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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邾國的版圖整體偏北,國都選址又居于版圖中上方,所以即便已經立春,樹木依舊蕭條,只能在樹杈枝頭隐隐見着點綠色,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舒展開。

邾國作為五大國中最為強大的國家,國力昌盛,百姓富足,雖說這幾年皇帝愈發奢靡,但底子還在,至少面上看不出有何頹敗之勢,而東都作為國都更是繁華。

城中央除了那座巍峨宮殿以外,在宮牆外幾裏處建着幾個府邸。其中最靠近宮門是太子府,其餘則是朝廷重臣,均為皇帝賞賜,正二品參知政事兼太子太傅梁和昶就居住在這。

這裏到鬧市隔着幾個小巷,街上的包子香到這裏時只剩下若有若無的餘味,料峭的寒風和進去後,僅剩的這點香味也很快走了型,鑽進鼻子裏一點都不剩,只覺得呼吸都是麻木的。

清晨天尚未大亮,一頂軟轎停在太子府前。

壓轎,轎夫掀開轎門,一身着藏藍色常服的人匆匆走了出來。

此人皮膚略黑,嘴唇抿成一條線,眉頭因長時間緊皺留下深深紋路,眼眶深凹,将眼底的光藏在黑暗中,看不出究竟是懷着什麽樣的思緒,是個心思深沉的人。

梁和昶一大早頂着濃濃的水汽趕到太子府門前,朱紅色的門上,銅獅俯首銜着一個同顏色的環,他擡手剛要去敲門便被人拉開。

開門之人見到梁和昶後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道:“梁大人請進,殿下在書房等您。”

梁和昶點點頭,腳步匆匆穿過庭院回廊,到了書房門前時,他站定在三步遠的地方,整了整衣袍,随後擡手“咚咚咚”敲了三下,道:“殿下,臣梁和昶求見。”

“進。”

雕花木門向外拉開,掀開厚重的門簾後,一股子熱風撲面而來,讓梁和昶凍得有些麻木的鼻子瞬間通了氣,喉嚨一癢險些咳出聲,轉身關門時他低頭掩面,将那股癢意壓了下去,這才緩步走到裏屋,行了個禮。

“臣梁和昶參見殿下。”

“平身。”說話之人聲音有些沙啞,是變聲期帶來的異樣,介于少年音和男聲之間,算不上難聽,卻透露出一點點詭異。

是來自說話之人本身的詭異。

梁和昶聽話起身。

太子端坐在長桌之後,臉色略顯蒼白,顴骨凸起,一身白色長衫,脖領處綴着一圈風毛,将刀削似的下巴藏匿在其中。

按理說,太子一般都是養尊處優,終年有着太醫調理身體,不應該這樣羸弱,可是邾國的這位太子不知為何總是看上去病病歪歪的,太醫院各位聖手輪番號脈都沒察出不妥,便只能推诿是胎裏不足導致的弱症。

皇帝對這個長子十分疼愛,直到小兒子出生才有所分心。

邾國皇帝景懷文膝下只有兩個兒子,長子景言峯為邾國太子,今年方才二十出頭,次子景言朔,剛滿四歲。

太子景言峯野心勃勃,起初鑒于皇上膝下只有他這一個兒子,未曾做過出格的事情,直到前些年皇貴妃又生了一個皇子,自那起皇帝的眼睛不再只放在太子身上,漸漸對太子有所疏忽,雖沒有廢太子改立二皇子的念頭,但太子生性敏感多疑,跟皇帝如出一轍,短短幾年的功夫,心裏已是不滿,尤其是瞧着皇帝對幼弟的疼愛,更是不安。

現今皇帝身體強健,保不齊還能活多少年歲。到時候萬一二皇子成長起來,之後再來個三皇子四皇子,皇儲之位可就不好說了。

為防患于未然,太子不再安于現狀,動了奪位的念頭,而這一念頭方起便被梁和昶察覺。

他第一時間表達了自己的忠心。

故此,梁和昶算是太子麾下的第一個心腹,所以無論什麽樣的消息都會知會梁和昶,與之商議。

篡位無論是明面還是暗地裏都不是個好詞,但史書是留給勝利者書寫,這些小節便也就顧不上,而篡位的第一步便是要對付天樞閣,首當其中的就是荀還是。

梁和昶謝恩起身,一擡眼就瞧見太子旁邊站着一個渾身漆黑的人。

那人夜行衣尚未來得及換,風塵仆仆,寒氣逡巡周圍,不知在冬春交織的寒風裏呆了多久,以至于屋內哔剝作響的爐火都沒能将寒氣除盡。

這人梁和昶認識,正因為認識,眉宇間的紋路皺得更深,疑惑道:“不知程侍衛何時歸來的?那邕州的事情可解決幹淨了?”

