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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本已經在前線失蹤的陛下忽然被鄧州刺史親自送回豳都,而後君威如雷霆,竟迅速處置了數位被欽點一同南征的将領,及一衆在皇帝失蹤時有所異動的臣子。

此後李謹槐力排衆議,任辛浩繁為懷化将軍,令其赴江州主導作戰,半個月後,弘樂王那方宛如失力一般,大改先前銳不可當之勢,很快便節節敗退下,一路向江南退去,終在八月下旬全軍覆沒,随軍被押送回豳都。

而辛浩繁則在慶功宴上主動請辭去懷化将軍一職,提出要繼續貼身護衛陛下。李謹槐好不感動,一面允了他,一面轉頭就又給人封了左羽林大将軍,此等榮光一時羨煞豳都千萬男兒,也因辛浩繁至此仍舊獨身,也引來不少想與他議親的勳貴,算得上是被踏破門檻。

這等貴人紅人應亦骛自然再見不到,他也在大病過後逐漸靜下來,只覺之前所作所為的确荒謬,雖然羞愧,可因不曾見面卻也不覺得不自在,專心在禮部辦自己的事,等年末考評想法子調了職也好再拼命鑽營一番。

他并不是半個字都聽不進去的人,應亦羅争氣,錢財不用他憂心,只是往後仕途實在艱難,怎樣都還想為應長天往後的路拼湊出點東西來,哪怕只是塊石頭也勝過沒有。

不過這樣的慶幸到底短暫,豳都雖大卻也不過一個城,非要遇見也在所難免,夜間和同僚放了差一并去赴應酬時,便又見着了辛浩繁。他雖已官至三品,依舊穿得樸素平實,坐在酒肆臨街的欄杆旁同個儒雅的男子說些什麽。

那男子似乎飲得有些微醺,竟突然握起辛浩繁的手掌動情地同他說起什麽來,應亦骛不覺看得入神,直到同僚喚了他好幾聲才回過神來,二人匆匆趕去應酬。

辛浩繁拍拍唐聽白的手背,勸慰道:“白哥,你喝醉了。”

唐聽白脫力地抽出手,又想拍拍他的頭,可惜拍不到,只能自己搖頭:“诶?有嗎?也許是今天太高興了些。”

辛浩繁收了他面前的杯盞,見他上半身已經搖搖欲墜,便上前将他扶住,恰好此時門驟然被推動,一個青色身影直直撲進來。

他和唐聽白不約而同側臉望去,只見應亦骛臉上一片酡紅,驚慌地站在原地,仿佛想上前走一步,又似乎要退後一般,但無論如何,內心大抵都和他表現得一般無措,又窘又慌,最終辛浩繁先将唐聽白扶起,方才問應亦骛:“應大人走錯了?”

此言一出,應亦骛終于忙不疊地退後半步,可大抵他運氣就是這樣差,恰好撞到身後端着熱湯小心翼翼只顧眼前行走的侍女,這樣一撞将平衡頓時打破,熱湯立刻潑灑而出。

侍女連連後退,倒并未被波及到,可應亦骛便慘了,熱湯灑得他一身都是,滾燙的湯水尚且灑到地上都尚且冒着熱氣,他疼得叫出聲來,又連忙伸手捂住臂膀,不由将自己縮緊。

唐聽白才剛被扶着站起,還未從這混亂的場景中反應過來,便冷不防地又被扔回了座上,他因醉酒半靠着案桌,醉眼蒙眬地看着辛浩繁沖上前關心着那人。

侍女已是傻住了,也知這人應當是達官貴人,連忙跪在地上叩首求饒,應亦骛想叫她不必如此,可是被疼痛灼得發抖,半句話也說不出。好在辛浩繁拿了放在角落中的花瓶,将其中水齊齊澆在他臂膀上,他剛剛有所緩解,人已經被半扛半抱地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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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被帶到哪處,冷水不斷地沖在他身上,直到他冷得有些發顫後,辛浩繁方才停下動作,應亦骛完全不敢再觸碰被燙傷的地方,只低下頭看着自己狼狽如落湯雞的模樣。

眼下再去顧及先前的別扭心理卻不可能了,他本想笑笑再道聲謝緩解這樣怪異的場景,可怎樣也笑不出來,強忍着沒有掉些眼淚已經是他的極限。最終只吐出幾個蒼白無力的字來:“多謝辛大人。”

“我送應大人去上藥。”辛浩繁道。

可袖子立刻被拉住了,應亦骛連忙搖頭:“我今日是來應酬,換身衣袍再去就好,上峰都還等着我……辛大人不必理會。”

