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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唐聽白護送皇帝回豳都後便一直在此逗留,等着塵埃落定後的賞賜,先前也來看過程蕭昕一次,這回來看,卻是被阻在了外頭,元府的下人說夫人正看診。

他上次來時程蕭昕也正看診,怎麽這次就不能見面了?唐聽白留着心眼多問了句:“還是先前那家診坊嗎?或是禦醫。”禦醫診病的話,暫不見他便情有可原。

下人看來也不清楚,只答:“并非禦醫。”

“那我等着就是。”唐聽白并不在意,見那下人欲言又止,“唐大人,興許還要再等一陣。”

“無妨。”唐聽白反而更覺蹊跷,面上卻不顯,又問:“你家小公子呢?今日也在學堂?”

下人依舊守口如瓶:“小人不知。”

春寧侯府的下人和元大人一樣無趣,唐聽白也不再問話,做出靜靜等待的模樣,再趁着下人松一口氣時突然起身闖了進去。

下人連忙跟上試圖阻攔他,唐聽白卻走得越發快,嘴上還念念有詞:“我是擔心二姐姐安危,你們無須跟上。”勳貴多習武,唐家在他之前又世代武将,從小練武更加嚴格,故而盡管唐聽白身為文臣,疾走時也叫人全然跟不上。

“二姐姐,我是聽白。”他輕敲門扉後便直接推開門,而後直直愣在原地。

卻見程蕭昕倚靠在一個男子懷中,淚流不止,見他突然闖入,也是全然怔住。

唐聽白總算反應過來,連忙轉身将春寧侯府的下人擋在外頭,不準他們靠近,再回頭時,程蕭昕已和那男子分開,也擦淨了面上淚痕,對下人吩咐:“你們先下去罷。”

好一通兵荒馬亂,下人走後,唐聽白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低着頭沉默無話。他早知元斐钰先前待二姐姐不好,近年來雖已回心轉意百般挽回,但二姐姐自程家流放後便已心灰意冷,只是不知竟到了這程度,那他是不是得想法子幫二姐姐和離?也不知道那元斐钰願不願意……

一通胡思亂想沒個決定,直至那男子笑着問他:“唐聽白,你腦子裏在想什麽?”

唐聽白聽到熟悉的聲音,驟然擡頭,不可思議道:“蕭若?”

故人重逢,程蕭若微微一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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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弘樂王被押送回豳都處以死刑後,李謹槐很是奮發圖強了一番,在諸文臣的監督下親自處理完不少政務,可時日一場便又生出懈怠,與皇後裝模作樣地在太後宮中用過膳後便要去狩獵。

“陛下。”謝燮陵叫住他:“能否帶我去圍場?”

李謹槐猶豫一瞬,他與謝燮陵自打成婚起便相敬如賓,他其實不喜歡這般優秀的人在身邊,一是合不來,二是襯得自己越發像個廢物草包。

想來謝燮陵其實也不喜歡他,也許還經常在心裏嫌棄,但這人聰明,從不表現出錯,再加上謝相有用、太後也滿意,故而如此過了這樣将近八年也沒什麽問題,還算得上是私底下他第一次邀自己一同出游。

這樣想着,他很快應下:“自然可以。”轉頭又問身邊的侍從:“辛将軍呢?先前還守在朕身邊不是?”

他問起辛浩繁,侍從連忙答:“回陛下,羽林衛那先前有些事,辛将軍見您在用膳,也不敢打擾,便叫奴婢稍後代為禀報。”

“這些時候羽林衛能有什麽事,再說他只要護衛朕便算将差辦得極好了,怕不是大将軍眼紅才差使他?”李謹槐渾不在意地笑笑,揮手道:“去,把他叫回來,讓他陪朕和皇後狩獵。”

陛下嘴上一向如此,朝堂上常在陛下面前出入的文武諸臣大抵沒人沒被他信口調侃過,內侍讪讪笑應,忙不疊地下去請人了,又在心中腹诽這辛将軍當真好命。

辛浩繁聽了口谕便往圍場趕,到時李謹槐和謝燮陵已換上騎裝各自跑了一圈。他又陪同二人狩獵一陣後,謝燮陵提出要先去休息,李謹槐卻意猶未盡,只叫他先走。

但他目的顯然不止于此,在離去前忽然開口:“許久未曾狩獵,竟有些力不從心,勞煩辛将軍為我執鞭。”

李謹槐聞言卻不樂意:“皇後荒謬。辛将軍是朕的重臣,豈能為人坐馬前卒?”