“要說的正是這事。”太子開口,“邕州出了些岔子,正好程普跟我簡單彙報過,你來且聽聽,程普你再詳細說說。”

此人正是在邕州城和荀還是周旋過的程普。

程普颔首應聲:“我本着是跟兩大公子一起去帶小公子歸來,到了邕州城發現那裏聚集了大量江湖人士,恐出岔子傷了梁公子,所以我們沒有第一時間進城,而是在城外的一個酒肆安歇,那家酒肆同是客棧,來來往往倒是不少人,十分便于打探消息,倒是聽了些奇事。邕州城外有一處山嶺名為風鳴,不知從何處放出傳言,說荀還是是因寶藏才命殒風鳴嶺,故而引起大量的江湖客前往此處。”

“那荀還是如今究竟如何?為何薛黎沒有和你一起回來複命?”梁和昶問。

太子手指富有節奏地敲動着桌面,歪着頭沒有怪梁和昶的插話,擡了擡下巴示意程普回答梁和昶的問題。

程普:“民間相傳,荀還是死于風鳴嶺,屍首被野狗分食,只剩下幾根骨頭。消息無法證實,并無人證物證。”

太子手掌托着下巴,看着梁和昶:“之前梁大人所給的毒究竟為何毒,确是可以置人于死地嗎?”

梁和昶搖頭:“此次行動本沒想着能一擊擊殺荀還是,只是我在宮裏的眼線彙報,說陛下忌憚荀還是許久,在其飲食裏下了毒。那毒藥潛伏期很長,即便長期服用也很難察覺,待皇帝某一日想要除去他時,只要一味藥引便可不費一兵一卒地要他命。”

“梁大人拿到的便是藥引?”

“并非能引他徹底毒發的藥引,因着不知道皇帝用的是何種毒藥,故而臣找了江湖有名的毒醫,憑着宮中內侍的描述,暫時做了一味,想先測試一下荀還是是否真的如傳言那般被皇帝下了毒。”

太子點點頭。

即便那藥引沒有真的要了荀還是的命,但能引着荀還是與皇帝之間離心離德也算是收獲。

太子從未見過有人心甘情願服毒,自然也就想不到荀還是在明知皇帝害他的情況下還能聽命。

“所以藥引應該是已經放上去了,只是不确定荀還是現在死活?”太子問程普。

程普面色如常地應了句:“是。”

此話一出,屋內瞬間安靜下來。

太子低頭思考片刻,而後指着一側的椅子對梁和昶道:“梁大人先坐,今日休沐無需上朝,我們且須從長計議。”

梁和昶作揖道謝。

見人坐定,太子繼續道:“荀還是的事情先放放,若是活着等他回來一切就明朗了。如今這麽一出,即便他知道藥引是我們放的,估計也沒有精力找我們麻煩。”

藥引算什麽,首先得跟下毒的算賬。

“關于梁小公子的事情……梁大人您莫急,來日安排好大師超度,總歸會登上極樂。”

梁和昶點頭,面上并無情緒波動,既看不出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哀傷,也看不出尋殺人兇手的急切,像是聽着別人家的事情。

程普對于梁和昶什麽态度并不感興趣,在得到太子的示意後接着道:“安頓好大公子後我曾到四周打探過,邕州城那邊所說的抓到的兇手其實只是一個初到邕州的倒黴蛋,邕州為了跟東都有交代,就直接摁着那人頂了罪,其實不然。小公子的屍體實在城郊發現,我本想先去看看小公子的屍身,找找線索,不承想尚未到靈堂就看見火光沖天,臨近瞧見薛黎站在那,周圍火燒的很旺。”

“這是為何?”梁和昶皺眉,“本着派薛黎是去對付荀還是,怎麽的跟我兒扯上了關系?”

“梁大人莫急,先聽他說。”太子擺手。

梁和昶閉口不言,看着程普。

程普接着道:“當時院落裏躺了許多屍體,看着裝應該是府邸侍衛,至于為何都躺在那裏不得而知,因為我去的時候就已經死光了,只有薛黎自己站着。”

說到這裏程普話音頓了一下,适時地露出一個迷茫的表情:“他只留下一句話就跳進了火海裏,跟着梁小公子的屍身一起成了灰燼。”

“他說了什麽?”梁和昶問。

“他說,因果有報。”

短短四個字如同炸雷般進了梁和昶的耳朵,他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程普,手掌用力攥着椅子扶手發出咯咯聲。

此時他甚至忘了自己身處太子府,忘了身邊還有個儲君,更忘了所面對之人只是個代為傳話的暗衛。

這四個字在腦海裏不停回蕩着,像個惡鬼低語,不停盤旋,屏蔽了外界的所有聲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太子的呼喚。

“梁大人,梁大人您沒事兒吧,要不要叫太醫?”太子不知何時起身走到了對面,正低頭看着他。

梁和昶臉色蒼白,目光略微有些渙散,在太子又重複了一遍後才猛然回神。

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眸光裏閃爍的東西逐漸隐去,微微低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俯身颔首道:“臣失儀了,望殿下恕罪。”