他渾身已經濕透,因燙傷疼痛太過,其實淚水已經在眼眶裏打轉,只是還未流出,一片晶瑩,眼下又擡眼望着人,小心翼翼用商量的口吻同他說……何處不可憐。

辛浩繁抽出袖子,閉目說:“待應大人上藥後,我親自去為你解釋。”

他被安置在雅間之內,辛浩繁差人去請的醫師很快也到來,為他擦上燙傷藥匆匆離開後,辛浩繁只叫他好好休息,便轉身離開。

待安置好唐聽白等一幹事後,他方才到了禮部衆人聚樂之處,還未走近便聽得裏頭有人不滿道:“這應亦骛怎麽去了這麽久?叫他去催一道酒也不成?”

辛浩繁驟然将門推開,道:“不知大人要喝什麽酒?在下去幫大人取。”

那人本來還要再言語,直至擡眼看見辛浩繁的臉,一時雅間內衆人面面相觑,啞口無言。

辛浩繁原本不打算再去看他,只是想他或許會因上峰的回應憂心忡忡,方才重新回到雅間內,卻聽到聲無奈又氣惱的哼聲,再猝不及防看去,卻見應亦骛褪去半邊中衣,一手撐在床榻上,正艱難地側身往後腰塗抹膏藥。

四目相對間,不知誰先收回目光垂首,應亦骛連忙将中衣攏起,又因觸到傷口一陣吃痛,不免出聲,一時更為惱怒,赧然也占據上風,倉皇解釋:“躺下後才發覺腰上也有傷,叫辛大人見笑了。”

辛浩繁倒不扭捏,只轉過身說:“我叫人來幫你上藥。”

“不用。”應亦骛忙道:“我自己已經擦好——”話未說完,便因情急下的動作牽動身體,衣料摩挲,疼得讓人險些掉下眼淚。

可今夜偏偏是極其糟糕的一夜,藥膏也随之掉落在地,聲音十分清晰,應亦骛捂住半張臉,心中已起了不若直接一頭撞在梁上離世的心思。但藥膏又被重新拾起,沾惹塵埃的那塊被擦淨,遞到他面前。

左肩被不輕不重地摁住,應亦骛遲鈍地接過藥膏,中衣被撩起一段,隐約露出一截纖細泛紅的腰身,因燙傷灼痛的皮膚露在空氣中,終于有絲絲清涼襲來。

辛浩繁取了藥膏,拿玉片均勻地抹在他傷口上,應亦骛疼得發抖,只想躲開,按在他肩上的手掌卻加重些力道,讓他不得動彈。

自掌心傳來的暖意籠罩住整個肩頭,他咬着下唇忍住疼,一時又不知所措起來,只得去看辛浩繁。他微微垂着頭,神色認真,看着雖然強勢,但另外一只手的動作大概也算柔和,再忍一忍,也許傷口不算疼。

他雖不是程蕭疏,可程蕭疏若是還在,會不會也這樣做?

……自己又再多想了,眼前這人分明和程蕭疏沒有半點相似。

“好了。”辛浩繁收回手,将藥膏合上,大抵他細心,也能顧及到應亦骛此時不方便擡手,又将他原本半攏着的中衣寬松地系好,方才站起:“禮部那處我已解釋,應大人今夜暫時在此歇息吧。”

其實應亦骛莫名并不想他離開,卻也不知道該從何挽留,最後只能拉出一個蹩腳又實切的借口,輕輕扯出辛浩繁的衣袖:“我疼得睡不着……”

辛浩繁側頭看向被他抓住的袖袍,毫不猶豫地将手抽出:“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若應大人實在無聊,我便喚些人來陪伴。”

這樣的冷淡跟冷水一樣潑下,瞬間叫人清醒。

回想自己又做出了這樣荒謬難言的事,羞恥心不住翻跳,應亦骛連忙松手,“不過是想同辛大人夜談幾句而已,既然辛大人有事要忙,便不叨饒了,也無需興師動衆。”

“……”辛浩繁沉默半晌,終是沒再說什麽,轉身離開。

再回到先前的雅間內,唐聽白已從醉酒中清醒,盤坐于地,擡手百無聊賴地敲着酒盞。見到辛浩繁,他淡淡笑:“小五回來了?”

