亦骛?你到了。”喬煊柳見他到來,向那人介紹:“這位是禮部太常博士應大人應亦骛,他比你小上三兩歲。”
辛浩繁神色如常,舉盞敬他:“應大人,在下敬你。”
他官階較自己要高,這種場合怎麽也該是自己敬他,應亦骛不善應酬,回了他半杯才入座,三人各自又介紹了一番,方才引到正題。
雖然表兄弟兩個都是不善言辭之人,但喬煊柳總歸比他好上那麽一絲一毫,先一步發問:“聽聞辛兄先前為秀出之士,不知對詩文可有興趣?”
辛浩繁答:“自然有些,不過我文采平平,便不班門弄斧了。”
他話雖如此,可還是得顯露。後來三人興盡一人作下一首詩,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原來辛浩繁所言非虛,并非謙遜,他的确文采平平,不過寫出來的詩勉勉強強也算工整,總好過應亦骛先前意外瞧見的些亂七八糟的詩文。只在心裏嘆了口氣,想看來是不能邀這人入詩社。
不知又酌幾輪後,他與喬煊柳皆有些醉了,辛浩繁依舊清醒,話也都答得上來,接着先前的言語繼續往下說:“家父下獄後,我原先被押到北地服役,後因表現不錯,便被領事同歸隊一齊調回豳都,就留在了圍場中。”
北地。
“我有一事想請問辛兄。”應亦骛不覺醒了幾分,坐得也端正了些,可猶豫許久,最後只在辛浩繁長久的等待中問:“……入奴籍服役者,若在北地死去,當真全然無人料理身後事麽?”
想來辛浩繁自然不知道他問這做什麽,自然無從顧及他那些情緒,所以實實在在地答了:“自然,我所見到的都是裹身草席,直接丢進亂葬崗,不過多久,野狼便會循着氣味來将其分食幹淨。”
“原是如此。”應亦骛垂頭閉目,似乎不勝酒力:“多謝辛兄為我解惑。”
喬煊柳喝得多些已醉得朦朦胧胧,連二人說了什麽話都聽不清,應亦骛先前還因拘束有所克制,自這一通話後,不覺飲得更多,不一會兒便伏于案桌上,沉沉睡去。
待他二人皆醉倒後,辛浩繁自主座上走下,背手走到欄杆邊,移目望去。
豳都繁華不息,燈火一直蜿蜒伸展到他看不見邊界的遠處,與墨黑天色齊平,再緩步回到內間,靜靜注視着二人良久,終于離開其中,對貼身的小厮做了三兩句吩咐。
晨光大亮,應亦骛頭有些微疼,掙紮着要起身時,手卻碰到了什麽東西,因腦子不清醒再試探性地一戳,便聽到喬煊柳吃痛的聲音“嘶”。
他立刻坐起捂住臉,先是懵然再是震撼:“亦骛?怎麽是你?”
應亦骛也訝然:“我……怎麽是你?”
他們從前在書院也同眠共枕過,不過往往還要帶上其他好友,三四人一起談論詩文至天明才匆匆睡去,此番情形還是頭一回,真是令人窘迫,應亦骛連忙翻身下榻,卻見自己還着着昨日的衣裳,沒有絲毫淩亂,方才放下心來。
喬煊柳也松了一口氣,哭笑不得:“這辛兄當真大意。”
還好昨天出府前已經同谷淨濯說過了,否則不曉得他今日又要鬧成什麽樣子,喬煊柳匆忙整理好儀态後便同應亦骛一道走出屋中,迎面就是個笑着臉的小厮:“二位大人醒了?可要用早膳?”
因今晨之事,應亦骛對這辛浩繁有些生氣,直接答:“無需,多謝你家大人好意了。”
小厮見他臉色有些不好,連忙解釋:“還請二位大人勿怪,昨日我家大人原本想親自送二位回府,可……”他有些為難,像是在猶豫要不要說出口,也越這般越叫人想探究清楚,應亦骛皺眉:“你說就是。”
“诶,好。”他既下了命,小厮連連應下,低下頭小聲道:“因大人您似乎有些醉了,一直抓着喬大人的衣袖不肯松手,我家大人實在無法,便差我将二位安置到一處。”
應亦骛一時凝滞住。
他倒是想說小厮胡言亂語,可細想自己醉酒後确實不太理性,再悄然看向喬煊柳的袖子,果然有一處被捏皺成一團。
他當真有做那樣的事麽?抓着喬煊柳的袖子不放手?他以為自己只會對程蕭疏如此……不是,那為何從前友人小聚時并未發生這等事?
但此時無論是質疑或詢問細節都叫人難以啓齒,應亦骛沉寂不能言,其實喬煊柳也有些無言以對,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得同小厮溫言說了幾句客氣話,二人方才各自回府。
這事看似已經溫溫平平地揭過,但在應亦骛心中總有些不适,他現今好不容易才和喬兄成了正常的知交好友,叫他聽到了那些話,他會如何去想?會不會進退兩難?自己醉酒後到底又做了什麽事啊?怎麽會如此?
還有那辛浩繁也真是,昨夜竟然也不勸着些,這人是不是太愚鈍太不知曉人情世故了?
辛浩繁心好煩,真是個難聽的名字,眼下人家還沒煩,他的心卻是真的煩躁起來了。
應亦骛越想越氣惱,不由狠狠捶了下案桌,懊惱道:“就不該去和他喝酒!”
廊下的九官不曉得怎麽也聽見了,當即學舌道:“喝酒!喝酒!喝酒!”
“……閉嘴。”
“喝酒!喝酒!”笨鳥卻聽不懂屋內傳來的怒意,依舊重複。
“閉嘴!”
“喝酒!閉嘴!喝酒!閉嘴!”
“啊。”應亦骛深吸一口氣:“氣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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