太子站在兩步遠的地方,垂眸看着面前的老臣。

他幼時剛進書房便是梁和昶跟在身側,說到底他們二人相處的時間較于皇帝要多很多,梁和昶在他身側既是師又像父,給他啓蒙,也在人生很多轉折中起到了引導的作用。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梁和昶如此失态。

太子盯着矮身于他之人,過了一會兒才伸手扶住梁和昶,嘆了口氣:“老師不必見外,孤知道宏傑之死給予了您沉重的打擊,如今連屍首都不能完好的帶回來,您心痛之餘也要護好自己的身體。說到底也是宏傑小孩子心性,想必無意之中得罪了什麽人,才招來殺身之禍,老師放心,孤一定查明真相。”

梁和昶就着太子的力道站直,再擡眼時眼底的異樣消失不見,只留下一點點隐忍的水光和泛起的紅色。

他嘴唇顫抖,此時終于像一個老年喪子的父親,嘴唇上下開合好幾次,才艱難地說道:“求陛下還小兒公道!”

說完作勢跪下,給太子磕了個響頭。

到了這一幕就沒有程普什麽事兒了,他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着君臣情深的場面,強忍着打哈欠的沖動,面上依舊是一個恪盡職守的暗衛,直到收到太子眼神示意,作揖低頭離去。

一手扶上門簾,程普突然想起來邕州和荀還是分別之時,荀還是保下的女人,眉毛一挑,突然覺得這麽放過荀還是實在是太可惜了,秉承着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信念,他腳步一頓,心中雖激動于能坑荀還是一次,面上卻無比鄭重,轉身對着太子拱手道:“對了殿下,梁小公子在邕州時府邸人員充盈,很多內眷,屬下在大火中救出幾人,似乎是被……帶回去後安置在廂房,其中張姓、劉姓等姑娘已将她們放回本家,好在他們都是怕事的,想來不會張揚。”

他一口氣說了一大堆廢話,太子擺擺手,意思這種小事就不用彙報了。

然而程普此時故意低着頭,假裝看不見,繼續道:“除了幾個鎮上的姑娘以外,還有一個住在城外的村婦,那名村婦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驚吓,銀兩也不要,屬下怕她鬧,便親自将他送了回去,不過一介婦人,想必也掀不出風浪。”

“知道了,這些小事你自己處理就行,先下去吧。”太子不明白,程普原本一個很懂事的人,怎麽的突然話多起來,還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簡直浪費時間。

程普自然聽出了太子的不耐煩,彎腰行禮:“是,屬下過段時間再去看看那位名叫許南蓉的村婦,切莫鬧得太過,擾了梁小公子安息。”

說完轉身就走,完全不給人反應的機會。

哪來的什麽張姓劉姓的姑娘,都是給那一個村婦出場做陪襯罷了。

房門一關,程普一改臉上恭敬,雙手背在身後晃晃悠悠地走到院子中間,心裏盤算着荀還是他們應該快到東都了。

他提着嘴角,吹了一個無聲的口哨,身影一閃消失在原地。

*

風過樹梢,太陽西沉,一輛馬車咕嚕嚕地從一條小路駛了出來。

趕馬車的人一臉灰撲撲,陰沉着臉嘴上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說什麽,他眯着眼睛,透過幾根樹杈看見城門時一口氣沒憋住險些嚎出來。

好在旁邊還有人拉住他,轉身對着馬車裏道:“爺,東都到了,我們現在直接進城嗎?”

“不急。”回他的不是意料中沉着的聲音。

那聲音輕飄上挑,最後一個字抻着點長音,勾得人心癢癢。

話音雖軟,聽見的幾個人卻不敢将他歸于軟柿子。

廖廬和邬奉同時收聲,緊接着馬車裏的人再次開口,話卻不是對着二人。

荀還是揚聲道:“諸位既然都跟到城門口了,還不準備現身嗎?莫不是要等到進了城再動手?天子腳下,我竟不知有人如此大膽。”

馬車內,荀還是捧着手爐,半眯着眼睛,看起來懶洋洋的。

四周依舊很安靜,沒見得有什麽人,似乎一切都是荀還是臆想。

馬車內除了謝玉綏外還有路上撿到的李蘭庭。

李蘭庭不知道什麽情況,乍一聽着這位荀公子說話時吓了一跳,端坐着等了會兒也沒聽見動靜,張張嘴剛想問是不是誤會了,結果嘴皮子剛動,就見荀公子手法極快地摸向謝玉綏脖頸一側,再收手時指間夾着兩根沾了不知何物的銀針。

荀還是睫毛微動,看着謝玉綏明明死裏逃生卻無甚表情的樣子,笑道:“我這人有兩個毛病,一是做事随性,我覺得該死的一個都不留,二嘛,便是護短。”

“我的人,別人一根頭發都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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