可他辯論不過謝燮陵,對方不急不緩,擲地有聲:“我是陛下的結發妻子,陛下的皇後。辛将軍既為陛下臣子,便忠于陛下,為陛下辦事,不過為我牽馬而已,有何荒謬?”

李謹槐不知他今日忽然發什麽瘋,先是要來圍場又非要辛浩繁為他牽馬,一時煩悶無比,辯論不過便打算吵架,可辛浩繁顯然懂得怎樣為君考量,行禮後便上前牽住了謝燮陵所在馬匹的缰繩:“既然如此,臣先護送皇後回營。”

這樣也成,免得謝燮陵到時告狀,謝相又會來對他說道。但李謹槐終究還是不喜,道:“那你記得來尋朕。”說罷便帶着一衆護衛駕馬揚長而去,不想再同謝燮陵久待。

待他遠去後,辛浩繁亦牽住馬匹往回走去,他本就有腿疾,上馬或疾跑時還看不出,緩慢行走時便格外明顯了,再加之他穿着又素樸,反而見人觀之心酸,謝燮陵也實在無法再看,閉目屏退一衆侍從,道:“停。”

辛浩繁停下步伐,聽見他問:“今日叫辛将軍為本宮執鞭,心中可是不快?”

辛浩繁恭敬行禮答:“臣誠惶誠恐,并未不快。”

謝燮陵垂首盯了他很久,忽然道:“我認識一位和辛大人姓名全然相反的人。”

辛浩繁實話實說:“陛下也曾這樣說過。”

“那本宮可否問問辛大人,是如何回答陛下的?”

辛浩繁道:“我生時名姓授之父母,如今因陛下才恍若新生,請陛下賜名。”

謝燮陵輕笑:“看來陛下并不讨厭你原本的名字。”

他說罷便彎腰奪過缰繩,利落地離去。

不久便到萬壽節,李謹槐過去幾年都在大臣的監督下樸素地度過,再無人為他點燈祈福,今年因有辛浩繁這個忠臣能将為他立下功勞,腰板也挺直不少,前三日起便下令要設宴邀諸臣為他賀壽。

這日宴會還未開始前,他心不在焉地處理完政務後,便留在紫宸殿中查看諸臣送上的賀禮名單,原以為都是些稀松平常的玩意兒,要找有趣的東西實在艱難,不料很快便被記錄的一行小字先吸引視線。

“去把禮部太常博士的賀禮呈來。”李謹槐合上名單,出神一陣,內侍很快将卷軸呈上,打開一看,赫然一幅《常棣圖》,右下角以古詩《常棣》為題,又附了兩行小詩。

李謹槐不住上前一步,手指撫過畫上的棣棠花。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金黃燦燦、栩栩如生,重瓣爛漫明媚,春意躍然紙上,意趣十足。而再不住喃喃讀出那行詩後,淚水卻再禁不住直直落下。

“他竟有所察覺……”李謹槐啞然失笑,驟然想起自己為考驗辛浩繁時落水的那夜,也是那時,他與應亦骛敘話夜談,言語中提及過先帝。

如此三言兩語,他便能窺出其中門道,李謹槐拭幹淚水,又自言自語起來:“從前倒未發現,這應博士真是個妙人,難怪小五那時這麽癡迷他,平光早先也鬧着要非這人不可。”

他一擡眼,見辛浩繁也在殿中當值,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幅圖,于是便順勢問了:“你說,朕該給這人什麽賞賜?”

應亦骛品級太低,宴席上也只能站在外頭賀壽,但其實他內心頗為忐忑。

這些日子應祯榮不曉得發什麽瘋,仿佛已沒了顧忌,對他的打壓愈發明顯,他若再不調職便都要被那些人收拾到無官可做的程度,再加之今年應祯榮升職在望,他年末的考評由此便吹了一半,壽禮算是他唯一的機會。

也不曉得皇帝會不會看見……看見了又有何想法,但願他沒有猜錯,程蕭疏不是也同自己說過,太子是為自己心愛的人祈福麽?應當是十拿九穩了。

哎,總之現下也只能孤注一擲。

正不安間,禮部的人卻又來折磨他,同他說一處出了問題,叫他立刻去查看。那地界偏遠,再趕回來卻不知要何時,應亦骛心中自然百般不願,可上峰施壓,他不得不去,只得匆匆離席前往。

可因今日的熱鬧都在那邊殿中,宮中偏遠處自然燈火闌珊,應亦骛又走得匆忙,幾乎是小跑着趕去,不知哪一步臺階未走穩,又踩到什麽東西,竟直直地摔了下去。

他不知自己的運氣怎會壞成這樣,身上的燙傷還未好全,因着撞擊觸得更疼,背上立刻涔涔透出一層冷汗。應亦骛忍住疼痛,忙不疊地從地上坐起,但值此一瞬,腦中念頭忽然盡數湧上。