久違地撕下臉上頂着的一張面皮,程蕭疏在他面前坐下。

唐聽白端詳着眼前的人,他不常在豳都,所以次次見小五都覺對方模樣大變。從在程蕭年懷中打量一切的嬰孩,到不愛說話的悶葫蘆小孩,再到身邊常帶着鳥的纨绔,嶺南見面時悶悶不樂的少年,來鄧州與他長談的意氣風發。

而現下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如彎刀般鋒利奪目的男子,平素将自己掩飾在最為樸素尋常的刀鞘之下,他再也不着華貴錦袍,穿着樸素,雙目漆黑沉抑,倔強而執着,曾經一身驕矜傲慢的貴氣也被苦難百煉成堅忍不摧,認定着步步往上攀爬,似乎沒有什麽再能阻撓他。

姐姐、姐夫……還有黑鬼,我們的弟弟長大了。

唐聽白在心中如此對自己說道,低頭又要斟酒,又想起到底還未說什麽正事,自覺收了手:“你何時回的豳都?三年前我真以為你們都隕在北地了。”

“去年。”程蕭疏答:“只有我一人僥幸活下來,母親的死士內部也出了些問題,他們重新整頓聚集後,便立刻來尋了我。”

他自然已然獨自咽下所有苦楚,才可以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出,唐聽白卻一句也不敢再多問,忙說別的:“這些年我一直在鄧州,也推去了升職,所以地宮裏的東西始終存着,無人發覺,我去年也去看過,都可以使用,你若需要,随時來取。”

李清妙憑借早年掌管安西都護府,積累豐厚,那時她剛剛生下程蕭疏,野心尚且滔天,也為免人懷疑,便在不起眼的鄧州中修建了巨大的地宮用來鑄造存放武器,以備來日兵變所需。程蕭疏早先去鄧州也是代她查檢,只可惜這些兵器還未見天日,他父母便死在宮中。

“多謝白哥。”

“你同我客氣什麽。”唐聽白捂住半張臉:“不過總是為故人心有不甘而已。對了,你要做事,有幾成把握?”

程蕭疏反問他:“白哥可知荊瑞淵此人?”

“我知他是個胡兒,似乎一直在黔州?其餘便不清楚。”唐聽白問:“你同他有什麽幹系?”

“他現在為我做事,母親和三哥先前在南部的舊部大多也願追随我,年末我會下令讓荊瑞淵造反,然後請命領兵讨伐。”因已說出地宮一事,且程唐兩家糾葛太深,注定在一艘船上,故而他并未對唐聽白有太多隐瞞:“只是我從軍不長,恐難将朝中軍隊盡數控制,現下只缺銀錢招兵。”

唐聽白皺眉凝思:“若是你要起事,鄧州及周邊幾座下州自然也歸你所用,但眼下所有之地到底都不算富庶……下策便是大行盜匪之事,但這事不能打着你的名號去做,再下策就是找各世家,可難免為一時之急有養狼之患,這更不牢靠。”

程蕭疏搖頭,道:“其實還有一個法子。早先母親在我提議下已與葉必族立下盟約,她準備大量錢財與派出一衆謀士同公主回西域為她争取女王之位,日後女王再予以回報。”

唐聽白頓時了然,“葉必族雖然富庶,但國人并不算多,又位處西域,無需大力防範,确實是個更好的法子。可派人前去葉必族面見女王許以利益,只是不知她會否心動,順勢踐諾。”

程蕭疏雖然認可,但并無十足把握:“實在不成,那也只能去做劫匪了。”

二人對坐敘話許久,直至五更時分,最後辛浩繁又托唐聽白明日替他去看望程蕭昕,唐聽白本就有意去看她,自然應下,方才去歇息。

辛浩繁出了雅間回到廊上,夜色依舊一片漆黑,茶坊中點燭人都已歇下,燈火零星。良久後,他終于還是進了應亦骛歇息的那間。

那人同自己說着“疼得睡不着”,可眼下已經褪去中衣好好地趴在榻上安穩地入眠,白皙手臂和腰側上的燙傷分外明顯,痛楚被直白地展現。所以他也擰着眉,仿佛會落下眼淚。

“程蕭疏……”

他又在夢裏喚了,和在辛府昏迷時一樣,一遍一遍,不厭其煩,不曉得是想到了什麽,又遭遇了些什麽,才會深陷在故人未離去的環境中無法自拔,其實他早該抽身而去。

辛浩繁要直接離開,卻聽得身後追魂索命般的兀自呢喃:“其實我畫了你……真的畫了……”

辛浩繁頓在原地,凝滞片刻,腦中忽然閃回無數情形,仿佛在這一瞬,他回到了白鶴觀中,回到了那個夜會草綻開的旖旎夜中,還在斤斤計較地質問應亦骛為何不畫他。

原來畫了嗎?

可是他閉上眼,卻已無比釋懷地輕聲說:“其實你只會畫他,就很好。”

他寧願應亦骛從來不想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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