明明是自己的生辰,卻還要膽戰心驚替他人備下壽禮,被同僚和上峰磋磨,自己也是個全然沒用的,平日任人搓圓拿捏也就罷了,怎麽這時走路都能跌倒?現在還想着馬上爬起去辦差。這真是……很可笑啊。

周遭沒有宮女和內侍,無需擔心他人目光,再因着情緒湧上心頭,他靠坐在地,一時心灰意冷,不願再動。

“應大人。”直到男子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一只手遞到他面前。

……又是他,羽林很閑麽?他不用時刻護在陛下身邊麽?應亦骛垂下眼皮,卻是不願再去憑借那只手站起,答:“不勞辛将軍費心,應某滿手塵埃,不想沾惹他人。”

那只手并未收回,辛浩繁說:“陛下萬壽,衆人都在殿中,應大人為何在此?”

應亦骛張口,可忽然發覺自己疲憊得一個字也說不出。

那就不說好了,他垂着頭不回答,反而閉上眼睛:“正是如此,所以辛将軍還是回殿中罷。”

“應大人。”那道聲音如舊:“傷口還好嗎?”

這等情形何等相似。那時他還跪在涼亭中,一樣是阿娘小妹等着他回家,現在還多一個長天,自己也是照樣瞞着,連燙傷也不敢叫她們知曉,可眼下這人卻如那時的程蕭疏一般,次次不知疲倦地來敲擊心門。應亦骛忍不住捂住臉,只怕自己失态:“死不了。辛大人不必憂心。”

辛浩繁側頭看向廊外,空中一輪孤月,照盡今昔昨日。

天空本不該如此,此時也應有煙花,他說過明年要再放給他。

可死寂和孤獨才是真的,他沒有兌現,大概總覺虧欠。

“辛某今日未帶什麽貴重之物,也未有準備。”辛浩繁忽然說:“但今日既是大人的生辰,那我許大人一個承諾如何。只要辛某尚在人世,便可兌現。”

應亦骛連忙睜眼:“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辛浩繁答得坦蕩:“今日與喬大人敘話,聽他提及方才得知,大人勿怪。”

早知他不是那人,他不會再賣癡糾纏,可心底終究有奢望。

明知不可能,不知是奢望相似更多,還是更為荒謬地奢望那人歸來。

到此情此景,算是盡數破碎,可應亦骛已不知該失落更多還是柔軟更多。不過終究不再猶豫,将手放在那只一直未曾收回的掌心中,直到辛浩繁将他拉起也不願松開,遲疑問:“真的?”

“自然。”辛浩繁答。

溫熱的手,不覺交握着,好像樹和藤蔓,在一起便會不自覺纏緊。

“那辛大人分我些好運罷。”應亦骛知自己不該自怨自艾,可實在支撐不住:“我什麽都做不好,連傷口也好得很慢,走路也會摔倒,确實太過無用……”

辛浩繁卻盯着他的眼睛,答:“摔倒是因為宮中下人打掃不力,留有碎石。燙傷于你分明是無妄之災,你卻不曾怪罪他人。且應大人是有才之士,并未自貶時所言一無是處,在我看——”

那團密密麻麻的、将他的心裹得密不透風的窒息的線,只在這一瞬被一手拆解開來。

應亦骛不覺傾身抱住辛浩繁,打斷了一切。明明連苦悶都無力傾訴,始終在強撐,卻在聽見他一樁樁說明時再抑不住,只想尋求一刻倚靠。

誰都好,當作是程蕭疏讓他停一停吧。

忽然進入這樣的懷抱中,心中萦繞起道不清明的意味。應亦骛緊閉上眼,背後是微涼的夜風,眼前是由辛浩繁暫時供給他的安逸溫熱。

原以為這樣的靠近會轉瞬即逝,可是出乎意料,沒有手來推開他,對方的步伐也沒有變化。風聲像是他的默認,倚靠就轉為互相依偎,原本只是相握的雙手由應亦骛強行改作十指相扣。

他聽到辛浩繁的心跳,聽到他均勻的呼吸,聽到自己乞求的聲音,小心翼翼又清晰——

“程蕭疏。”

也在這時,原本被他扣住的手指被拿出,辛浩繁理好他因狼狽摔倒而淩亂的發絲,望向遠處一衆內侍,從容道:“應大人,好運應當到了。”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引用自《小雅·常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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